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雙是我們人民公社孫莊大隊孫喜旺的愛人,今年二十七歲年紀。在人民公社化和大躍進以前,村裡很少有人知道她叫“雙雙”,因爲她年紀輕輕的就拉巴了兩三個孩子。在高級社的時候,很少能上地做幾回活,逢上麥秋忙天,就是做上幾十個勞動日,也都上在喜旺的工折上。村裡街坊鄰居,老一輩人提起她,都管她叫“喜旺家”,或者“喜旺媳婦”;年輕人只管她叫“喜旺嫂子”。至於喜旺本人,前些年在人前提起她,就只說“俺那個屋裡人”,近幾年雙雙有了小孩子,他改叫作“俺小菊她媽”。另外,他還有個不大好聽的叫法,那就是“俺做飯的”。

雙雙這個名字既然被這麼多的名稱代替着,自然很難有露面的時候。可是什麼事情都有變的時候,一九五八年春天大躍進,卻把雙雙給“躍”出來了。她這個名字,不單是躍到全公社,又躍到縣報上、省報上。李雙雙這個名字被人響亮亮的叫起來了。不過話還得說回來,她這個名字頭一次出現在人們面前,還是在一九五八年春節後,孫莊羣衆鳴放會上的一張大字報上。故事也還得從那個時候說起。

一九五八年開春,全鄉羣衆打破常規過春節,發動起來一個轟轟烈烈向水利化進軍的。孫莊的男女青年們,都扛着大旗、敲着鑼鼓上黑山頭修水庫去了,村子裡剩下的勞力,也都忙着積肥送糞,耙春地,下紅薯秧苗,可是終因勞力缺少,麥田管理怎麼也顧不過來。

這時候,社裡黨支部發動羣衆鳴放討論這個事,要大家想辦法解決。社裡開了個動員會,第一天,大字報就在街上貼滿了。這天,鄉里黨委書記羅書林同志正來孫莊,他和社裡老支書老進叔,看着一街兩行房山牆上貼的紅紅綠綠的大字報。就在這時候,他們被一張大字報吸引住了。

這張大字報的字寫得很大,字跡寫得有點歪歪扭扭,可是上邊的事卻寫得格外新鮮。上邊寫的是:

家務事,

真心焦,

有幹勁,

鼓不了!

整天圍着鍋臺轉,

躍進計劃咋實現?

只要能把食堂辦,

敢和他們男人來挑戰。

下邊寫的名字是“李雙雙”。

這一張大字報貼出來不要緊,可把羅書記喜歡透了。他念了一遍又一遍,拍着老進叔的肩膀頭說:“嗨,老夥計,這可有了辦法了。這一張大字報重要得很!要是能把家庭婦女解放出來,咱們這個大躍進可就長上翅膀了!”他接着就打聽這個李雙雙是誰家的。

老進叔想了想說:“如今這些年輕媳婦們,我都還安不清位,這都是不常開會那一號。”

羅書記說:“你打聽打聽,這個人可要好好訪訪培養。能想出來這一條就不簡單,有股子衝勁!”

提到“衝勁”,老進叔說:“這麼說來,興許是喜旺媳婦。”

羅書記說:“怎見得是她?”老進叔說:“那個小媳婦可能拿得出來了!去年大辯論時候,上到臺子上發言的就是她。就是平常開會少一點。前兩天,我見她跟喜旺還幹仗哩!”

兩個人正談論着,樹影兒已經正了,地裡的人也都回來了,圍着過來看大字報。老支書就問他們:“這個李雙雙是不是喜旺媳婦?”有人說:“是”,也有人說:“不是”。

有人說:“這就是喜旺家寫的,去年冬天掃盲上民校時候,她報的名字就叫李雙雙。”

還有人說:“那個媳婦利利灑灑的,讀書心眼可靈了,她能寫出這幾個字。”

大夥正在議論,恰巧喜旺推着小車從地裡回來了,喜旺有三十四歲年紀,比雙雙大着七八歲。他原來也是個貧苦出身,解放前在鎮上飯館裡當過二年小學徒,後來因爲端菜打破了兩個八寸瓷盤,怕挨掌櫃的打,就偷跑到外邊在吹鼓手班子裡混了二年,一直到解放後,纔回到村裡。

大夥看見喜旺,就叫着他問:“喜旺,你看這是誰寫的大字報,是不是您小菊她媽?”

喜旺聽說雙雙貼了大字報,先嚇了一跳。他忖着:“這個‘出馬一條線’的貨,該不是把前天和我吵嘴的事兒掀出來了吧!”他又見鄉里羅書記和老支書都在這裡看着那張大字報,更是不能承應。他哼着哈着走到那張大字報跟前唸了念,心裡一塊石頭纔算落了地,又聽見羅書記說:“寫的好!這張大字報寫的真好!”他才慢慢吞吞地說:“就是俺做飯的寫的。”

喜旺話音一落地,大家轟地一聲笑起來。喜旺聽着別人笑,還只當是別人笑他吹牛,急忙證實着說:“你們不信哪!

真是俺小菊她媽寫的。她就叫李雙雙,她會寫字啊!她不光在這裡貼大字報,平常寫的小字條,把我們那個屋子都貼滿了。”他這麼一說,大家笑得更厲害,羅書記笑着問他:“平常她寫的小字條上都寫些什麼?”

喜旺紅着臉說:“女人家,她懂得什麼。寫的都和這張大字報上差不離,什麼:‘我真想學習呀,就是沒時間。’‘啥時候我也能不做飯,去參加大躍進!’還有什麼:‘褲子的褲字,去掉一邊的衣字,就是水庫的庫。’……可多啦!牀頭上,窗戶紙下貼的都是,我都記不清。反正我那個做飯的,是個有嘴沒心‘沒星秤’的人,你們不用和她一般見識。”喜旺說着就去撕山牆上雙雙寫的那張大字報,老支書攔住他說:“你這是幹啥?人家寫的大字報,你怎麼就能隨便撕。人家這是鳴放啊!”

喜旺聽說這是“鳴放”,忙把手縮回來了。羅書記打量着他笑着說:“喜旺啊!你愛人李雙雙這張大字報寫的好得很,這個建議對咱們全鄉大躍進要起很大作用。人家不是不懂什麼,是懂得很多。我要把這張大字報拿走了,鄉黨委要專門開會研究這個建議。”接着又拍着他的肩膀說:“哎,以後要改改舊習慣了,怎麼老叫‘俺做飯的’‘俺做飯的’,人家大字報都貼到你的牀頭了,還不民主點。”

羅書記說罷,把那張大字報取下折起來裝在口袋裡,和老支書上社裡去了。喜旺這時卻弄得像個丈二金剛——一時摸不着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