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挺之最近被兩件事攪得心煩,一件是朝廷的公事,一件是家裡的私事。
公事就是他在朝廷上失寵了。
蘇軾的處世哲學是知世故而不世故。趙挺之與其相反,他是知世故而玩世故,所以,倆人同朝爲官卻境遇不同:前者磕磕絆絆, 屢遭貶職流放,差點還賠上性命;後者則官運亨通,青雲直上,官至丞相,大宋朝昏暗時期的通病可從中略見一斑。但趙挺之也不屬於昏庸、奸詐、無能之人,只是極致的世故圓滑的官僚而已,不像蔡京、高俅等輩,用阿諛奉承取悅皇上,靠誣陷誹謗他人出人頭地。趙挺之有學問,是進士出身,也是學富五車之士。在仕途中, 他也多有建樹,有膽有識。譬如他早年在州府中任學監時,該州府幾百名衙役因常年拖欠餉銀,發生暴亂,衝進府衙,嚇得知府等一應官員跳牆而逃,而趙挺之坐在衙門裡穩若泰山,高聲呵斥衝進來
的衙役,令其跪地認罪。最後,他開庫取銀髮放欠餉,並法辦首要, 平息暴動。此舉深得朝廷讚許。
還有一年黃河汛期,一州縣要搬遷千戶居民。趙挺之實地查看兩
處地勢,認爲不搬爲好,此處地勢比要搬遷的地方地勢要高。知府不聽,後證明趙挺之的建議是務實的、正確的。
在王安石除舊佈新的政綱下,時任知府的趙挺之大力推行新政, 也成績斐然。趙挺之的政績與蔡京、高俅等舞文弄墨、阿諛奉承、結黨營私者不可同日而語。總之,趙挺之爲官談不上壞,也談不上好, 老道油滑有之,功勞政績也確鑿。即便老奸巨猾的蔡京,也沒看出他鼎力舉薦的趙挺之後來是他強有力的政敵、對手,並讓他一度下臺賦閒。別看趙挺之推行新政不遺餘力,但他並不屬於元豐新黨,也與元祐舊黨很少瓜葛,這就是他圓滑之處。王安石除舊佈新,他升遷。司馬光廢除新政,他晉級。在新舊兩黨,在他們各自的後臺太后與宋徽宗之間,趙挺之可謂左右逢源,遊刃有餘,這就是他的世故。
宋徽宗時期,元豐新黨與元祐舊黨之間的爭鬥和相互傾軋,已到了非你即我,不共戴天之勢。兩黨之爭也遠遠超出了王安石、司馬光時期除舊佈新與反對實施新政的激辯和爭鋒,而步入了純粹結黨營私、勾心鬥角、爭寵吃醋的權利角逐和相互傾軋的境地。這邊司馬光走了,蘇軾來了。那邊王安石走了,蔡京上來了。朝政上,太后專權時喜歡舊黨;宋徽宗親政後又啓用新黨。宋徽宗的朝廷一時天昏地暗,不得消停。面對朝政的風雲變幻,趙挺之仍然是靠中庸、搞平衡、善調和的手段穩坐“釣魚臺”。
但近來他這個套路,越來越不靈光了。他幾次沒走好,都幾乎成爲風箱裡的耗子,兩邊受氣,兩邊爲難。這在以前是絕沒有的,什麼原因呢?原來是他最近與蔡京交惡了。
此時的趙挺之可謂是官運亨通,他的上面只有蔡京一人。蔡京又
是他的提攜人,他本應唯蔡太師的馬首是瞻,與其聯手左右羣臣。但趙挺之沒有這麼做,他有他的爲官之道,深得蔡太師的器重、提攜, 又有同僚的人緣,還得到皇上的首肯,又一次彰顯了他的圓滑世故之處。但成爲吏部侍郎後,再搞人云亦云,再走中庸之道,再沒有棱棱角角,就顯得平庸和沒有價值了。況且宋徽宗需要一個既不結黨營私,又能與左丞相分庭抗衡的人,這一點他趙挺之心知肚明。所以, 他和蔡京自然不會一個鼻孔出氣。唯蔡丞相的馬首是瞻,左右羣臣, 只是蔡京的一廂情願罷了。
唯倆人意見相左的第一事,就是商議關於當年送遼歲幣的奏章上。
這又勾起了大宋朝百年的老話題。
