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 100 章

孟鶴之回到公主府後, 將新買來的糕點遞給宋箬,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宋箬便先他一步問道:“皇兄如何了?”

他動作一僵, 隨後忍不住嘆了口氣, 回她:“陛下看到了蘇昭儀的屍身後急火攻心, 一時間緩不過來纔會染病, 想必要再過一陣子才能好些。”

宋箬接過糕點, 悶悶不樂道:“誰曾想會落到這種地步,太子還小,日後又該如何?”

孟鶴之緊抿着脣, 沒有回答她的話,只心虛地別過了臉。

徐墨懷的性子過於偏執, 倘若不讓他見到蘇燕的屍身, 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可若長久地糾纏在此事上, 未免會耽誤朝政,害人害己不說, 還影響他的聲譽。早在徐墨懷執拗地認定蘇燕活着時,孟鶴之便料想到了這一日,去找了一個病得快死了,又與蘇燕身量相差無幾的女人,將屍身在水裡泡着以備後患。

徐墨懷心細如髮, 最恨被人誆騙, 孟鶴之費盡心思才做到以假亂真。可如今真的將他們都騙過去了, 他又忍不住心中愧疚。徐墨懷鬱結於心, 誰去了他都不肯見, 太子也要跟着傷心難過,而真正的蘇燕則要永遠躺在漆黑冰冷的河底。

起初他認定自己的決定對一切人和事都是對的, 如今又覺得有些愧疚,可既然做了,便沒有回頭的機會,以徐墨懷的性子得知了真相,必定要將他千刀萬剮了泄憤。

宋箬無奈道:“罷了,過幾日我隨你一同進宮看看皇兄。”

他愁悶地點了點頭,應道:“也好。”

——

蘇昭儀已死,徐成瑾並未如衆人所想的一般被交給皇后照料,反而從含象殿搬去了東宮,從前侍奉的人也都跟了去。

林馥雖有些失望,卻也沒有太過計較,畢竟徐成瑾不是她的兒子,倘若放在她身邊,她也未必能像蘇燕一般處處細緻耐心,徐墨懷要知道她照料不周,必定要來找麻煩。

蘇燕的屍身被找到後,徐成瑾的病也跟着好了,宮裡便有些怪力亂神的流言蜚語。

徐墨懷知曉了這些,卻從未表現出什麼不滿。

尚藥局的醫師開始頻繁出入紫宸殿,徐墨懷夜不能寐,醫師給他開了許多方子,他沉默地喝了好幾日,終於忍不住摔了碗,大罵着讓所有人滾出去。

即便蘇燕不在了,他還是如同從前一般,不再將寢殿點滿燭火,只留着一盞燈,躺在榻上總習慣性地看一眼身側,幾次夜深後,還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想要將蘇燕抱到懷裡,卻只摸到空蕩蕩的一片。

漆黑而靜謐的夜裡,僅剩下微弱的蟲鳴和風吹草木的聲響,這些在徐墨懷的耳邊無限放大,細細密密如同蟲蟻在啃噬他的全身。

他忍無可忍披衣起身朝着殿外走去,被驚醒的薛奉也遠遠地跟上了他,像是一抹悄無聲息的影子。

徐墨懷很快便走到了含象殿,到了寢殿門口,他又忽然頓住腳步,去看漆黑一片的窗口。

若換做從前,那裡該透出一抹昏黃的光,而不該是現在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徐墨懷的心裡忽然升起一股羞惱的情緒來。如同一股烈火從五臟六腑開始焚燒,要讓他疼得化成一片死灰。

他帶着蘇燕走過雪覆滿街的長安,與她一起在寒冷的冬日看焰火,他們在無數個日夜裡纏綿,做盡一切親密之事。那樣多的過往,難道對她而言當真不值一提,竟不值得絲毫留戀?

事到如今,他還要自欺欺人地當做蘇燕是瘋了,瘋的人分明是他,一直以來蘇燕都清醒着,或許還在心底譏諷他的一廂情願。

他是一國之君,是這天底下最尊貴之人,而他伏低身子去愛一個身份微賤的農婦,像個蠢貨一樣地討好她,她卻對此不屑一顧,寧願不要他們的孩子,也要從他身邊逃離。

世上怎麼會有他這般愚不可及的人,要爲了一個女人寢食難安。

蘇燕死便死了,他權勢滔天,想要什麼得不到,何況是一個根本不值一提的女人。

她死了更好,從此他再不用爲她煩心,不用費盡心思博她一笑。

徐墨懷身上冰涼,卻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燙,他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幕,每一處都讓他想到那個可恨的人。

“薛奉”,他的聲音好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來,像極了野獸發狂前的低吼。“去拿火來,朕要把這些燒乾淨。”

薛奉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愣着沒有動,隨後便聽到徐墨懷近乎癲狂地自言自語:“蘇燕算是什麼東西,她憑何瞧不上朕……死了便死了,眼不見爲淨,朕要將她挫骨揚灰……等她死了儘管來找朕尋仇,她說過不會放過朕,既然如此朕等着她來……”

含象殿的動靜很快驚醒了宮人,他們以爲是走水了,提着水桶跑過去,卻見到徐墨懷獨自站在庭中,面對熊熊燃燒的大火,一動不動像塊石頭似的,而他手上還拿着火把,顯然縱火的人便是他。

