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若蓮也是好耐心, 這麼個偏僻山崗,雖則是離城不遠,卻到底一片清冷, 少有煙火。他就莫名呆在此上清寺, 看流雲, 窗外白牆, 鶴影, 更有鋤禾每日泡着的好茶,竟再不挪動了。
即便外間風雨滔天,他卻兀自不動彈。
雖則偏僻, 可卻也有各種消息流傳入此,終有一天聽得這滔天風波的緣起:
——王子, 王女遇難, 朝廷大亂。
居士話畢, 緊閉雙眸,神情悲憫。
縈枝雙目怔愣, 半晌未動。他徑直望着報喪之人,眼神卻是空茫的,好似那只是個透明的一處空白,整個人便癡了。
茗煙在失控的瞬間裡立刻站起身來,面紅如赤, 眼睛卻光亮驚人, 竟說不清裡面蘊着的是激怒, 還是興奮。
謝若蓮只靜靜望他一眼, 他方察覺自己失態一般, 面色一凜,立刻收斂了勃發顯露在外的情緒, 復又坐下。
謝若蓮風輕雲淡的移開眼光,並不出言。
縈枝卻對身畔人事沒有任何反應,茗煙失態之舉,謝若蓮洞若觀火的眼神,他都沒有絲毫察覺。他所有的心神俱已逝去,魂靈瞬息便散了,只期能有一縷風,將他三魂七魄送至那冰原上……
他們是爲何從今城王府逃出,又是爲何千里奔襲,來到此地陌人疏之地,是爲了什麼……縈枝雙目猛然閉上,淚水卻阻攔不住,悽然而淚下。
竟然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雨霖鈴依舊自閉門中。從不出門,亦不與人交流。
謝若蓮此時輕叩房門,稍稍一等,果見其間毫無反應,他推門而入。冰雪一般的公子正偏頭望着窗外,似思慮起什麼遙遠的事一般。
謝若蓮坐下,開門見山便與雨霖鈴說起此事。
雨霖鈴慢慢蹙眉,卻問道,“——那大奚是什麼動作?”
“雨兄心神當真如電。”謝若蓮慢慢笑了,“一篇悼詞,再無反應。”
雨霖鈴斂眉不語。
謝若蓮言盡於此,自己回房不提。
杏還未歸來,鋤禾則早已在屋內等候着了。
由抱琴寫來的王女情報,將每日裡行徑路線其間情狀皆點得清清楚楚。南湘身邊有暗衛拱衛,更有梅容仗劍相護,不必惶然。
謝若蓮接過鋤禾遞上的茶碗,輕輕吹散熱氣。
他全部心神都留在了此處僻靜的寺廟裡,只待那不日便應有貴客。恩怨事務均當在此處了結,他掃榻以待。
謝若蓮抖了抖手中紙帛,上面字跡鬼畫桃符一般,是王府聯繫特用的密碼。
他輕輕用火一點,整個便燃透了,化了灰,了無痕跡。
……
風雨不住,更是深冬。
誰想接連其後的訊息則更是讓人驚愕,王女爲國而死,埋骨在那荒蠻寒冷極地埋骨的高貴皇族,讓天下盡淚。偏偏奉旨而去的臣子,宣讀的竟是將王女責爲賣國之人的一紙罪書……
堂堂王女殿下,最後竟落到賣國叛賊的罪名,何等不公。
而後舒渠領兵而出,陳兵蓉州,搜捕雁門山賊子,同時巣洲王被削去爵位,世子元生沉湖溺死。
隨即今城戒嚴,端木王府被抄,府中七公子卻早已散去,猶如傳奇一般,舉世震驚。
偏偏只有那謝家公子,卻被拘在宗人府中,再沒出來。
謝若蓮聞言,手之一鬆,茶蓋應聲而落,叮的一聲是瓷盞輕叩,他低垂了眸眼,卻沒有說話。
只是不知爲何,無論時局如何變化,他卻停留在這個莫名的寺廟中,始終不走。
無論是轉而至大奚,眼見王女埋骨之所,是赴青山之地,就此終老一生,還是最終回到今城,目送王府沉落的最後背影,送王女殿下最後一程都是可行,且應該的……他都不。
不知爲何,他始終不動,竟是這般寒涼的心腸,半點也不顧王女的後事,整日只在這上清寺內,煮茶,觀雪,甚至有閒暇賞梅松竹……
弓箭素不離身的茗煙站在廊下,冷眼看着謝若蓮身披狐裘,滿肩披雪,在松林間徐步前行的模樣,慢慢握緊了拳頭。
他早已按捺不住,每日裡冷眼犀利,刻薄話語,謝若蓮卻總是那樣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應對。
他亦不便大動干戈,只是每日積攢着說不清的怒火和羞惱……更有一番恨意,終有一天,他選擇再次破門。
他不再掩飾心間不滿,滿面憤怒恨意似箭簇般犀利。
甫一走入,便見謝若蓮手持書卷,正坐在窗前,更是忿然。
冷眼見他擡起頭來,方纔將他放在几案上的茶杯握住,狠狠砸在地上。
有幾滴微燙之水濺在臉面之上,茗煙亦不擦,迎着謝若蓮似無辜不解的目光,怒斥,“懦夫!就這般藏在這裡,懦弱到了極點!”