景德元年(1004 年)的澶淵之戰,宋、遼間的戰事,大宋算是勝了,但卻與遼國簽了個每年贈送白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的“澶淵之盟”,贈送的錢物稱爲歲幣。
這是個朝廷的老話題,大致有兩種說法,但都是一個結局。
一種說法是:澶淵之盟維持了宋遼邊境百年的和平穩定,促進了邊境貿易的發展,對大宋朝長達百年的國泰民安起了積極的作用。所以,每年花費不足百分之一的庫銀,保障大宋朝國泰民安,不但值得,而且英明。
另一種說法是:贈送歲幣已有百年,遼國不但覺得理所應當,甚至更加得寸進尺、貪婪成性,早晚養虎成患,不如早日戰備強兵,以絕後患。
前一種說法,在澶淵之盟簽訂後的前三十年,非常盛行,被視爲當年皇上的德政進行頌揚,幾乎成爲一家之言,但宋明道二年(1033 年)“重熙增幣”之後,後一種說法漸漸形成氣候。明道二年,遼國
趁宋、夏戰爭之際,對大宋重兵壓境,逼迫大宋追贈歲幣。大宋無奈,追加歲幣爲白銀 20 萬兩、絹 30 萬匹才了卻此事,史稱“重熙增幣”。這一事件,的確惹得大宋朝野上下怨恨、憤慨,備戰強兵的呼聲響了幾十年。但這種情緒和聲響隨着歲月的流逝也就漸漸平息了。按照追加的數量,歲幣年年照送如常。
後一種說法的奏章每年在朝堂上也被慷慨激昂地呈上,皇上會認真傾聽,硃批讚許已成慣例。然後准奏的卻是“體恤遼國的境況,大宋仁兄送大遼兄弟歲幣盡顯情誼”。
後一種說法,每年在朝堂上,幾乎成了歲幣的裝飾物或遮羞布, 或是一種怨氣或壓抑的宣泄物。說是說,做是做,說得慷慨激昂,做倒也是一絲不苟,及時如數送上歲幣,不然遼國就要大兵壓境,刀槍相見了。刀槍相見不是要花更多的錢嗎?而且勞民傷財生靈塗炭,很不划算的。這種濫調成了“澶淵之盟”的精神支柱。
到了宋徽宗時期,說得不僅激昂慷慨,做得也是認真妥當。特別是宋徽宗批閱歲幣奏章的瘦金體,瘦挺爽利,側峰如蘭竹,讓人感悟到威權裡的藝術美。
這一年,又朝議歲幣,依然說是說,做是做。批閱奏章仍是瘦金體。只是多了段插曲,插曲的主角就是蔡京、趙挺之的脣槍舌戰,並且把皇上也給攪進去了。
辦理歲幣的官員手捧准奏了的摺子,小心翼翼地退到一邊,只等觀看百官們今年的宣泄了。與往年一樣,兩種說法交替上場,依舊是有理有據、慷慨激昂,但都是毫無新意的老調重談,聽得宋徽宗昏昏欲睡。
蔡丞相看到時機一到,就輕聲咳嗽了幾聲,朝堂上馬上靜了起來,宋徽宗也睜大了眼睛看着蔡愛卿。蔡京手捧奏章,高聲奏道: “臣有本要奏。”得到宋徽宗的首肯後,蔡京娓娓道來。奏本的標題
是:聯金以抗遼廢澶淵之議,收燕雲之地。
大致內容是:原遼國臣屬女真之族今日強大起來,與遼國分庭抗禮,近來已獨立建國,國號大金。兩國交兵成必然之勢。今遼國國貧兵弱,與明道之年不可同日而語,正是我大宋收回失地,廢除歲幣之良辰吉日,不可錯失!現我大宋應與新興之金國達成聯盟,夾擊遼國;兩國滅遼後,送遼之歲幣移送金國,燕雲十六州重回大宋。此乃我朝百年夙願和福祉也。
奏章洋洋萬言,有理有據,入情入理,甚至具體到宋、金兩國合約的條款和實施的細節步驟。宋徽宗聽得津津有味,不住點頭讚許, 幾次擊掌叫好。百官聽得更是如醉如癡,羣情振奮。蔡京奏畢,呈上奏章,也激動得滿臉通紅,汗流浹背。這是大宋朝廷自“重熙增幣” 後,朝廷上出現少有的上下同心、羣情激奮。
趙挺之聽了奏章,驚得一身冷汗,心想:蔡丞相文人誤國呀!國策大事,事關千秋,豈是兒戲?豈能獨斷專行?
