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湖”中心的泉眼處,正汩汩地冒出淡青色的水。嶺城的地下河流在陰暗的石層裡默默積蘊,龐大的身軀只在這裡展露出它的涓涓一角,像一個藏匿深淵裡的巨型雪人,在這一潭湖中悄悄探出一根羽毛。
銀髮男孩蹲在湖邊,細長的手指捏着幾塊石子,悠閒地打着水漂。
“你想說什麼?”陸千羽蹲在他的旁邊,看着湖中間那一串串漸次流蕩的波紋。
“千羽,我現在發現,把你讓給火斗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霍涼不知道從哪掏出來一尊銀色的杯子,舀出一杯湖水。
“火斗?”
“火斗把你送到地獄,卻沒能爲你提供渡船,在四面環繞着熔岩的小島上,你臨近着灼炎,卻以爲那是燦爛,”霍涼嘆了口氣,“陸千明的代號,就是火斗。”
“你認識我哥哥?”
“豈止認識,不過這點不重要,”霍涼把杯子遞到她的眼前,“喝了它吧,火斗不敢做的事情,我替他做了。”
陸千羽想起哥哥的告誡,有些猶豫。
霍涼自己喝了半杯水後,又將杯子舀滿。
陸千羽在他溫潤如玉的眼神注視下,半將半就地嘖了一口,發現與普通的甘泉並無兩樣。
可是當她喝完整杯水後,卻發現霍涼的眼睛裡的黑色瞳孔忽然消失了。那一張光潔的臉龐上,突兀地鑲嵌進兩粒慘白的眼珠,像是已死之人腐爛過後的眼眶,空闊中凝聚着死亡的冰冷。
“別害怕,只是因爲湖水的原因,”霍涼眨了眨眼,證明自己不是一具僵硬的死屍,“我看你的眼睛也是一樣的,因爲我也喝了泉水。”
陸千羽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腦子裡是自己形如死人的恐怖景象
“你還是跟之前一樣膽小,”霍涼倒是很輕鬆,把陸千羽帶到一塊巨石旁邊。
“現在還可以後悔喲,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你所遇到的所有困惑的答案呢?”
陸千羽其實是個警戒心非常強的人,但是當眼前這個似曾相識的男孩對她微笑時,那種對所有陌生事物都存在的敵意卻悄悄隱匿不見。
她跟着他,把手觸摸在巨石上,那些血紅色的紋理上。
頃刻間,萬物異變,晴朗的天空涌來枯黃色的陰雲,颶風捲起狂沙,陰陽湖中,無數個悽慘的倒影浮現出來,伴隨着混亂的苦痛**聲。大地裂開一角,從地表的深淵裡探出一根燒紅了的巨大利爪,滾燙的火焰流蘇從裂縫中崩裂出來,像是湮滅後的煙花,拉開了死亡的帷幕。
那隻被困在地表深處的紅色巨獸,此時掙脫了囚禁的鎖鏈,發出了撕裂天空的咆哮聲。
巨獸舒展開它蜷縮了千年的身體,重新復活的肌肉充盈着熔漿般的滾燙血液,身後騰起一對火紅色的巨大翅膀,粗獷的毛髮中散露出狂野的蒸汽。
它重新回到了它的領土,像一個久違的王者,用波及方圓幾公里的咆哮昭告着它不可違逆的王權。
這時,它發現在自己無邊無際的領土中,有兩隻亂入禁地的渺小蟲子。它擡起冒着火焰的利爪,想要撕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物,雷霆萬鈞之力,將蟲子身下的萬丈厚土撕裂成粉末。
在巨獸利爪撲下來的時候,霍涼把自己的,和陸千羽的手收了回來。岩石上,陸千羽觸摸過的地方滲出一個沾滿汗漬的手印。
陸千羽大聲喘息着,地獄的烈焰灼燒得她透不過氣來。
“那是什麼!”她恐懼得有些想嘔吐。
霍涼一邊撫摸着她的背部,一邊微笑得看着陸千羽臉上的汗珠。
“沒事了沒事了,別害怕,有我在吶。”
陸千羽發現霍涼的眼睛恢復了原樣,重新展現出來它那原本深邃的晶瑩。
“這只是我爲你準備的序幕,受得了嗎?”
“繼續……”陸千羽努力使自己震驚下來,她覺得,身旁這個銀髮溫柔的男孩,正在爲自己揭開世界的面紗。
“炎魔之王·羅斯,來自於地獄的魔王之一,遠古時期用它那足以焚燒世界的烈焰統治着大陸一角,後來因爲某些原因失去了力量,被聖劍砍成九段,封印在世界各地,這裡封印的是它的心臟。”
“紅魔嗎?”
