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挺之平常辦公、會客、歇息都在中院,難得見他出來。最近,他閒得無聊,經常到前跨院和小花園溜達、轉悠。他曾經很忌諱這些地方,因爲離趙府的大門太近,吵鬧、喧譁不算,偶爾還要碰到攔轎鳴冤叫屈的,是個很鬧心的地方。所以,趙挺之每次回府,先進了大門,然後繞影壁,過花園,穿跨院,走進中院,而後就很少拋頭露面了。
他的府邸前些天還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每天找他的同僚、故舊、弟子、門生、親朋好友等,數不勝數;巴結攀附的更是不計其數。以前衙役、門房一天不擋住幾撥硬闖的,一天不得罪幾個想見而不得見的親朋好友或弟子、同僚,那都是不可能的;但這些日子,趙府門前清靜得可以羅雀了。衙役、門房們閒得不知道乾點什麼來消磨時間。
這天,趙挺之在前跨院、花園溜達煩了,不知不覺地轉悠到
了後院。後院他原先很少光顧,前跨院少光顧是因爲他覺得鬧心、煩心,後院則是因爲沒那個閒工夫。後院不大,也有東西兩溜廂房,後門雖小,也有兩三間門房、三五個衙役。他剛拐進後院,就被門房裡發出的喧譁聲驚住了。這簡直就是個縮小的、微型的大相國寺西街的文物市場!十幾個人在那裡喝茶,聊天,眼前還擺着各自的物件,文雅的嘀嘀咕咕,粗魯的嘰嘰喳喳,反正大家都很自在,就像在家裡或街上的茶館一樣,都不認生。後院的衙役和門房就像茶館的跑堂,給這些人沏茶倒水,很是殷勤。有幾個自帶茶湯、茶盞的,還在那裡鬥茶消遣。趙挺之呆看了半天,見沒人搭理,就咳嗽了幾聲。大家看到一個沒精打采的老頭沮喪地站在那裡發呆,也沒當回事。大家靜了一會兒,就又繼續切磋攀談起來。一個送水出來的衙役眼尖,看到趙挺之,忙跑過來作揖行禮,聽候吩咐。趙挺之指了指後院的門房問: “這些閒雜人等是幹什麼的?”雜役說:“都是找明誠公子的。”趙挺之一聽,更生氣地說:“找公子怎麼找到這兒來了,成何體統!” 雜役看看左右,不敢多言,低頭不語。趙挺之再細看這些人的作派和手裡的東西,心裡明白了幾分。趙挺之呆站在那裡越看越氣,雜役則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在爲難之際,閒雜人等紛紛起身離座,作揖行禮。趙挺之看時,是公子趙明誠進了後門。閒雜人等把自己手中的物件爭先恐後地拿給趙明誠讓其掌眼,擠不到跟前的就舉着東西給趙明誠看,嘴裡大聲地提着疑問。雜役看看老爺的神情,忙呼喚:“少爺,少爺,明誠少爺,老爺在此,老爺在此。”趙明誠似乎聽到有人喊他,就撥開衆人往外張望,但又被幾個拿畫兒的人擋住了。拿畫兒的倆人,展開畫卷,像用魚網兜魚般地擋在趙明誠的眼前,趙明誠不得不跟他們又囉嗦幾句,擠出人羣,纔看到趙挺之拂袖而去的背影, 心想:壞了,老爺子惱了。
趙挺之怒氣衝衝地往回走,途經後院一溜廂房,他瞥眼看看,知道里面裝的都是兒子的玩意兒,看到這些藏品,他的怒氣卻減了不少。他想:這小子也算難能可貴,自小就對這些玩意兒情有獨鍾,持之以恆近十年,也是一種追求,最近這些年還玩出點名堂,在金石研究中頗有名氣,也算是玩有所成了。
早年趙挺之沒少責罵兒子:不思進取,玩物喪志,拿金石文玩當正業,拿科舉功名當兒戲。兒子對他的責罵並不在意,以“此生願淡泊名利,不求功名利祿,只願成就一部金石名錄”爲口號,照玩不誤。問他何爲金石名錄,趙明誠說:要以年代爲次序,考證、訂證上至三代、下至隋唐的金石、碑刻、拓片以正史料。趙挺之聽了兒子的抱負,嚇了一大跳,疑惑地看着懦弱的兒子,心想做這件事,要收集金石、熟識禮樂,還要通曉古文字學和書法演進的學問。趙挺之覺得兒子的抱負有點渺茫,還不知深淺,有點初生牛犢的蠻勁。他想,我不管他幹得成幹不成,關鍵是耗盡了精力,何以再謀取科舉功名?
