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娘倒沒跟着周寶璐去,只給自己貼身的丫鬟翠柳悄悄的使了個眼色,翠柳會意的去了,她自個兒在陳氏跟前摟着兒子哭訴。
哭的也無非是那一套:“奴婢在這屋裡也熬了十年了,雖不敢和人比,到底也養了兩個小爺,往日裡世子爺還給我臉面呢,今兒被大小姐這樣子給沒臉,叫我怎麼還有臉在這個院子裡過日子……”
中間還夾雜着周安華的哭聲。
陳氏只得安慰她:“璐兒脾氣不好,回頭我說她,姨娘快別委屈了……”
又叫人把帶回來的東西里頭拿了些緞子首飾給王姨娘,又打發周安華的乳孃來哄着周安華,那乳孃原是王姨娘從孃家親戚裡頭提攜來的,自覺比衆人都有臉面,此時一邊哄着周安華一邊道:“論理,這原沒有奴婢說話的地方兒,只大小姐也未免太剛強了些,姨娘聽說夫人回來了,立時便伺候着大少爺來給夫人請安,哪裡挑的出一絲兒錯兒呢?大小姐一句話不聽人分辨,就這樣給姨娘沒臉,夫人原也應教導大小姐些兒纔是,也難怪,大小姐平日裡也不大回府裡,總在舅老爺府上,想來那邊舅太太府裡哥兒姐兒也多,照看不到這上頭,也是有的。”
這意思簡直就是說周寶璐成日裡住在舅舅家裡,沒人管束,變了個野人了,陳氏有心替兄弟和兄弟媳婦辯解兩句,偏還覺得這奶媽子說得有點道理。
璐兒這脾氣,哪裡像個溫婉的大家小姐,也太厲害了些,連下人都覺着了……
陳氏只在心裡嘆氣,一時竟囁嚅着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只聽得王姨娘嚶嚶嚶的哭泣:“奴婢原不敢違逆大小姐,只大少爺到底也是大小姐的親兄弟,這麼點年紀,縱然淘氣些,也有限,做姐姐的只管教導他,如今就下死手的打他,無非就欺負他不是夫人養的……”
一頭哭着,手底下就擰周安華一把,周安華頓時放聲大哭,口口聲聲:“要找爹爹去!”
頓時人仰馬翻,陳氏如何轄制得住,只是嘆氣,手絹子都要擰爛了。
但周寶璐卻是截然不同,帶了丫鬟走到紅葉樓,立時命丫鬟:“姨娘的丫頭若是也不知道對牌放在哪裡,你們就只管開箱子給我抄撿,我就在這裡站着,看誰來攔!”
巴掌大的小臉雖是稚氣,卻也剛強。
王姨娘的丫頭平日裡在這院子裡雖有體面,並不把上房的人放在眼睛裡,那也不過是對着奴才,此時對着的到底是主子,年紀雖不大,卻也不敢硬碰,一時無人敢出頭兒。
只是也沒人去取了對牌出來交給周寶璐,都低了頭,泥雕木塑一般。
周寶璐環顧一圈,見沒人出來說話,便冷笑一聲:“給我抄!”