原來,蔡京的奏章是在一次文人墨客的酒會上,他酒後即興醞釀的,且在大家的恭維、讚賞和一片叫好聲中,一揮而就。要說是一篇討伐檄文或是一篇立志報國的文章,確實文采飛揚,鼓舞人心。但是作爲呈給皇上的國策奏章,未免太過兒戲。趙挺之當時也在現場, 聽了蔡京等人的醞釀過程,就很反感。草擬奏章本應在朝廷、官邸之內,豈能在大庭廣衆之下?況且妄議朝綱不僅有點譁衆取寵,且有泄密之嫌。蔡京等人看到趙挺之有不悅之色,只當他是受了怠慢,心存不悅,就幾次三番地要聽他的高見,趙挺之回答得很乾脆:對時局判斷得不準確,許多地方欠妥當,條款不合時宜,應從長計議。
酒會不歡而散,蔡京等人感覺趙挺之羽毛豐滿了,已不把他蔡京放在眼裡。
趙挺之則一直等待與蔡京“從長計議”。他想:重大的國策政見,朝廷重臣之間一定要默契一下的,這是規矩。況且,他倆都知道,宋徽宗是性情中人,呈上去的奏章一定要穩妥、靠譜,不然宋徽宗性情激動之下瘦金體一硃批,如果出了問題,尷尬的不只是他倆, 還得連帶聖上,這些都還在其次,關鍵是誤國誤民!
看了宋徽宗聽奏章的表情,趙挺之急得不知所措。特別是蔡京奏道:滅遼後歸還燕雲十六州,宋、金的關係爲伯侄,比宋、遼的兄和弟的關係高出了一個輩分,宋徽宗聽了擊掌叫好時,趙挺之簡直要怒髮衝冠了。他心裡暗罵:蔡京揣摩聖心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爲了取悅聖上不惜誤國誤民,與奸臣無異。
當聽到宋徽宗說道“趙愛卿”時,不等宋徽宗說出“意下如何”, 趙挺之連珠炮似地連說三點:“首先,奏章對宋、遼、夏、金之間的利害關係看得太過淺薄,太現實,既沒有權衡好利弊,更沒有深謀遠慮。的確,遼國目前確實是積貧積弱,又受到夏、金兩國的夾擊,已經沒有多少精力來騷擾大宋。大宋、遼、金已成相互制衡的穩定狀態。遼從某種意義上講,還成了大宋抵擋和牽制金、夏,甚至蒙古的一道屏障和力量,打破平衡最不划算的無疑是大宋。
“其二,把送遼的歲幣移贈給金國,這對大宋有何區別?並沒有得到實際的利益。至於奏章中說的滅遼後歸還燕雲十六州,宋、金的關係爲伯侄,比宋、遼的兄和弟的關係高出了一個輩分,這種想法純粹是一廂情願。
“其三,奏章中說有強兵御邊的意義。歲幣又沒有充實到大宋的軍費,燕雲十六州,只是口頭應諾,比起‘完璧歸趙’的故事中,玉璧換城池還沒譜。強兵御邊純屬無稽之談。”
趙挺之一口氣說完三點。至於措辭、語氣,以及他該有的溫文爾
雅,他全沒有顧忌,全然不是以往慢條斯理的趙挺之。
蔡京看了趙挺之的表情心裡笑了,心想:儒雅之士,如此失態, 是嫉妒到極點的一種表現呀。醞釀奏章時,趙挺之消極鄙視。今天又把奏章說得體無完膚,看來正夫兄不淡定了,可見奏章戳到了趙挺之等人的軟肋。在這些人的眼裡,他們纔是深謀遠慮、運籌帷幄、指點江山、肝腦塗地的正人君子,我等只是舞文弄墨、媚上欺下、結黨營私的權臣賊子。今天,你正夫看到了,聽到了,知道了,我等的見識、魄力、能耐!百年來,誰可曾見過這樣有膽識、有魄力、有遠見的奏章?趙正夫,我蔡某不是等閒之輩,不要總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瞧扁了。