趙挺之責罵不行,就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跟他講利弊、探深淺、究事理、論得失。可任憑他怎麼說,趙明誠依舊“玩”得如醉如癡、神魂顛倒。趙挺之認爲孺子難教,父子兩人曾爲此交惡。
趙挺之後來怎麼又默認了呢?一則趙明誠確實在金石學問中搞出了名氣,連宋徽宗都知道趙挺之的兒子在金石方面的造詣;二則歷經了官場磨難的趙挺之,對功名利祿有了重新認識,他也感到疲倦和傷感。特別是這次逞強失言之後,他更是看清了官場的險惡和世態炎涼。他憑經驗觀察,預測到朝廷近來的趨勢走向:弄不好在未來幾年許多人甚至包括故去的蘇軾蘇老先生,都可能被釘刻在恥辱碑上。如果蘇軾只是做個文人多好。所以,他對兒子的抱負,多少有了些理解和體諒。
趙挺之溜達回前院,一個扈從跑過來對他耳語道:“宮裡來人, 說有密旨。”趙挺之慌忙走進中院。
到了宋徽宗的誕辰日天寧節那天,趙挺之陰沉的臉色纔開始轉晴,並漸漸燦爛起來。
十月初十是宋徽宗的誕辰日,爲天寧節。這天,宋徽宗大擺宴席,宴請親王宗室、文武百官和各國使節。一連幾天汴梁城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宋徽宗賜宴羣臣時,竟然破例與趙挺之拉起了家常,這讓趙挺之意外感動。宴席一散,大家謝恩後,步出大廳的趙挺之竟被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蔡太師也一改往日的敷衍,真誠、熱烈地與他寒暄不止。宋徽宗拉家常時,不僅問了趙明誠的收藏,還關心起趙明誠的婚姻,更令趙挺之感激涕零。他仔細揣摩上意,皇上是否要賜婚?不覺又爲趙明誠的婚姻擔憂起來。這就是趙挺之家裡的煩心事。
近兩年,趙挺之最撓頭棘手的就是兒子的婚姻之事。汴梁城有頭有臉的媒婆幾乎都踏進過他府上的門檻,有執着任性的媒婆更是踏破了鐵鞋。媒婆們介紹的大儒之女、官宦之女有之,皇親國戚的閨女也不乏其人。趙明誠聽了都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概婉辭。本來趙挺之可以做主,但他算是個開明人士,況且也知道兒子的脾氣秉性,認可的事能執拗到底,不認可的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皇帝賜婚在民間被認爲是攀龍附鳳的榮耀事,可謂皇恩浩蕩、風光無限。趙挺之卻明白那是件糾結、揪心的事。當年開封府包拯打龍袍,大家看着痛快,其中的苦澀和委屈只有當局者清楚。再者,他也知道趙明誠的倔脾氣,所以,趙挺之從一開始就婉言謝絕皇親國戚的提親,這次聊家常,皇上問他:“俸祿照發否?德甫有何新的收穫?” 這都讓他引以爲豪,感激涕零。唯獨皇上對趙明誠婚姻的關注,讓他
有點牴觸和揪心。
趙挺之喜愛兒子的溫文爾雅、正派厚道,辦事持之以恆,沒有其他衙內公子王孫的輕狂霸道。但趙明誠任性、偏執,我行我素,特別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辦什麼事、沒有一點眼力見兒的行爲,讓他既煩惱又無奈。面對自己的婚姻大事,面對大家的提醒、叮囑、規勸甚至責問,趙明誠什麼態度呢?充耳不聞—全當耳旁風!這是讓趙挺之最爲惱怒的。
前段日子,聽說趙明誠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地進了門,趙挺之本想把他叫過來訓幾句,藉機再催促、責問他的婚姻大事,但當時心緒煩亂,恐怕一言不合再添怨氣就作罷了。這天又看到他擺在後院的小市場,心想:這小子一天到晚忙什麼、想什麼呢?本來喜氣洋洋的趙挺之不由又唉聲嘆氣一番。他擺了擺手,彷彿驅趕走了煩惱,只剩下皇上和藹親切的詢問和那道信任的密旨。想到今天的榮耀,他的臉上再次燦爛起來,但他知道,趙明誠的婚姻大事必須儘快辦妥,不能拖延,否則……他腦海裡,宋徽宗和藹的容顏隱去了,從皇上身後晃出了十幾個美女公主,他不由打了個冷戰,心想:聖旨一下,不認也得認了,假如那樣,上朝是朝廷的皇上,下朝是皇上的公主,從此來不得半點自在了,那誰受得了?