“哈,對的,原來你知道,看來火斗並不是密不透風的。不過你別害怕,雖然說這裡封印的是心臟,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來自地獄經過烈焰洗禮過的肌肉組織肯定連灰都剩不下了,我估計千年以前這塊石頭裡就只剩石頭了,剛纔看到的,只是心臟肌肉組織在毀滅之後,僅存的一點怨念而已。紅魔只是個過去式了。”
“你的意思是說……”
“現在,你的周圍,正遍佈着這種來自地獄的魔族惡靈。”
陸千羽想起來那晚上的大蛇和巨蛛,不覺打了個冷顫。
“不過你應該不會輕易見到他們,”霍涼好像沒有注意到陸千羽的心事,只是無所謂的說着,“他們會蟄伏,以不被人發現的樣子存活着,除非是迫不得已,他們不會輕易露出它們的獠牙。你知道爲什麼嗎?”
“它們會害怕自己暴露?”
“沒錯,不過這種定義只適合你周圍的那些惡靈。”
“它們的特殊點是……”
“身處學院,”霍涼替她回答出來,“嶺城學院,建校千年,古老的建築物一成不變,它真正的名字是伊維斯,也被身處其中的生物稱之爲和平之地——三重城。”
“是指多重勢力相互覆蓋而互不干涉?”陸千羽竭力思索並努力把複雜思維提煉成簡單的語言,因爲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被恐懼的人,而是想要在陌生包圍的絕境之中,主動扼住恐懼。
“嗯,其實這些身處學院的惡靈的確不一樣,它們來自於地獄,同樣也恐懼地獄。它們像是叢林中被自然法則淘汰掉的一羣野獸,渾身是爭鬥後的傷疤。疼痛使它們害怕撕咬和掠奪,於是它們湊在一起,相互取暖,和平相處,但是叢林法則並不允許它們安然存活,於是它們逃到了另一個地方,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和皮毛,變成了其他地方能夠接受的樣子混跡在其他種族之間。”
“學校裡的其他學生都是惡靈?”
“不是呀,”霍涼搖了搖頭,“我也說了,只是混跡,說實話,你周圍的學生,五分之一都是惡靈,但所有人,包括我和老師,都不知道它們到底是誰。一方面,這是對於它們的保護,避免它們暴露而被人類出於對野獸的恐懼本能地孤立它們,一方面,這也源於它們自身的約束和學院的某些制度。”
“那學校……爲什麼要放它們進來?只是爲了出於人道,保護它們?”
霍涼輕鬆地笑了笑:“打個比方,你如果和一羣人有仇,每次和他們相遇就一定伴隨着爭鬥和流血而疲倦不已,忽然有一天,他們中有一部分人找到你,告訴你他們想和你做朋友,並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傷害你。那麼你是願意多個朋友還是願意多個敵人呢?”
現在陸千羽明白了,學院的目的是爲了把害人的野獸招安成溫順的家獸。
“地獄的惡靈混跡在學院中,像普通人一樣學習生活,它們遵守着學院規章制度,嚴格地控制着它們的食慾。”
“食慾?”
“這就是和平之地共處生物的第二重——魂魄。”
“死人的靈魂……”
“所有人都將迎來屬於各自的死亡,但有的人卻會被死亡拋棄。並不是因爲他們獲得了永生,而是因爲死亡的神靈將他們死後的魂魄拒絕在死亡之國的門外。”
“你是說,學院的一些學生,是死人?”
“魂魄也不一定是學生啦,有的魂魄你見過的。”
* * *
老瓦書店裡,熙熙攘攘的人羣被隔絕在落地窗外。
這是一面單面窗,外面的人看見的可能只是一面粗糙灰白的牆壁,而在裡面的人卻可以透過玻璃,清晰地望見那些過客臉上的喜怒哀樂。
霍涼陪陸千羽坐在屋子角落的沙發上,他們的對面,是一個臉龐悽美的長髮女孩。
女孩還穿着工作裝,把手裡向學生託送奶茶的盤子放在一旁。
“你好,請問有什麼能夠幫到你們的嗎?”女孩將灑落在肩上的碎髮攏到一側。
“別害怕,她不是壞人,”霍涼安慰道,只不過他安慰的不是陸千羽,而是那個看似鎮靜的女孩。
“我只是想讓你們交個朋友,因爲她也是惡靈的迫害者,”霍涼給女孩倒了杯熱水,讓她冰冷的手看起來不是那麼蒼白。
“我是陸千羽,之前我在這裡買過書的。”
但是女孩彷彿對陸千羽的示好並不感冒,彷彿還懷有一絲恐懼。她只是一直看着霍涼,看起來很信任他。
“沒事的,現在可以傾訴,我會保護你的,”霍涼的聲音,像是一縷陽光,逐漸軟化着女孩的冰殼。
“好,”女孩拉開了外套密實的鎖鏈,露出的雪白肌膚上,一條細紅的線環繞在她的脖子上。那是用匕首,劃開皮膚皮層,切斷血管和肌肉後,留下的傷痕。
“五年前,我遇到了一羣窮瘋了的賭徒,他們搶走了我身上僅有的金飾品,並在逃離前給我留下了這道疤痕,”年輕女孩撫摸着傷疤,彷彿那是一段往事的終章,“在長時間的迷路里,我找到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屍體,有種吸力,讓我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在我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不會飢餓和衰老了,甚至連呼吸都成了僞裝品。”
