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的後山裡,一條銀色的巨蛇盤繞在古老而龐大的榕樹羣上。它的背部衍生出一串複雜的紋理圖案,堅硬的鱗片將樹幹劃出疤痕。
巨蛇從古樹上爬下來,修長的身體圍繞着陸千羽和霍涼圍成一個圓圈。霍涼一擡手,巨蛇便逐漸碎裂開來,變成一束束冰藍色的花朵。
“好玩嗎,”霍涼將蝴蝶的把戲又重演了一遍,“這就是我,深藍。”
“你是怎麼做到的……”
“如果把來自於地獄的惡靈比喻做野獸,那麼我,就是狩獵它們的獵人之一。”
“狩獵惡靈?”
“你知道昔拉嗎?”
“神話傳說中象徵着毀滅的天使。”
“並不是傳說哦,天使在遠古時期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擁有着控制自然元素的力量,屬於審判階級的神明力量。”
“所以你是天使?”
“其實可以說天使已經滅絕了,但是也並沒有完全滅絕。廣泛的天使定義爲背生雙翼,手持聖劍的神靈,事實上,遠古時期的天使的確就是那種樣子,風行、雷霆、煌炎和寒冬四大天使死亡後,天使的種族宣告滅絕。但是,包括四大天使在內的一些元素天使在某些人類族繫留下了印記,使他們也能擁有操縱自然元素的力量。這些擁有天使力量的人類,被稱作信徒。”
“你就是寒冬天使的後裔。”
“嗯,不過信徒並不一定是後裔,也有可能是寒冬天使本尊。”
“他們在擁有印記的人類身上附身而復活?”
霍涼摸着下巴,琢磨着陸千羽這種定義的準確性:“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靈魂轉世,不過寒冬天使並不是一個準確的固定的生命體,而是指能將冰之元素操縱到極致的某個生物,包括曾經的天使和現在的信徒。”
“學院裡有多少信徒?”
“伊維斯的締造者和現在的管理層,全部都是信徒。也正是他們壓制着存在於伊維斯之中的惡靈,威脅着它們收起獠牙。”
“除了冰,火也是嗎?”陸千羽的話語有些低沉,她想起了曾經一幕,哥哥手下的那一束火花。
“火斗跟我一樣,也是信徒,”霍涼習慣用信徒們的代號來稱呼他們,就像他的自我介紹,簡單直白,冰至極致,是深藍。
“這個和血統有關係嗎?”陸千羽小聲地問。
“信徒的力量傳遞,只取決於血統,”霍涼的回答像一把小刀,緩緩割開陸千羽的舊傷。
“現在相信了吧,你和火斗,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霍涼說這句話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彷彿於心不忍。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伊維斯的真相,我和它沒有一點關係,”陸千羽的語氣裡,透露着一種卑微,像是一個流浪漢站在摩天樓的邊緣。他的眼前是無盡的繁華和榮耀,而所有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聯,燈光不是他的,愛也不是他的。
“你已經站在了地獄岩漿的中央,真相是你逃脫不掉的。”
“那我就在無知中逐漸死去好了,爲什麼要再來把我喊醒。”
“因爲我答應過你呀,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霍涼摸了摸陸千羽的頭髮,面容上透露出一種孩提般的認真。
* * *
天色逐漸陷入昏暗,每當夜幕將臨之時,白晝的行者便接連退幕隱去,黑暗將另一種角色的影子投射在白熾燈光的餘暉裡。
男孩合上書,凝視着窗外那兩個渺小的人影。
“愚蠢,”他輕聲地自言自語。
“那只是你以爲,”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將男孩在牆上的投影合臂懷抱。
男孩顯然是對來客早有預料,並沒有抵抗這突如其來的親密,但是卻顯得有些反感。
“你不該來這裡,”琉川靈像是命令。
“那你不會感到孤單嗎?”新來的年輕女老師湊在琉川靈的耳邊,聲音酥軟得使人融化。
“我不需要你的監視。”
“你把人家說的好傷心呀”,女人像是在笑,“我是真地想你了,來陪你嘛。”
琉川靈嘆了一口氣,軟了下來:“你知道這裡有多危險嗎?”
“小獼猴告訴我啦。”
“你可真是與誰都能混熟。”
“小獼猴又不是那羣傻大個,很好說話嗒。”
琉川靈撐着額頭,看起來有些煩悶。
“你咋了?”