趙明誠在想什麼、忙什麼呢?當然是那塊玉璧了。自從上次尋找賣玉人被暴打後,他與賣玉人就失去了聯繫,再找就如同大海里撈針了。後來他想了個主意,就是引導賣玉人到家裡的後院,既方便又穩妥。通過誰傳話呢?自然是大相國寺市場的人。於是他去市場找了幾個較有神通、交際面很廣的攤主,把話傳出去了。傳話又不能說就找賣玉璧的那個人,那樣風險更大了。他只能跟這些人說:“最近,自己很忙,來市場的機會不多。今後誰有稀罕的拓片、石刻、字畫,有
什麼珍奇的玩意兒,可以拿到我家後院的耳房,等我回來商量。”他這話兒往外一放,趙府後院可熱鬧了。他還特意叮囑差役、門房好生伺候,不得怠慢。趙衙內的關照誰敢不聽,來的人在這裡自然舒服。相府後院,熱鬧了好一些日子,除了賣玉璧的沒來,各路的古玩藏友陸陸續續都來過了。真可謂是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都來了。可惜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趙明誠只能暗自叫苦。
最近,趙明誠對那塊玉璧的尺寸、磨痕、年代、出處又細細地考證、琢磨了一番,更加確認它正是那枚傳世玉璽的座託無疑。這讓他心中再次暗喜、激動。他對最新的考證守口如瓶,恐怕傳出去多生是非,但事與願違,玉璧的身世、價值最近已不是秘密了。不僅文玩金石市場沸沸揚揚,連當今聖上也有耳聞。如此這般,玉璧的事就不簡單了。朝野上下都知道,宋徽宗對傳世玉璽的癡迷程度不亞於任何人,他收藏曆代玉璽不計其數,光讓宮廷匠人選擇精美玉石仿製的“傳國玉璽”就有十枚之多,可見他的癡迷程度。他的羣臣更知道歷代帝王都把傳國玉璽視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繼位正統。宋徽宗由於繼位的特殊性,對這塊玉璽的癡迷不僅是喜愛,更大程度上是一種補償的心態使然。傳國玉璽失傳多年,他的座託自然也是一種寄託,一種心理安慰。宋徽宗的這點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趙明誠曾從父親嘴裡得知,玉璧之事在朝廷上傳開後,宋徽宗曾私下問趙挺之:“公子對玉璧可有見地?寡人這裡有傳國玉璽,雖是贗品,但與真品難分伯仲,有機會可以切磋。”趙挺之聽了不敢怠慢,馬上把這件天大的幸事告訴趙明誠。你想,皇帝要與你探討,何等榮耀?可聽了兒子既沒有得到玉璧,也不願意一起探討時,趙挺之甚爲失望,但慷慨地叮囑趙明誠 :“遇到這等珍品,要不惜錢財。”趙明誠聽了有喜有憂,喜的是自己的喜好得到了父親、皇上的認可和
讚賞,憂的是文玩收藏是個厚積薄發、溫文爾雅、心靜喜好之事,搞得如此沸沸揚揚,難免有浮躁、虛榮、趨利、媚上的閒雜人等摻雜其中,那就不好玩了!趙明誠也奇怪了,這塊玉璧只是他看出了身世、奧秘,怎麼短短時間鬧得滿城風雨?可能另有高人也看出了門道?但這個假設很快就被他排除了。回想當時除了賣玉人聲稱玉璧是個珍品,其他人幾乎沒人識貨,最多也只能看出是塊好玉、老玉而已。趙明誠自己當場點評的幾點也只是皮毛而已,沒有考證到那塊金石碑刻的銘文,是不可能知道這塊玉璧的稀有價值的。趙明誠堅信,還沒人見到有關碑文!既然如此,怎麼聖上都有耳聞呢?趙明誠不得不沉思冥想了。