想到這兒,蔡京捋着細細的鬍鬚,心裡有點感慨,想到多年來,自己幾起幾落,苦心經營,費盡心機,仍受猜疑、詆譭時,他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傷感和委屈,又想到自己一手扶持的趙挺之談論奏章時鄙視、嘲諷的言辭表情,更是恨得牙根癢癢。想到這兒,蔡京覺得有必要再刺激一下趙挺之,讓其表現得更充分一些。他知道,人在不理智的狀況下最容易幹傻事,說出格的話,便說:“正夫兄,有話慢慢講嘛,犯不着賭這麼大氣,畢竟您也是位極人臣,天子腳下,朝廷之上。老兄常把胸襟、儒雅、道理掛在嘴邊,今天怎麼能口出粗鄙之語呢?正夫兄可以據理力爭,可以舉例駁斥嘛。”趙挺之聽了蔡京的挖苦譏諷,覺得這人耍的伎倆是典型的權臣賊子手段。這裡在談論政綱,言語粗糙、魯莽一些在所難免,但都是就事論事,如果抓住一點瑕疵,就把話題轉爲人身攻擊、人格侮辱,進而挾私報復,達到公報私仇的目的,就屬下賤的作爲了。趙挺之知道不能上此人的當,就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嘿嘿冷笑道:“元長兄倒是儒雅得很,任何場合都不曾說葷話,只是偶爾說些渾話。”
蔡京說:“好好,那就恭請正夫兄指正一下在下昏在哪裡?我等
洗耳恭聽。”說罷,笑眯眯地看着趙挺之。趙挺之對他作了個揖, 說:“蔡丞相,多有得罪。”然後面向百官說:“諸位,今日大宋朝邊境平安無事,百姓安居樂業,是宋、遼、夏相互制衡的結果,聯金打遼必然破壞平衡。元長兄可記得遼國立的‘關南誓書’?接受歲幣後,遼國按照‘關南誓書’的約定,有義務向夏施壓,逼迫夏不在宋朝邊界挑起事端,並向宋稱臣。若與遼關係破裂,等於我大宋撕毀‘關南誓書’,宋、夏戰事必起,遼國能不趁火打劫?至於燕雲十六州必須武力收復,焉能以諾言爲憑?至於兄與弟、伯與侄的稱謂, 焉能當真而竊喜?元長兄不淺薄、不幼稚、不是舞文弄墨、性情使然乎?再則,遼金交惡,與我朝何干?坐收漁利即可,聯金打遼純屬畫蛇添足,於我朝沒半點益處!”百官聽罷,馬上竊竊私語起來,朝廷上一陣嗡嗡的私語聲。
蔡京聽到“關南誓書”,也是一個激靈。從這個角度看,他確實考慮得不夠縝密、深遠。原來這就是趙挺之說他淺薄、幼稚之處。但他想:百密一疏,以偏概全,僅憑這點就能否掉整個奏章?但他一時又找不到彌補或反駁的言辭、論據。但不說兩句,臉面又有點掛不住,就隨口說道:“兵法曰‘遠交近攻’,這點粗淺的道理正夫兄也需點撥?”趙挺之聽了鄙視地瞥了蔡京一眼,淡淡一笑道:“元長兄是以文人墨客之情懷,談朝政論兵法。”蔡京聽了此言,眼睛一亮, 隨即閃過了一個險惡的眼神。他用手做了讓大家肅靜的手勢,說: “大家肅靜,肅靜。正夫兄剛纔說‘以文人墨客之情懷,談朝政論兵法’的說法我不太明白,願聞其詳。”趙挺之看到朝廷上,皇上和百官似乎聽明白了自己的觀點,覺察到蔡丞相奏章的偏激和不妥,剛纔一邊倒的形勢已有翻轉的可能,心中輕鬆了許多,心情也平靜下來。聽到蔡京讓大家靜下來,聽他解釋,就隨口說道:“所謂以文人墨客