謝若蓮看着滿地碎片,不怒不氣,“確實。”
茗煙一哽,卻仿若烈火烹油,迎風助長,更是憤怒,“你沒有血性沒有良心也罷了,卻不能阻攔別人!”
“我不阻攔。”謝若蓮神態極其平靜自若。
茗煙接連被堵,氣急竟冷笑,“好,你當真……當真是……”他連續重複二次,可是氣急了,甚至還微微點着頭,眼見謝若蓮泰山崩於眼前不變色,冷屑的眼光比窗外冰棱更犀利寒冷,卻再不說什麼,轉身便走。
謝若蓮平靜的看着他半晌失語,最終憤而轉身。
少年倔強的側顏,緊緊抿着的冷漠脣角,能讓木石心顫,他謝若蓮卻毫無挽留之意,更不解釋,只目送他步伐從迅即掠過,繼而慢慢放緩,終在門扉處停了下來。
茗煙背對着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扶住門框。
謝若蓮耳聽他話語平靜,卻彷彿潛藏着驚濤駭浪:
“——你是當真執意如此了?”
謝若蓮頷首,微笑,“是。”
“那好。”茗煙提腳跨出門檻,再不回頭,“你莫後悔。”
……
縈枝祭完元生,在蒲團上怔怔靜滯了半晌,方慢慢走出。
正好見着茗煙急匆匆步態,風塵僕僕的樣子,從外院歸來。
縈枝遠遠見他大步流星模樣,心中不解,正要問他,這種不安時局,他卻是去了何處,不待話語出口,卻在茗煙漠然的神情下,驚愣的停下話頭。
茗煙瞥也不瞥他一言,兩個人擦肩而過,一語未發,連招呼也無。
府中兄弟,縱使關係如何冷淡,如此冒險逃離,算起來也是有了一分共生之情……他卻這般陌生冷漠,饒是縈枝一向自負,卻也不由停下腳。
他轉過身,看着他離去背影,心中複雜難言。
王女遭遇不幸,更接連不斷被女帝羞辱,連最終入土爲安亦是不能……謝若蓮卻不言不動,毫無反應,實在讓人齒寒。
偏偏他一向視謝若蓮爲神慧之人,又恐他心有計謀,只是暫且按捺不動,他若莽撞壞了全局,則是不好……縈枝內心無限的失落黯然,既有期待,更大的失落亦籠罩在心頭。
黯然的陰雲絕望籠罩,他一向倔強的背脊慢慢佝僂下來,仿若一個很老且疲倦不堪的老人,慢慢走回空寂的房間。
而後之日,縈枝心中希望與絕望交織,疑惑和憤怒讓他最終來到謝若蓮房中,看着鋤禾送上茶盞後,躬身退出良久後,他方纔道,“若蓮,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有何打算。”
謝若蓮看着面前玉琢般的金貴少年,不過一月出頭便已脫了層皮,他微微啓脣,卻對縈枝只說了一個字:
“等。”
“是等什麼?”縈枝緊緊皺眉,身子向前傾,急急追問。
謝若蓮知他心焦,更是輕聲道,“雨霖鈴問我,‘大奚,有什麼動作’,我只能答,‘無’。他詫異,爲何本該有所動作,卻始終按捺不動。我卻不詫異,因爲我卻只能等。——你懂了麼。”
縈枝聽聞解釋眉頭更緊,聲音也愈發焦慮起來,“你在說什麼經書,莫不是這上清寺呆多了你腦子也糊塗了不成?”
縈枝急語失禮,謝若蓮並不生氣,搖搖頭,“若沒有貴客來迎,我決計是不走的。”
此話委實驚人,縈枝聞言不可置疑的揚高聲音驚呼了一聲,“說什麼夢話。”他咬咬脣,終是深嘆口氣,“你就不想着,無人送她一程,怎地是好……”
他擡頭,迎面承接住謝若蓮不怒不喜,亦不悲不傷的眼睛,這種眼神彷彿霹靂一般,在心底在最深處的漆黑夜幕中驟然炸亮,彷彿某種未知的啓示,讓他最最貪心的幻想也似乎可以變成真實——
縈枝緊迫又戰慄,嘴脣亦是顫抖的,似乎連說出來都是歡喜和驚嚇:
“莫非,殿下她——她在哪裡?”縈枝脫口而出,渾然不覺面前少年眼中突然掠過一道奇異的神情。
正是此時,那久久不被叩響的門扉突然被人猛然使力,一推而開!門外的雪光讓人眼前乍然發亮,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辨,卻有暗影,仿若死神駕臨。
那陰鬱聲音也慢慢近了,亦在重複問道:“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