自從那次與賣玉人約會遭到暴打之後,趙明誠一直覺得蹊蹺,幾件事一聯想,他覺得有些疑惑。遭暴打後,他就思量:打人者既不是劫財,也不是誤會。要說劫財,身上的銀子必被搜走。要是誤會認爲自己是賣玉人,怎麼會三拳兩腳後就輕易地放他走呢?回想打人者邊打邊說的:“奪人所愛,誤人前程,必吃苦頭。今天讓你知道知道天高地厚。”領頭的叮囑打手的話:“打幾下行了,免得回去不好交代。”打人者回去跟誰交代?要他知道什麼天高地厚?看起來這幫人並非不知道他的身份。這幫是什麼人呢?趙明誠想一定也是對玉璧情有獨鍾的人,是想得到玉璧的人,也是很有背景的人。是誰吶?他想到了蔡駑,想到了蔡駑的朋友,又聯想到蔡駑的背景,趙明誠不禁打了個冷戰。
張汝舟?這一切都與張汝舟有關?趙明誠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張汝舟與玉璧有關。但是,張汝舟最近對自己的態度確實異常。趙明誠起先以爲對自己冷淡的原因只是因爲張擇端,他是在爲張擇端打抱不平?或是幾次借錢賭博被他回絕?
自從趙明誠捲入了李清照與張擇端的戀愛漩渦後,他與張擇端和張汝舟的關係就微妙起來。張擇端對他是遇事就較勁,聊天就爭執, 張汝舟對他是話裡話外冷嘲熱諷和遇事不配合。誠然,趙明誠內心也有慚愧之處,本來是幫助張擇端撮合好事的,怎麼變成了搶好事者? 張擇端的情感和態度他是理解的,對張汝舟偏袒、傾向張擇端的態度他也是諒解、容忍的。但如若玉璧的是是非非真牽扯到張汝舟,那張汝舟就過分了,就不地道了,因爲有言在先的。趙明誠總想排除這種可能,但他思來想去,怎麼也排除不了這種可能。孫羊正店席間說玉璧身世時張汝舟在場,大相國寺賣玉人遞的紙條張汝舟看了。蔡駑是他的朋友,蔡駑的主子是蔡丞相,皇上與蔡駑主子的關係親密,如今鬧得滿城風雨,他怎麼能逃脫干係呢?趙明誠想到這兒有點糾結了, 對尋覓玉璧的糾結,對朋友關係的糾結。
張汝舟對趙明誠在李清照和張擇端之間插上一足,是有幾分看法,也有幾分不忿。他的所作所爲,有爲張擇端打抱不平的成分,但這隻佔他不滿的兩成。至於趙明誠幾次拒絕借錢給他,且態度生硬, 他也不十分在意,借錢賭博到哪兒都不應理直氣壯。那八成的不忿和在意是什麼吶?他自己的處境!
張汝舟一開始在軍中謀了個小差事,在某大人府中也謀過扈從的差事,那時還是有些進項的。遇到好機會、好差事還有賞銀,手頭還算寬裕。但考入太學之後,基本就靠家裡的接濟,生活難免捉襟見肘。幫張擇端賣畫期間也掙了些銀子,但好景不長,張擇端進了翰林畫院之後就不再賣畫了,他也就沒了進項。看到他的兩位朋友,一天到晚不爲生計發愁,他很感嘆:趙明誠吧,屬於含着金鑰匙落地的, 生來就與富貴連襟。想混個出身,免考直接進太學的上舍,這是給三品以上官宦子弟的優待。自己雖然趕上了好機會,考進了太學,這令
張汝舟慶幸了許久,風光了許久。大宋太學的學生,到哪兒都可以炫耀一番。
但是,跟趙明誠和張擇端相處了一段時間後,他就覺得沒什麼值得炫耀和風光的了,甚至有點自卑和不忿。剛開始他爲結識趙府的衙內,很是慶幸,也覺得很風光,走到哪兒都被另眼看待,他也沾光不少。時間一久,他就覺得這個人很乏味,無情無味的。請他幫個忙、借個錢什麼的,張口就給回絕了,一點彎子都不繞,一點情面都不給。你掏心掏肺地跟他交心、與他熱絡,他回敬你的是愛搭不理和哼哼哈哈,讓人掃興失望。有時張汝舟特意冷淡趙明誠幾次,發幾次糊塗橫兒,趙明誠也受着,態度還是不慍不火。