“是!”小櫻應諾,帶了人毫不客氣的就進去翻箱子翻櫃子,對牌這東西本來小,又是時時在用的,怎麼可能放在衣箱衣櫃裡?小櫻就偏放着妝奩和格子上的小箱子不去檢視,只逼着王姨娘的丫鬟拿鑰匙開大箱子。
那丫鬟忙賠笑道:“姐姐明鑑,我平日裡不過燒水跑腿兒,哪裡有姨奶奶箱子的鑰匙呢?鑰匙都是翠柳姐姐管着呢。”
早有些沒上鎖的箱子被打開了,丫鬟們哪裡是抄撿,竟是隻管提着箱子往地上倒,片刻間,屋裡已經狼藉一片了。
那翠柳正是王姨娘的心腹大丫鬟,得了王姨娘的示意趕過來控制場面的,此時正好聽到這一句,看屋裡這境況,知道周寶璐果然是借題發揮,心中頗爲不屑,只笑着對周寶璐道:“大小姐,這小蹄子不是在屋裡伺候的,能知道什麼?咱們屋裡的鑰匙都是紅綃姐姐管着,偏紅綃姐姐今兒告了假回家看她娘去了,要明兒纔來呢,大小姐不如先回去歇着,明兒紅綃姐姐回來了,有了鑰匙,大小姐再來接着抄吧。”
這話就是欺負一個小孩子了,她跟着王姨娘在這院子裡威武慣了,不由的嘴裡便帶出來幾分譏誚,周寶璐倒也不發火,只是淡淡的說:“你這話也只好哄鬼,誰家丫鬟帶着主家鑰匙回自己家去的?你們這院子是姨娘當家呢還是紅綃當家?當面兒就敢撒謊,來人,搜翠柳,我倒要瞧瞧這鑰匙在哪。”
周寶璐身邊的丫鬟就上前拉扯翠柳,翠柳慌了,哪裡肯叫小丫鬟搜她的身,仗着自己年紀大些,劈手就打的小丫鬟只一栽,嘴裡罵道:“渾扯什麼,沒規沒矩的小蹄子,死也不撿好地方兒!”
周寶璐倒氣笑了:“我倒是真見識了!”
給身後兩個婆子使了個眼色,這一回,周寶璐從武安侯世子府帶回來四個婆子,都是舅母陳夫人撥給她使的,當時她還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家裡,至於麼?
這會子倒是越發佩服舅母的先見之明瞭。
那幾個婆子都是壯年,孔武有力,伸手捉住翠柳,先就打了個嘴巴子:“什麼硬仗腰子的奴才,連主子的話也敢不聽!”
說着把翠柳衣服一頓亂扯,連頭髮也給扯散了,果然從腰間搜出來一串鑰匙,呈給周寶璐,周寶璐叫小櫻過來接了,冷笑道:“我說當面兒撒謊呢!掌嘴,把她的嘴給我打爛了!”
有小丫頭聽的大驚,趁着忙亂,忙忙的溜出去通知王姨娘。
王姨娘頓時顧不得在主母跟前哭了,急急忙忙趕回來,翠柳早被打腫了臉,披頭散髮,樣子頗爲悽慘。
這邊,小櫻早拿了鑰匙,把王姨娘的箱籠一頓打開了來,只管往外倒,滿地都是東西,這纔打開妝奩並多寶閣上幾個小紅漆箱子,拿出了對牌來交給周寶璐。
王姨娘正走到門口,周寶璐恰拿到了對牌,舉到她臉跟前亮了亮,冷笑了一聲,施施然的走了。
只留下王姨娘站在門口,都氣怔了,好半日纔回過神來,差點沒把一口銀牙咬碎了:“我、我就不信了,這屋裡還沒點王法了!”
周寶璐往母親屋裡走,路上吩咐小櫻:“照着先前說的,你送幾位媽媽回舅舅家去,這幾日你就別回來,躲一躲這風頭再說。”
小櫻忙應了,到底看着周寶璐進了正房才走。
陳氏見了周寶璐只是嘆氣,她一輩子優柔寡斷,沒什麼主意,先前聽王姨娘的哭訴,覺着女兒的確太剛強了些,沒有女兒家的貞靜柔和,可是見女兒笑吟吟的走了回來,還是一個身量未足,帶幾分稚氣的小小姑娘,紅潤的蘋果臉兒,眉眼彎彎,又如何捨得罵她?
嘆了半天氣,才道:“你去爭這個有什麼用?我本來也不耐煩這些事,且我回來這些日子,過些時候也依然要走的,你又愛在你舅舅家裡去,不大在這個院子,這屋裡的事還不是依然交給她,何苦來爲這個得罪她呢?再說了,你也沒個親兄弟哥哥,過幾年你就要出這門子了,這屋裡的事有什麼好爭的?越發說透些,今後你出了閣,有了什麼事兒要回這孃家,還不得靠着大哥兒小哥兒?你把他們並他姨娘得罪的狠了,今後可怎麼辦呢?”