之情懷,談朝政論兵法,就是此‘情懷’性情多於謀略,想當然的東西太多了!朝政大事,畢竟不是書法字畫;治國理政畢竟不是琴棋書畫,所謂‘文人誤國’就是此意。”
趙挺之的解釋一出,蔡京背過身去,一陣得意、盡情的奸笑,心想:趙挺之,你今天算慘透了。朝廷上,百官也驚得目瞪口呆,頓時鴉雀無聲。只聽御座上“啪啪啪”三聲,一貫溫文爾雅的宋徽宗聽到趙挺之這般解釋,頓時火冒三丈,把御案敲得震天響。宋徽宗手指着趙挺之,嘴巴張張合合,他想斥責,但一時又找不到恰當的詞句,氣得又“啪啪”拍了兩下御案。趙挺之看到皇上和百官們的表情,猛然一驚,但後悔莫及了,只能暗恨自己逞強失言,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了。
宋徽宗這個皇位坐得並非名正言順、理直氣壯,況且民間又有他是南唐李後主轉世再生之說。所以,他繼承帝位,朝野上下頗有微詞,但畢竟是關係身家性命的事,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當面戳穿,今天被趙挺之捅破了。
宋元符三年(1100 年),年僅 25 歲的宋哲宗,也就是宋徽宗的哥哥駕崩了。因爲哲宗沒有子嗣,按大宋律例,繼位人理應按嫡親、長幼的順序,在哲宗的幾個兄弟中擇選。按嫡親擇選,是哲宗的同母兄弟簡王繼承大統。按長序擇選,則是年長的申王應當繼位。當時的端王,就是後來的宋徽宗,在兄弟中非嫡非長,卻坐了帝位,其中多少有點蹊蹺和故事。
這事還得從哲宗、徽宗的父皇宋神宗說起。宋神宗的正宮娘娘是向太后,但神宗寵幸的卻是侍女出身的朱嬪妃,就是哲宗的母親。向太后無子嗣,宋神宗大行之後,哲宗在太皇太后高氏的鼎力支持下, 繼承了大統,其母朱氏也母以子貴,被親政後的宋哲宗欽定爲太后,
這讓正宮娘娘向太后頗爲尷尬和不滿。
哲宗大行之後,按大宋律例,理應是宋哲宗的同母兄弟,也就是朱氏的另一個兒子簡王繼位。這讓當朝掌權的向太后極爲反感,當然極力反對。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被向太后從中作梗,事情就複雜起來。當朝丞相章惇據理稟奏說:依大宋律例,兄弟間擇選,應以嫡親爲先。哲宗的嫡親兄弟簡王理應繼承大統。”向太后質問章惇:“哀家本人沒有子嗣,何爲嫡、疏?神宗的兒子都是哀家的兒子,又何分嫡、疏?”向太后的質問顯然是強詞奪理,混淆黑白。嫡親,明擺着是宋哲宗的同母兄弟簡王,跟向太后扯不上關係。但向太后以正宮娘娘的身份,說出這樣的道理,衆大臣也不敢挑明瞭反對。章惇聽了知道向太后明顯是以私念干涉朝政,就厲聲強調:“簡王就是哲宗的嫡親兄弟,毋容置疑。”向太后則怒色呵斥章惇說:“章丞相從中離間哲宗兄弟,居心叵測。”章惇與向太后各持己見,陷入僵局。大臣們看到丞相與向太后僵持不下,就退一步,提出考慮以長爲序,按大宋律例,否了簡王,提出當立年長的申王繼位。向太后聽了還是不準, 說申王有眼疾不適於繼承皇位。雙方再次陷入僵局。