張汝舟有時想:跟這種人交往有什麼意思?李清照看上他什麼了,不就是找對個爹嗎?說他文玩金石有點學問,張汝舟想,我要是有錢有勢也能玩出點名堂!他想趙德甫還真不如張正道,至少人家正道兄能憑自己的本事畫出銀子,畫出個翰林畫師的職位。張正道和李清照那才屬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對。再者人家李清照與張擇端倆人是先結識,先有情有義的,你趙德甫的角色是促成、幫忙,是綠葉配紅花的關係,怎麼能與人家正道爭紅鬥豔呢?凡事要有個先來後到吧?張汝舟覺得趙德甫在這點上不地道。不過這些跟他的“錢途”和前途關係不大,他也是隨便想想,發發內心的煩惱和不忿而已。
對張擇端就滿意了?張汝舟倒無所謂滿意不滿意,只是覺得這小子命太好了,機會太好了,運氣太好了,好得讓人眼紅。你說這個張擇端不務正業,稀裡糊塗地學畫畫,道走歪了,仕途無望了,可畫着畫着銀子就來了,畫着畫着還碰上個喜歡字畫的皇上,你說這小子的福氣,好事成雙,時來運轉!翰林院錄用張擇端那天,喜悅的場景讓
他張汝舟看得眼珠子都紅了。他想,假若落在我身上一個機會,也不會愁成這樣呀。
看到張擇端追求李清照,他也嫉妒。憑李清照的才華容貌、出身門第,誰不愛慕,誰不追求,誰不夢寐以求?張擇端的神魂顛倒,趙明誠的癡情迷戀,他張汝舟都兼而有之。但他懂得什麼是可望而不可即,懂得自知之明,懂得識時務者爲俊傑,他更懂得能忍自安。要不怎麼辦?犯癡、犯傻?那就不是張汝舟!但他也想:假如張擇端剛進汴梁,不在發達時遇到李清照,是不是也像自己這種心態吶?回想與張擇端初次見面時,張擇端連一家腳店都沒進過,剛看到大相國寺他就懵了。那時的張擇端對他張汝舟、對汴梁那是仰視呀。可是沒過多久,人家成翰林畫院的畫師了,今非昔比呀。人呀,就得有點志向, 有點夢想。張汝舟的夢想和志向就是或有錢或得勢,兩者兼而有之更是求之不得。所以,他的八成不滿,就是至今沒尋到一條有錢、有勢的門道,但他不氣餒。他近來正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實現夙願。
從哪裡入手?蹉跎、朦朧之中,蔡駑的點撥使他受益匪淺。蔡駑問他:“你是太學的學生,學問怎麼樣?學富五車了?”
張汝舟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老兄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做官做得下來的。”
蔡駑說:“對呀,要有那個才能,你早考狀元去了。”
張汝舟聽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嘟囔:“能考狀元我找你討生計?” “你在兵營裡呆過,能帶兵打仗嗎?”蔡弩聽了他的嘟囔又問。 張汝舟說:“什麼意思?你知道我膽小,見了刀槍就走不動路。” 蔡弩冷笑着說:“就是呀,就是有機會給你,你也沒這個膽!”
張汝舟不耐煩地看了蔡弩一眼。
蔡弩不理會他,照舊問:“你有錢有勢嗎?您是皇上的大舅子,
還是財神爺的大侄子?”
張汝舟憋不住了,說:“你、你什麼意思?想說什麼,直說!我是什麼都不行,如果行,我還找你討辦法?你倒行,不就是個小管家嗎?”
蔡駑聽了撲哧笑了,說:“汝舟你心眼真夠小的,我是開導你吶,幫你開竅,怎麼不識好賴人呀?這等笑話你都聽不進去,我看你沒大出息!”看看張汝舟還氣哼哼的,蔡駑接着說:“行,不說你, 就說我。比如我,其他的不行,但咱腦子轉得快,善於察言觀色。另外咱還伶俐,嘴甜,受得起委屈,吃得住瓜落兒,還經得起辛苦。這就是咱的本事,也是咱的才華嘛。”
張汝舟聽了不耐煩地說:“這些管屁用!算文的算武的?我怎麼聽着像罵人呀。您是正話反說,還是反話正說?”