“你想過沒有,如果猴子殺掉了你,我和他之間的獵殺波及,可能會毀掉整座伊維斯。”
“你果然還是擔心我!”女人開心地揉了揉他的耳朵,“放心啦,我是不可能被殺死的。”
“保護你,只是祖輩流傳下來的職責。”
“好好好,你無情冷漠酷,是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哈,酷爆了啦。”
“既然你來到這裡,說明父親已經死了吧。”
“重傷,快不行了”女人嚴肅起來,“父親讓我來帶你回去。”
琉川靈冥魅的眉宇第一次露出憂鬱的神色:“我會的。”
“等你自己想起來回去時,族羣也已經毀的差不多了。你太心軟了,”女人撫摸着他的臉龐,“我是來幫你尋找它的。”
“不僅如此,還有很多事情,你並不瞭解。”
“是那個女孩?”女人聲音冷了下來,“你得記得你的使命,打擾你的無關人員我都會替你殺死。”
琉川靈沉思了一會,而後淡淡地迴應道,“你有沒有想過,戰爭是可以避免的。”
“誰會喜歡戰爭,我的種族是如何滅亡的,我自己會不清楚嗎?”女人激動地哭了起來,“你迷戀着人類世界的制度,可你是否知道,美好優雅的秩序只適合人類這種無能的種族……地獄魔王們的慾望是永遠不會滿足的。你無法與野獸共舞,制裁戰爭的方法,只有統治和殺戮。”
琉川靈低頭把玩着手中的筆殼,選擇了沉默。
“你總是覺得自己能夠獨自顛覆世界,是的,你的確能。但是現在你還沒有它,只是一個半吊子的王類,”女人換換剝開琉川靈的衣領,露出他銅色脖子上殘破的血淋淋的皮肉,心疼地撫摸起來,“單純地阻止是毫無意義的。登臨王座,才能定義法則,在那之前,你只能選擇沉默。從前你是獨自忍受,現在我來替你承擔。什麼都無所謂,我只要你能記住你的命運。”
“滄瀾,”琉川靈輕輕地念出女人的名字,“沒有誰能比我更清楚我的命運。很早之前我就看到了路的盡頭,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我該如何抉擇。”
“好,”滄瀾的指尖流出一絲青露,滴落在琉川靈觸目驚心的傷口上,將血紅消失不見。
她的影子在牆上逐漸龐大,像是一枚晶瑩剔透的蠶蛹忽然綻裂開來。凝滿黑暗的骨翼從影子的中間鑽出,並舒展成一種恐怖的姿容。牆上殘留的餘光一點一點得消失,彷彿是被來自於虛空的某種未知生物緩慢啃噬。
黑暗完全佔領了教室,只剩下琉川靈那對散發着幽光的瞳孔,在柔軟的骨翼中漸漸沉睡。
* * *
“我可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見過你,”陸千羽說的是實話,雖然眼熟,但她真地想不起來那是在什麼時候,他們曾在哪相遇。
“上次遇見你,還是在十幾年前吧,”霍涼說,“那時候你還是一個小屁孩,記不住我很正常。”
“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少騙人了。”
“信徒的體質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我們體內流淌着古老的天使血液,記憶力和身體強度遠高於正常值,”霍涼這時笑了,“你還是不相信我,那麼如果我告訴你,霍連城是我爹呢?”
一聽到霍叔叔的名字,陸千羽頓時兩眼冒光。
“小時候你來我們家玩的時候,我抱過你呢。”
“霍叔叔沒結過婚,根本沒有兒子。”
“我是被領養的,是他的義子,”霍涼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也是個孤兒,可你好歹還有一個哥哥,而我除了霍連城,便一無所有。”
陸千羽現在是有點心虛的,因爲在她記憶中,霍叔叔的家是有些縹緲的,很多情況,都是霍叔叔開車去農村看望他們倆兄妹。
“其實,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生前還都是熟人,”霍涼平白無奇的語氣,儼然像一位看淡了生死的智者。
“可我真的不認識你……”陸千羽覺得很不可思議,霍叔叔如同至親,現在有人突然說他原來有一個兒子,但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
“沒事啦,記不記得無所謂了。”
“那霍叔叔來我家的時候,你爲什麼從來不跟着呢?”