章惇等看清了向太后居心用意,於是想採取拖延計策,靜觀其變,躲開向太后嘟嘟逼人、不容理論、亂中取勝、瞞天過海的伎倆。但向太后以“天下不可一日無主”爲藉口,急於冊立端王繼位。章惇等冒死再進諫說:“廢立,是關乎江山社稷的頭等大事,要符合祖宗的章法和律例,獨斷不行,草率不得。”向太后則說:“神宗曾說‘端王有福壽,又仁孝,不同諸王’,當立。”以此爲藉口,要求冊立端王。顯然向太后還是無中生有,神宗此話,何時何地對誰說的? 退一步講,宋神宗確實有此說法,如果是神宗在世時說的,怎麼立了哲宗?如果是早年對端王的褒獎、遺訓,可有文字爲憑?羣臣聽了卻
不敢言語。此時,朝廷的一幫權臣看透向太后心思,明裡暗裡就是要立端王繼位,傾向、同情向太后的逐漸多了起來。
向太后擬宣旨冊立端王,章惇厲聲對向太后申明大宋律例。向太后的近臣曾布則大聲斥責章惇等違規與逾制,不忠不孝,全沒有君、臣間的禮數。章惇對見風使舵、曲意迎合、阿諛奉承的權臣嚴厲斥責。向太后深知章惇德高望重,並不敢硬來,便採納章惇等的建議, 妥協道:“章丞相想聽聽諸王見解,可招衆王進殿商議,並由章丞相引薦衆王進殿商議。”
章惇引薦衆王到殿前,可向太后只宣旨端王進殿,隨即宣讀懿旨:“冊立端王繼承大統。”章惇高喊:“太后不能,端王輕浮,不得爲君。”曾布呵斥道:“聽皇太后的。”向太后問章惇,端王已尊懿旨繼位,爲大宋徽宗皇帝,你還有什麼說的?章惇有氣無力地說: “有,我還有重要的話沒說,就是大家都是知道的,我……我……” 章惇支支吾吾,最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章惇要說的,滿朝文武都知道,但沒人說,也不敢說。章惇顯然已把自己的仕途、命運豁出去了,但身家性命還是要顧及的,所以,他也沒敢說出口。
宋徽宗出生那天,宋神宗到秘書省,看到了南唐後主李煜的畫像,突然覺得非常有緣,欣賞、讚歎,讚賞了多時,久久不忍離去。當晚,端王降生。宋神宗感慨端王定是李後主轉世投胎,衆人應聲附和。果然,端王自小聰慧異常,神童一般,長大後更是才華橫溢,字畫雙絕,成了朝野公認的文人墨客的領袖人物。李後主轉世之說傳得更加繪聲繪色,朝野上下更是深信不疑。宋神宗很是引以爲豪。
從黎民百姓到文武百官,對端王殿下的才華都十分敬佩,當朝的文人墨客們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對當時的端王是最好的褒獎、讚譽。端王本人也是陶醉其中,並以李後主轉世爲榮,他也樂意人們到
處傳頌。
但端王繼位,變成宋徽宗之後,文人墨客、才華橫溢和李後主轉世投胎的讚譽和傳說就不適合了,畢竟是大宋朝的皇帝,要的是文韜武略、治國安邦,忌諱的就是墨客、情懷這種單調桂冠。特別是李後主的身世,是他最忌諱、最痛恨、最反感的說辭—亡國之君吶。試想:文人墨客再加上李後主的投胎轉世等於什麼?文人誤國、亡國之君嘛!所以,趙挺之的解釋戳到了宋徽宗的痛處。
宋徽宗坐皇位之後,這種聯想和猜疑在朝廷上下多有傳播,在街談巷議中也是個話題。甚至遼國、夏國對宋徽宗當朝理政也微詞不少,對他文人墨客的情懷也時有耳聞。宋徽宗瘦挺爽利、側峰如蘭竹的瘦金體手跡,不僅爲大宋朝的文人墨客讚歎折服,還傾倒一大片遼、夏的貴族權臣。當宋徽宗的《大觀茶經》傳到遼、夏後,令兩國的君、臣感到困惑和狐疑:日理萬機的皇上,竟有如此的閒情逸致? 遼國的使者,曾探尋大宋大臣:“貴國是否有意把《大觀茶經》也列入大宋的科舉試題?”其中明顯有譏諷之意。這些街頭巷尾的微詞、聯想、猜疑,宋徽宗不會不知道,所以他對趙挺之的解釋,憤慨程度可想而知。