“這些管屁用?”蔡駑聽了張汝舟的話,尖聲重複了一遍,俯身看着坐在那裡的張汝舟,眼睛眯成一條縫,語重心長地說:“汝舟呀,你真是虛僞呀。你是真聽不出來還是假聽不出來?跟衙內和畫師混了些日子,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富貴了?高尚了?去了幾天太學,你儒雅了,高升了,就看不起我蔡駑了?兄弟,你還是你,我還是我,骨子裡的東西變不了的!想憑藉這些就榮華富貴、儒雅風流?才華吶,背景吶,機會吶,都沒撞到吧?那汝舟你就過平平淡淡的日子,憑你的才能也不會混在我之下,你我就此都輕輕鬆鬆地過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但你情願嗎?你甘心嗎?反正我不甘心! 你說我罵人的話也好,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也中,反正我走的也算條路,你別以爲這條路不正大光明,甚至有些卑鄙、齷齪,那是咱們把這條路的包裹撕開了,是我不善於言辭,不懂得修飾,把這條路說得太露骨了,露餡了。剛纔你像局外人般道貌岸然地說東指西,我問
你,你幹了多少被人咒罵的事?”
張汝舟強辯說:“那不是因爲—”蔡駑用手勢打斷了他的話說:“什麼因爲所以,都是藉口。藉口就是藉口,目的就是目的,誰也別爲誰當替身!打了趙明誠,您這手拿過銀子,那手就指着我,怨我太狠。你—”看着神情激動的蔡駑,張汝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臉上一陣涼一陣熱的。沉默了半晌才帶着哭腔說:“我們成什麼人了,怎麼就給了咱這條路?”蔡駑聽了,搖頭、擊掌、嘆氣,不知怎麼回答,來回踱了幾步說:“你問誰?路是你選的,道是你走的。你竟問出這樣沒出息的話來,嗨—”他看看張汝舟的樣子,心想:一個剛成年的漢子,有點雛樣也是難免,就口氣緩和了一些說:“兄弟,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看你最近裝模作樣的德行着實可氣,就把話說得硬了些。我的道理與你老師和朋友的道理不太一樣。他們走的可能是陽關道,我們走的是獨木橋,路迥然不同。陽關道也好,獨木橋也罷,我看是會殊途同歸,你信不信?你看高太尉,本是蘇軾蘇老先生府內的普通文案,怎麼有了今天?對,送東西到端王府,碰巧踢了幾腳球就發達了。這麼簡單嗎?非也。察言觀色,嘴甜伶俐,更會投其所好,缺一不可。不是聰明伶俐,蘇老先生能派他去端王府公幹?再說,本府的主人蔡丞相……”說到蔡丞相,蔡駑的聲音頓時低了八度,近似於耳語般說道:“當年的地方小吏,還不是憑藉一手好字,深得宋徽宗的喜歡,一步步地得到恩寵,也是懂得投其所好,但後來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在朝廷上呼風喚雨,那些本事、才華我就不再細說了。”張汝舟聽了開始點頭了,而且越點越頻繁, 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由畏縮狀逐漸地挺直伸展開來,萎靡的精神也提振起來,任由蔡弩醍醐灌頂。
蔡駑看看張汝舟的樣子,繼續低聲親切地說:“‘投其所好’是
一招極好的利器呀。當今太師、皇上都對傳國玉璽的玉托盤頗感興趣,簡直垂涎三尺呀。”說到這兒,蔡駑的口水差點流了出來。他嚥了下口水,說道:“我們把玉璧獻給太師,獎賞是少不了的,關鍵是你、我在他心中有了位置,有什麼好事少得了咱們吶?”說完蔡駑乾笑了幾聲。張汝舟自然聽出了門道,底氣十足地問道:“蔡管家,你說下一步怎麼幹?”蔡駑臉色一板,嚴肅地說:“蔡丞相最近問得更勤了,更細緻了,說明老太師也有點坐不住了,估計皇上那裡也是急不可耐了。我們要抓緊,早日把玉璧拿到手!你要盯緊,不妨有機會多多探問,以前那種被動的方式、韜光養晦般的方式,太費時日了, 拖不起了!現在的趙挺之也不是以前的趙挺之了,放開手幹吧。”張汝舟聽了脆生地答道:“好!行!”蔡駑看了看張汝舟的神色,問: “今後不會再怪罪我對他下手重了吧。”張汝舟思謀了片刻說:“有好辦法,就沒必要傷人,畢竟我們還是朋友一場。”蔡駑聽了又幹笑起來,連聲稱是,但笑得很尷尬。