“陸千明不辭勞苦地遠離嶺城搬到鄉下,你知道爲什麼嗎?”霍涼凝視着陸千羽,“天使生性桀驁,擁有着她們血液的信徒也是一樣的。相比於安穩地寄人籬下,我們更喜歡遊蕩着自力更生。”
“我十年前就離開了霍連城的身邊,雖然是名義上的兒子,但是我跟霍連城待在一起的時間可能還沒有你長,”霍涼牽起了陸千羽的手,“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你以後應該會知道的。霍連城出院了,你要跟我回家嗎?”
“啊?”陸千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信徒的身體恢復能力很強的,”霍涼笑了笑,“霍連城當然也是。”
陸千羽本想答應的,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哥哥的那些話,於是小聲地拒絕了。不過她沒有撤回手,任由霍涼牽着。
“好吧,”霍涼看透了陸千羽的心思,“那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霍涼放開了她的手,忽然又覺得陸千羽走向石門的身影有些孤單。
不過他還是忍住了,目送陸千羽離開轉角後反身走向傍晚的夜幕中。
他打開公寓大門的時候,打着繃帶的大叔正翹着二郎腿,一邊吃薯條一邊對着電視哼唱着京劇曲子。
霍涼把外套掛在牆上,眼神忽然定格在牆上的一副相片上。
那是一個披着銀髮,皮膚白皙的年輕女人。
“我才發現你的眼睛和宸珠真是一模一樣,”霍連城鼓着塞滿零食的腮幫子,“不介意吧,我把你母親的相片留了一份。”
“隨意,之前怎麼沒見你掛過。”
“這不是爲了迎接你的迴歸嘛。”
“可以,”霍涼對於這張十幾年前的遺像彷彿並不太懷戀,“反正不久後就能相見了。”
“前所未聞,”霍連城嚥下食物,手掌將薯片袋子捏成了碎屑。
“我把真相告訴她了,”霍涼輕言淡語,“魔鬼,天使與屍體。”
“你把老子也捅出來了?”
“當然,你是關鍵人物。”
“承蒙誇獎,”霍連城又從兜裡掏出一袋瓜子,“你別把其他大人物惹惱了就好。”
“儘量……”霍涼忽然捂住胸口,緩步走向洗漱間。
劇烈的咳嗽聲。
“還好吧?”霍連城倚在牆上,手裡託着一盞紅酒,像是一個優雅的城主,睥睨着牢籠裡的俘虜。
霍涼虛弱地伏在洗手池上,鮮血從他的喉嚨裡流淌出來。直到一枚浸滿紅色血液的堅硬冰塊從他的嘴裡吐出來時,他劇烈而痛苦的咳嗽才停止。
他的嗓音變成了一種沙啞:“時間不多了。”
霍連城沒有說什麼,靜靜地看着狼狽的他擦乾血痕。
霍涼從霍連城的身旁走過去,拿起外套,出門的時候,他提醒道:“審判之日來臨時,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 * *
屋子沒有開燈,窗簾也遮住了僅有的一點月光。昏暗中,只有香菸的火痕窸窣地明亮、陰沉。
桌子上,一副老相片上的遺像,靜靜地觀望着兩個沉默不語的身影。
黑白的男人,留着邋遢的胡茬,扭曲的捲髮草草地攏在一旁。一柄大劍斜靠在他的肩上,再加上一襲長衣,便成了他死後留下的最後跡象。
“你好像遇見了什麼人啊,”陸千明扔掉菸蒂,叼起來一顆新的。
“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身上多了一種冰冷,看來是那個小屁孩回來了。”
“霍涼真的是霍叔叔的兒子嗎?”陸千羽急切地問。
“我還以爲他早就死了呢,”陸千明彷彿不屑於回答,“深藍那傢伙還真是多嘴。”
“不過也無妨,既然你想知道,直接問我就好了,何必聽一個外人的說教呢?”陸千明戲謔道,“火斗就是我的另一個名字,力量來源於父親,陸將。”
陸千羽看了一眼老相片。
“在十幾年前,信徒中有四位首領。風之低語——耿道,沙之瀑葬——霍連城,冰之凜冽——宸珠,以及我的父親,火之斗羅,”陸千明深吸一口煙,“因爲一場災變,宸珠與陸將死去。霍涼就是宸珠的兒子。”
“你不是說是因爲一場火災嗎?”