周寶璐笑道:“娘這話可說錯了,便是我不得罪王姨娘,難道我就靠得住他們了?別說以後,單看現在這個樣兒,誰把咱們放在了眼裡了不成?娘想想,就算我拼着臉面不要,委曲求全的奉承一個姨娘,她難道就會高看我一眼,或是把我放在心上不成?只怕倒是越發眼裡沒人了,把自己當了祖宗,咱們娘倆能算什麼?倒不如一發叫她知道厲害,倒還恭敬些。”
陳氏只是憂慮。
過一會兒又說:“你爹那個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你這樣子,可怎麼交代?回頭你爹發起火來,可……可怎麼辦啊。”
我還就怕他不發火呢!
周寶璐輕輕撇撇嘴,笑道:“我又沒做什麼,爹爹難道爲了一個姨娘,來罰我不成?沒聽說個爲了個奴才倒罰小姐的道理,娘有什麼可擔心的。”
陳氏憂心忡忡,嘆氣道:“傻孩子,你懂得什麼!她雖是奴才,卻是你爹屋裡的人,又有兩個兒子,比我還強,等閒我也不能不給她臉面,你就這樣冒冒失失的……唉!”
又是唉聲嘆氣,說不出的擔憂。
周寶璐也想嘆氣,真不明白娘怎麼會這樣想,沒有兒子又怎樣,她怎麼着也是正室夫人,孃家也是立的起來的,親兄弟是武安侯世子,帝王寵臣,便是靜和大長公主府也不敢輕易得罪他,王姨娘生兩個兒子又如何,再越不過娘去。
便是兩個庶弟,又如何敢對嫡母不恭敬?
娘若是在府裡立的起來,掌得了事,便是沒有親生兒子,她也是世子夫人,自己出嫁了,真是有事要靠孃家,娘自己就能做主了,還靠什麼庶弟呢?
只要孃的嫡母身份在那裡,有孃的一天,自己就有孃家可依,與庶弟有什麼相干,娘該做的,應是拿捏着姨娘庶弟,而不是討好他們。
且王姨娘那樣的人,越是示弱,她眼裡越發沒人,看如今這院子就知道了。
周寶璐不由的又勸道:“我與娘與其要想着靠弟弟們,倒不如想着靠着舅舅,只要舅舅在那裡,誰敢小看了娘去?但凡與娘和我相干的,縱是有點什麼,爹爹和祖父祖母難道就能不與舅舅商量了?只有舅舅肯說話,肯點頭,有些事兒才成的了,娘想一想,可是這樣?”
只要武安侯世子府在那裡,周寶璐就有可靠的母族可依,周寶璐覺得,比起那兩個姨娘養的弟弟來說,舅舅可靠的多了。
貴女最大的依仗,不是丈夫,不是兒子,而是有權有勢的孃家。
陳氏卻說:“你舅舅雖好,到底在外頭,又不在咱們家,唉,也怪我不爭氣,沒給你養個哥哥兄弟的,如今你漸漸大了,越發孤苦伶仃,今後出了閣,沒有親兄弟扶持,可不知要怎麼樣呢!”
說着又哭起來,字字句句都是自哀自怨,把女兒這野人般的性子舉動都算成自己沒給她生個親兄弟的錯來,擔憂着女兒的今後要怎麼辦。
周寶璐真覺得沒法勸。
沒兒子是陳氏這一輩子都不能釋懷的事,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悲傷,所有的對未來的恐慌,她都能歸結到沒有兒子這上頭來。
周寶璐想,舅舅和舅母這樣的人這麼些年來都沒法勸得住娘這樣兒,到如今,有了這樣的大事,竟是落得要自己來辦,只怕是舅舅和舅母都對娘真沒辦法了。
周寶璐也沒再勸,只得摟着陳氏的胳膊,慢慢兒的哄她喜歡,給她擦眼淚,又說些別的話來打岔,才總算勸的陳氏收了淚,周寶璐又忙吩咐丫鬟打水來伺候陳氏洗臉梳頭,擦了脂膏,笑道:“娘一路回來也累了,不如歪一會兒歇歇,回頭好吃晚飯。”
陳氏果然應了,到了裡間寬了外頭衣服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