8.第 8 章

到了要入夏的時節,蘇燕的傷又疼又癢,夜裡時常睡不安生。東家看她手腳忙利,索性僱了她在藥鋪裡幫工。因爲離馬家村太遠,她也不好回去,便讓張大夫替她照看着大黃。

自從她來了,東家便有意要她去給周胥送藥,回晚了也不會說什麼。蘇燕一來二去的,和周胥就更熟絡了,時常在堂外看着他講課。後來周胥索性讓她坐到後排,跟着學生們一起聽。雖然多半是聽不懂的,但也沒能消磨她的興趣,反而比課上的學生們都要認真。

周胥似乎也樂見於她這個學生,例外抽出時間教她識字。

蘇燕心中感激,又不知如何報答,索性回了村裡將自己種的菜擇了一大把給他送去。張大夫知道她回來,就坐在田埂邊上,悠悠道:“那個周先生,待你還算不錯,模樣也生得端正……”

蘇燕彎腰挑菜,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張大夫見狀,便苦口婆心地勸她:“那外鄉人有什麼好的,叫你如此死心塌地。要我說,他一看就是富家出身,離了這山村怕不是早回去享福了,哪裡還記得你一介孤女。”

蘇燕聽了這些話心中悶得慌,擇菜的動作也漸漸慢了,最後還是沒法子裝作沒聽見,只能直起腰說道:“張大夫,我知道你爲我好,可有些事三言兩語道不盡。我既然與他有約,便該一心等他回來。他走了才兩月,我不該輕易斷定他背信棄義,更不能就此變心與旁人相好,無論如何都要有始有終。”

他知曉蘇燕的脾性,自小沒了母親,一直都是堅韌孤苦的長大,好不容易有了個人陪着,整日等她歸家,夜深陪她坐在院子裡看星擇菜,說沒有動心那都是騙人的。

蘇燕從小到大生長在僻壤的村子,說不清吃了多少苦,好不容熬到長大,第一次喜歡人,就是一個清風朗月,貌似神仙的翩翩君子,要她如何能輕易忘卻。只怕是見過這樣的男子,再難對旁人動心了。

張大夫心知蘇燕的性子倔強,不是外人三言兩語就能改變,也不好再強硬地說什麼,只盼那男子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不辜負蘇燕一片癡心。

自從家中被官兵搜查過,村子裡就出了些風言風語,說蘇燕和她娘一樣是上不得檯面的暗娼,揹着人做些皮肉生意,還未成婚就和男人睡到一張牀上。

蘇燕從小到大不知道被傳了多少難聽話,甚至走在地裡都有不知哪來的癩子問她值幾多錢,蘇燕對此的迴應是揮起手中的柴刀,從小到大一直如此。

她若當着如此在意流言蜚語,早就因爲羞愧跳河而死了。

——

比起周圍人所說的莫淮背信棄義,蘇燕更擔心他是否是遭了他叔父的毒手,遇到什麼不順的事了。

莫淮從前寫信的廢紙都被丟到了竈房引火用,蘇燕去翻找了許久,才找到了兩張完好的。將上面的地址撕下來,去找周胥詢問是否是他告知的那一個。

周胥拿着半截信紙,望見上面短短一行字,下筆卻是金鉤鐵劃,骨氣通達。一看便是出自士族子弟,讓他這自詡才識不凡的人也自慚形穢。

士族望門收攬天下才子,無論是古籍經典還是大家字帖,普通人窮極一生也無法窺見的東西,就放在他們的書房隨意翻閱丟棄。

周胥手指微微用力,捏着那張紙,問她:“這是你那位友人的字?”

蘇燕點了點頭,見他鐵青着臉,便問:“是有什麼差錯嗎?”

周胥心中鬱結一股氣,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有些堵得厲害。約莫是因爲對方必定出身名門,家住長安必定仕途順暢,而他只是個沒落世家,只能淪落在鄉野間教些朽才,而生出一絲不可言說的嫉恨。

他並未表露出自己不滿,只是沉了語氣,貌似關切地說:“這上面寫着長安崇安坊青環苑,此人大概出身不凡。”

他祖上也是在長安住過的,崇安坊臨近皇宮,連宅院都是一等一的貴,八成是什麼達官貴人。雖說他早知蘇燕撿了個外鄉人回去,卻也不曾想對方來頭竟不小。

周胥眼神微動,卻仍是沒有全盤告知,反問:“他爲人如何?”