“你覺得我會跟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講什麼戰爭嗎?”陸千明冰冷地笑了起來,“我原本以爲你是潛能還未激發,沒想到你的體內根本就不存有烈焰的血。”
“生而平凡,我很抱歉。”
“不必自卑,信徒也並不是高人一等。你們凡人可以無知,以爲世界萬物和平,但我們不可以啊。另一個世界裡,有一羣血腥貪婪的野獸,隨時謀劃着用血腥和暴力統治人類,我們作爲人類的最後手牌,得時刻把腦袋架在刀刃上,無時無刻地提防着身邊那些隱藏在黑暗裡的獠牙與利爪。要麼殺死野獸,要麼被野獸殺死。我有時候都寧願變成一個凡人,無憂無慮,愚昧着出生,又愚昧地安然死去。”
“謝謝,”陸千羽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並不知道自己感謝的是什麼。只是覺得這樣一個場景,她應該說聲謝謝,爲了信徒們的出生入死,爲了凡人們的安然死去。
“我們爲了凡人而生,而凡人卻始終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就像之前的你一樣。知道爲什麼嗎?”
“和地獄惡靈一樣,暴露自己容易引來獵殺。”
“不止是惡靈。我們也時刻提防着人類,”陸千明嘲諷地說道,“人類是一種無能而又自私的生物。他們寧願因爲弱小而被敵人當做食物獵殺,也不能容忍有其他強大的同類能橫立在他們的頭頂。術士被古歐洲人當做異族燒死,通冥者被平民當做污物浸豬籠,能看得見未來的人被君王當做瘋子囚禁,有能力殺死怪物的勇士又難逃兔死狗烹。相比於惡靈,人類會更加危險,一旦被他們知道信徒的存在,他們便會想盡辦法,絞盡腦汁地把我們從人類的族羣中抹殺。即使我們是爲了保護他們而存在,但凡人本性裡對強大力量的畏懼卻成了我們受死的原罪。”
“至少我不是。”
“我知道,所以我纔會告訴你真相,不過你也得記住,你所知道的所有內容都得爛在肚子裡,一旦暴露了我們,審判可就不是說說而已了。”
“你沒必要告訴我的,”陸千羽輕輕迴應。
“憑什麼霍涼能告訴你,我就不能?”陸千明吐掉將要燃盡的煙,從藤椅上立起身子,“難道姓陸的人還用霍家的教?”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你見過烈焰與寒冰能共存嗎?”陸千明盯着陸千羽臉上的急迫與認真,彷彿忽然悟到了什麼,又嘲諷似的地笑着問,“你該不會是喜歡上霍涼了吧?”
陸千羽驚愕地擡起額頭,咬着嘴脣欲言又止。
陸千明從茶几上抄起水杯,瘋狂地砸向牆角。他暴怒的青筋從臉上蔓延開來,鼓起的皮膚慢慢滲透出血紅色的印痕,無數個紅色小點從他的衣領裡鑽出來,像一個個尋找食物的小蟲子一樣爬到了他的左臉上,聚合成五條蠕動翻滾的紅色小蛇。
陸千羽癱在地板上,身體因爲害怕而止不住的顫抖。
“你以爲我臉上的樣子很可怕是嗎?”陸千明站起身,像個沾滿鮮血的殺人狂魔一樣瞪着陸千羽,“我現在告訴你,霍涼也是一樣的。信徒的力量來源於骨髓中的寄生元素,當我們憤怒時,那些隱藏在我們骨頭裡的元素就會從肌肉裡滲出來,蔓延到臉上變成我這幅怪樣子。要是害怕,你可以選擇趁早滾遠。”
陸千羽搖着頭,慢慢向後遠離。
陸千明並不打算停止,反而愈加猙獰地看着陸千羽的狼狽與畏縮。
“你喜歡誰都可以,但絕對不能是霍涼。無論如何,你只要敢喜歡霍涼,我就會採取一切方式殺掉他,”陸千明臉上的紅蛇逐漸消失,回滲進皮膚肌肉,“火與冰之間,只有殺死與被殺死,你想要觸碰底線的話,就去試試好了。”
陸千明從沙發上拿起外套,走進臥室的時候,他低頭看了一眼堆成一堆的髒衣服。
“把這些衣服洗了,還有,餓了就自己炒菜,”他撣了撣袖口上的灰塵,又補充了一句,“今天還不錯,你沒有哭鼻子。繼續保持,以後要是再在我面前裝可憐,就從我家滾出去,懂嗎?”
他頭也不回的摔上了門。
屋子裡,只剩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