她向陸千羽伸出手,彷彿是在爲之前的冷落道歉。
兩隻手相互觸碰,卻同時觸電般地各自撤回。
陸千羽覺得那是一股冰霜,刺骨的寒冷像蟲子一樣鑽進了她的骨頭裡。
而在對面,那個女孩已經開始眼睛泛紅,像是重新遇見了五年前那羣賭徒的骯髒嘴臉,害怕地哭了起來。
霍涼有點慌張,因爲這與他保護女孩的保證有悖。他示意陸千羽到外面等他,而他自己一直用他那獨有的溫潤嗓音,不斷安慰着女孩脆弱的心靈。曾經失去過肉體,而現在,霍涼絕不允許她的靈魂再次受到傷害。他們之前並不認識,只是因爲霍涼的個性本能,像天使一樣,立誓將女孩們的眼淚從世上抹除。
陸千羽孤零零地站在書店門外,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她想起了一件事情,卻在看見霍涼披着外套走出來的時候忽然忘記了。
“她好像很樂意和你在一起?”陸千羽越來越覺得眼前的銀髮男孩有些神秘,一個新來的學生,卻彷彿對學院瞭如指掌,而且好像認識學院裡的每一個人一樣。
“她是個可憐人,我很同情她,”霍涼望了一天碧藍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嗎,她這樣的靈魂既不屬於人類,也不被死神眷顧,只能孤零零地遊蕩在世界各地,不僅如此,他們還要時刻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些貪婪的牙齒。”
“你之前提到過食慾。”
“我們人類一直都是生物圈內的頂級掠食者,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的身邊,潛伏着一羣比你更高級的獵食者,他們擁有強壯的利爪和狂暴的食慾,無時無刻不想把你作爲盤中美味。但你並不知道他們在哪,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突然跳出來刺穿你的頭顱。你覺得這種不定期的死亡危險是不是要比真正的死亡更加可怕。”
“地獄的惡靈會捕食他們……”
“惡靈也是生命體,他們也需要能量的攝入,人類的世界,滿足他們食慾的物質很稀少,最佳的珍品,就是死去之人的魂魄。”
“學院拿魂魄來供養惡靈?”
“怎麼可能!”霍涼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相反,學院嚴格禁止惡靈捕殺魂魄,違反者是要遭受處罰的。因爲伊維斯的設立,就是爲了讓各種生物和平相處。伊維斯爲了維護這種制度,制定了三條戒律。”
“什麼戒律?”
“第一任校長,雷祖‘破滅’寫的三戒,”霍涼指了指那座刻滿古老文字的石碑。
“各種族不得干預其他種族的生存及自由;所有種族都需要在伊維斯里卸下他們的刀劍;伊維斯的所有個體都會得到保密,”霍涼這時嚴肅了下來,“違反戒律的人,很可能會被伊維斯抹殺。”
保密……霍涼不是已經在向自己透露學院的設定和魂魄人設了嗎。陸千羽疑惑地看着他。
“其實這東西沒那麼嚴格,只要不出什麼幺蛾子,稍微不規矩一下也沒什麼事情,再說了,既然想進入伊維斯,肯定也都是想好好生存,沒必要跟伊維斯過不去。你如果細心觀察,還是能在教室裡的學生身上看出一點點道道的。”
“你是說,教室裡有其他魂魄?”
“魂魄發生的概率其實比較小,不過偶爾還是能看到兩三個的,除了書店裡的那個女孩,教室裡,坐在最角落裡的那個胖子也是。”
聽這麼一說,陸千羽纔想起教室裡一直都有一個胖子坐在最裡面,不說話也不活動,只是每天固定打卡似的上課下課。
“他是淹死的哦,”霍涼小聲嘀咕,“所以他應該非常怕水。”
“那他們與正常人有什麼不同嗎?”
“他們不會衰老,不會飢餓,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沒有體溫。”
陸千羽忽然纔想起自己忘記的事情是什麼,就是在觸摸女孩手的時候,那種冰霜一般的異於常人的溫度。
那是死亡後的屍體的溫度。
等等,那種冰霜的感覺。陸千羽又回想起一件事來,就是在第一次與霍涼見面時,他拽住自己手腕時的那種刺骨的冰冷,難道霍涼也是死人?
還有之前喝陰陽湖泉水後,霍涼臉上的那對白色眼珠,那不是死人的眼睛是什麼!霍涼爲了欺騙自己,才謊稱他也看到了自己臉上的白色眼珠,其實根本沒有,湖水擁有讓人鑑別活人與魂魄的能力。
陸千羽不自覺後退,現在書店女孩爲什麼願意與霍涼爲伍的事情就得到了答案,不過爲什麼霍涼要隱瞞事實。從開始到現在,自己都一直在跟着霍涼的話語走,有可能,他只是在設置一個局,誘導自己深入。他有可能也是惡靈,而惡靈的食物不僅僅是魂魄……
霍涼靜靜地看着表情複雜來複雜去的陸千羽,眼神像是在看着一個戲精。
“我的手也很冰涼對不對,”霍涼開了口,打斷了陸千羽的受虐臆想,“所以,接下來,我會告訴你,三重城的第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