皇上對玉璧有了心思,那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趙明誠猜測了許多,都猜得不錯,只是情況比他猜測的更復雜、更深奧。宋徽宗對玉璧的心思,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利益驅動力,在朝野上下形成了一股漩渦,漩渦的旋轉中心直奔玉璧而去。玉璧的身世發酵着、膨脹着,瀰漫了汴梁甚至宋、遼、夏、金朝野上下。想得到玉璧的目的,各有所思:聖上拿到玉璧便能視己正統,證明自己“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臣子得到玉璧獻給聖上,博得恩寵,加官進爵;普通人不擇手段佔有玉璧,便可獻給主子取得利益,或變成錢財富貴一生;只有趙明誠得到玉璧的目的最爲渺小,渺小到只是爲了自己持有而已。但我趙明誠又是除了玉璧的持有人以外,另一個核心人物,是一條尋找玉璧的線索,他還是玉璧真僞的鑑別人。趙明誠知道朝野上下都在尋找玉璧,
對玉璧便有點心灰意冷了,想到憤怒時,他甚至想一旦得到玉璧就把它拋進黃河,讓它再埋藏個千八百年的。
趙明誠近兩天還從父親那裡得知:一些善於揣摩上意的人甚至猜想遼國、大夏的君主可能也在尋覓這塊玉璧,這種猜想傳到宋徽宗耳朵裡後,令他得到這塊玉璧的心思更加急迫了。趙明誠聽了笑得都直不起腰來,但他不知道,他的學問和眼力確實發掘了一塊文史瑰寶, 但卻埋藏了一個禍根。
張汝舟近來很少參與趙明誠、張擇端、李清照的活動了,即使參與了,也不像以前那樣熱心、那麼專注和投入。他自己總有人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大家也看出他經常心不在焉。他與李清照、趙明誠、張擇端等人剛結識時,感覺無比的歡樂和愉快:一個是才華橫溢、美貌絕倫的大家小姐,一個是令人矚目並學有所成的趙府衙內,一個是欽點的翰林畫師。他與他們一起走在街上,自己身上都金光閃閃的。時間長了,他就發現不過是一種幻覺,實際上自己啥也不算,浪費了時間不說,還招來許多煩惱和糾結。煩惱和糾結的原因就是他也食人間煙火,也有七情六慾,也知道美與愛。所以,對李清照他也有愛慕之心,但心裡的自卑和糾結讓他早早就把這份初始、萌芽中的單相思,只屬於他個人的愛情給掐斷了。掐斷的東西有不疼的?除非它不會言語。隱隱的痛,陣陣發作的痛,讓他難忍,也讓他痛苦。他最大的反感,就是趙明誠剛插足進來,追求李清照卻追得那麼自負、那麼心安理得。追求愛情也要有心態?張汝舟覺得肯定有。他怎麼就沒有這種心態呢?他也很痛苦。看到張擇端由一介草民瞬間成了令人尊崇的翰林畫師,追求李清照時,也追得順理成章、勇氣十足。愛情也要勇氣,他張汝舟明白,但怎麼還要順理成章呢?他怎麼就缺乏這個理呢?他更痛苦。看到李清照對衙內、畫師含情脈脈時,彷彿他只是這
場愛情、友情聚會的局外人,他與他們的隨從、衙役,與香兒、栓兒有什麼區別?想到這兒他不僅痛苦,還有煩惱,甚至憤慨,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無處發泄的煩惱和憤慨。
對張汝舟來說,特別是衙內和畫師,近來愈發地怠慢他,說話的態度和語氣令他難以接受。相比之下,李清照周旋在他們之中,還經常維護他的面子,也和藹可親地給他面子。每當看到她和藹可親的面容,聽到她和風細雨的聲音,他都會激動一番、遐想一番、幸福一番,但再看到李清照對衙內和畫師的音容笑貌時,他才悟出和識別出:她對自己與對趙明誠、張擇端的區別,關鍵是眼神不同。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與李清照比那兩個親近多啦,至少她待人不世故,遇事夠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