蘇燕說:“我與他相處的時日,至少他是極謙遜有禮的男子,一看便氣度非凡,也並未因人說我的不好而輕視於我。想來也是位有情有義的人,等處理完要事,定會回來尋我。”

“他告訴你的地方與信上的確是同一個。”

蘇燕立刻高高興興地說:“那便好,這下我能寫信給他了。”

周胥知道她識字不多,更逞論寫信,便說:“若你不嫌棄,我可以代你寫信寄去。”

蘇燕想了想,還是說:“雖然我的字不堪入目了些,但我還是想着親自寫給他最好,不知先生可否指教我,以免我出錯太多惹了笑話。”

“自然可以。”

說是指教,其實幾乎是他寫字,蘇燕照着臨摹罷了,只因她會的字實在太少,即便認識了也不會寫。然而話卻是蘇燕自己想的,直白質樸毫無修飾,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無非是問他莫淮在長安可好,身體是否康健,家中的事是否太棘手。末了又說了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例如後山被她開墾了一小塊田地,還沒定下究竟種什麼好……

大概是因爲覺得不好意思麻煩周胥,蘇燕沒有再寫太多,連問他何時歸來都沒有。

連周胥看了蘇燕的字都忍不住皺眉,卻也知道她已經是盡力了,且唯獨收信人的名字勉強能看,也不知能寫出這般字跡的男子,看到這些歪歪扭扭的字會是什麼感想。

——

偏遠的村鎮總是消息遲緩許多,太子平安無事返回長安的事傳遍了,也只引得閒人在茶餘飯後說上兩句,還不如一場大雨要更讓他們關心。

徐墨懷早已回到長安,在暗處既是修養也是等待時機。好讓他看得再清楚些,有哪些人膽大包天趁着他不在妄圖奪權。狼子野心的人又何止一個秦王,不過是有心無力翻不起太大的風浪,也幸運地給自己留了後路。

秦王依附者衆多,不乏有士族名門。全因皇上想推行科舉,而此事落到了徐墨懷的頭上,對此反響最激烈的便是那些名門望族的人,生怕寒門入仕,阻了他們在朝中的路。

推行科舉必定少不了怨氣滔天,秦王借勢籠絡士族,想趁此機會奪權,甚至連徐墨懷的身邊人都收買,險些置他於死地。

如今他平安回京,這筆賬自然要算清楚,只是科舉制利弊衆多,暫時也只能擱置了

徐墨懷突然回京的消息,讓許多人措手不及,連夜收拾家當想遠走高飛的人都有。他雖表面波瀾不驚的,背地裡手段卻強硬,背叛他的人沒一個落得了好。

秦王膽戰心驚,找了替罪羊將謀害太子的罪給擔了下去。如今也只能將謀權篡位的心思按捺下去,想着法子保全自己。

徐墨懷暫時未成親,東宮僅有幾個服侍的姬妾,還不等他臨幸,眼看他失勢不是跑了便是跟人私通,他回去後一應發賣處死,一個也沒留下。

徐晚音在公主府待得氣悶,一直在宮中照料父皇,聽聞此事便去了東宮尋她。

徐墨懷去見父皇的次數並不多,大都時候都在處理政務。他消失了半年,一回來便是堆積如山的政務,哪裡還有閒心去管別的。

林家是士族中最鼎盛的門第之一,徐晚音如願以償嫁給了林氏二房的嫡長子林照。而丞相之女林馥則是林照的堂妹,與徐墨懷是從小定下的婚約。徐墨懷不在的這段時日,爲了壓制秦王與各大士族,林家可謂是出了不少力。皇室與士族,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趁着這次徐墨懷平安歸來,徐晚音便攛掇着讓他早日與林馥完婚。

“林馥還在守孝,急什麼。”徐墨懷搪塞了她一句。

徐晚音立刻說:“林馥都十八歲了,再耽誤不得,孝期只剩半年,阿兄還要早日準備得好,以免倉促了人家。”

徐墨懷瞥她一眼,淡聲道:“你究竟是爲我,還是爲林家?到底是嫁出去的妹妹,竟也向着外人。”

“阿兄哪裡的話,我自然是向着你,秦王不死,阿兄尚不能安心,與林馥結親亦是穩住了林家。何況林馥傾城之姿,又是個京中數一數二的才女,哪點讓你不滿意了……”

“沒有不滿意。”徐墨懷正批閱摺子,宮人便將洗淨的新棗端進來。

徐晚音伸手拿了一顆正要塞進嘴裡,他卻突然擡頭看着她,嚇得她動作都僵住了,愣愣地問:“怎麼……怎麼了?”

“無事。”他又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摺子。

只是突然一瞬間,他想起了有個人站在枯瘦的樹下,仰着頭去望空落落的樹枝,一本正經地說:“這棵樹結的棗子可甜了,等它結果了我摘給你嚐嚐。”

徐墨懷捏了捏眉心,暗自嘆了口氣。

他回來的這些時日,每日都有纏身的政事,鮮少會想起蘇燕,卻又做什麼都能想到蘇燕。

一支筆,一朵花,一顆棗子,好似都能勾起點什麼。

“阿兄回來以後好像有點奇怪。”徐晚音抱着手臂打量他。

“何處怪了。”他眼睛都不擡一下。

“總是突然發呆,還莫名其妙地喊錯人。”徐晚音爲了強調自己說的沒錯,還加了一句:“你宮裡的人也這麼說過。”

徐墨懷面不改色。“誰說的,拖下去拔了舌頭。”

“阿兄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