庭中蘇燕的舊物聚成一個堆,幾個宮人還在從各處搬來物件往火堆裡丟,無論是衣物還是首飾,亦或是蘇燕鍾愛的桌案書畫,甚至連軟榻帷幔都被搬了出來,大有要將整個含象殿都燒乾淨的意思。

徐墨懷面無表情看着眼前沖天的火光與滾滾濃煙,身軀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竟顯得孤寂而無措。

宮人將蘇燕的舊物傾倒進火堆的時候,他朝那堆雜物中掃了一眼,忽然間看到一個陌生的香囊,不等他多想,身體便先做出了反應,如同鬼迷心竅了一般,他伸手將燒了一小半的香囊從火堆裡撿了起來。而他也麻木得彷彿感受不到灼痛,將火拍滅後,就這火光打量起這個香囊。

徐墨懷有些惱恨地想着,蘇燕早說過不會給他做香囊,那她是做給誰的,難不成她心中還有旁的什麼人?

如此想着,他心中更加如火燒似的疼起來。

可當他看到香囊上的名字,卻忽然間屏住了呼吸。

蘇燕已經會寫字了,可她的繡工不好,繡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好在不影響辨識。徐墨懷看到上面的“墨懷”,一瞬間渾身僵硬,這兩個字彷彿在嘲笑他一般,勢必要讓他一輩子寢食難安。

是他先騙了蘇燕,也是他將蘇燕逼到投河自盡。

這世上他所珍視的人,終於都一個個死在了他的手上。

他什麼都抓不住,從前如此,往後亦是如此。

——

含象殿的大火一直燒到了翌日清晨,險些將殿室也給燒了。徐墨懷的行爲更加讓人認定了蘇燕的死另有隱情,除了先皇后與長公主以外,蘇燕也漸漸地成了宮人們閉口不談的人物。

徐成瑾去到含象殿的時候,與蘇燕有關的一切都沒了,整個含象殿都被重新佈置了一番,從前蘇燕親手種下的花草也都被搬走,好似她不曾存在過一般。

所有人都說他的阿孃是被他父皇逼死,而他阿孃的神志不清也都拜他父皇所賜。

徐成瑾幾乎抑制不住心中對徐墨懷的怨恨,他跑去紫宸殿想鼓起勇氣質問,可踏入書房後,見到的卻是一張憔悴蒼白的臉。

徐墨懷的手上泛起了燎泡,握筆的姿勢顯得有些僵硬。見到徐成瑾來了,他擡眼朝他看去,眼底盡顯疲態。

“想問什麼?”

徐成瑾看到徐墨懷的表情,想問的話又變得說不出口了。問了又能如何?無論如何眼前的人是他父皇,更是一國之君,日後等他死了,皇位遲早都是他的。待他做了皇帝,也要把父皇的東西都燒乾淨。

見徐成瑾不說話,徐墨懷又收回目光,淡淡道:“無事便出去,朕還有公務。”

——

蘇燕死後沒有追封,也沒有什麼人知道她下葬在何處,從前深得寵愛的蘇昭儀消失得乾乾淨淨。

徐墨懷夜裡鮮少能睡個好覺,他以爲自己能夢到蘇燕,可過了很久依舊沒有等到。

入秋的時候,他以政務爲由回了趟洛陽,自從在此處射傷蘇燕後,他再也沒有回到過洛陽的行宮。

而如今重遊故地,徐墨懷想起的不是剷除逆賊時的痛快,也不是與外祖及恩師的對峙。他想起的只有蘇燕絕望到空洞的一雙眼,遠遠看着拉開弓弦的他。

那個時候他的心中盡是惱恨,似乎在面對蘇燕的時候,一切理智都化爲烏有了,以至於他根本沒有發覺,蘇燕看他的眼神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

就像那些疤痕抹不去一般,原來在蘇燕心裡,這些往事也從未揭過去,她一直都不曾釋懷。

回到洛陽的第一日,他一個人去看了那棵千年銀杏,踩着滿地金黃的時候,想起了年幼時祭拜古樹所許下的心願。

他當時只想着一生順遂,與家人永不分離,不再被任何人拋棄。

到頭來竟一個也沒有圓滿,也不知是他心不誠,還是所謂神樹不過是哄人的玩意兒。

如此想着,他卻仍忍不住默唸道:“若有神靈,讓我在夢中見她一面也好。”

他想再見見蘇燕,即便什麼也不問,只是看上一眼也好。

徐墨懷本不曾心存期冀,可夜裡果真讓他夢見了蘇燕。

夢裡彷彿回到了相州城,鵝毛大雪伴隨着呼嘯的風聲,蘇燕站在城牆上,分明離他很遠,他卻能清晰地聽到她口中說了什麼。

“我也不想這樣,你又何必逼我。”

他張了張口,想阻止她的動作,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眼睜睜看着她從城牆上跳了下來,她的衣袖隨着墜落而鼓起,如同一隻折翅的燕鳥般重重摔在他面前,發出一聲令人心顫的悶響。

從噩夢中驚醒後,徐墨懷坐起身下意識看向空蕩蕩的牀榻一側,察覺到面上的異樣,他伸手去摸,只觸到一手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