宋徽宗這個皇上當得確實有點理虧,但他卻是個才藝雙絕的大家,也算得上一個仁義、寬厚的君主。聽了趙挺之的一番解釋,宋徽宗當庭龍顏大怒,懲辦趙挺之的怒氣一時不可抑制。但退朝後,他左思右想,怒氣先消解了一半。大理寺卿和制勘院都追問宋徽宗如何處置趙挺之。他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不耐煩地說了幾句:“罰俸祿吧,罰他俸祿。”罰俸祿,罰多少吶?罰俸一年,趙挺之一家老小, 怎樣存活?那就罰半年,又想了想,還是太多。“罰俸祿三個月!” 宋徽宗很嚴厲地說道。大理寺卿和制勘院的這才退了下去。這就是宋
徽宗的性情和處世風格。
他的這種性格、性情在歷朝歷代的帝王中並不多見。就拿趙挺之這件事,歷代帝王們遇到這樣的情景和臣子犯上的言辭,會怎樣處置?殺、剮可能佔極少數,革職、查辦、打進大牢的可能就不在少數了,貶職、流放、撤職應該要佔絕大多數。但對趙挺之,宋徽宗卻只是罰俸。對直言死諫讓他差點沒坐上皇位的章惇,宋徽宗也只是削職貶官,讓其到偏遠的州縣去做官而已。作爲帝王的宋徽宗似乎柔情多了點,當然這與大宋的開國皇帝宋太祖定下的不得擅殺大臣的祖訓也有關係。
雖然是柔情處罰,皇恩浩蕩,但趙挺之失寵了、敗北了確是現實。
趙挺之閒在家裡,卻淡定了。
這些年,在新舊兩黨中走平衡,還得看皇上的臉色,確實讓他心力交瘁。人們看他是左右逢源,遊刃有餘,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裡的甜酸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許多愁苦和難言之隱,只能爛在他心裡;有些委屈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宋徽宗啓用他的用意是制衡蔡京的專權,這一點他心知肚明,所以,他對蔡京等人的所謂栽培扶持的言語,只是認真地敷衍,怎麼辦他卻心中有數。宋徽宗曾面授機宜,讓他抑制蔡京在邊境上的盲目作爲,他謹記在心。這回他本想通過對奏章的批駁,向宋徽宗表明自己是有心之人,不會與蔡京等人成爲一丘之貉,對蔡京等人的政見也不會人云亦云,讓聖上明白他趙挺之知道自己在朝廷中的作用和價值,以此獲取宋徽宗的倚重。但百密一疏,好馬失蹄,他竟然逞強失言,犯了大忌,觸怒了龍顏。他開始恨蔡京這個陰險狡詐的老狐狸,挖坑陷阱, 摔得他鼻青臉腫。但趙挺之是個明白人,轉念一想,自己也笑了,他
能怨天尤人嗎?他趙挺之不是個三歲的孩子,聰明反被聰明誤,自作聰明,逞強爭寵,說誰呢?想到這兒他也汗顏了。
趙挺之又想,今天假如他不失言,情況會如何吶?他就不會失寵,不會敗北?他搖搖頭笑了。他笑自己太過天真,總想不可爲而爲之,不可爭而爭之。他的失勢和宋徽宗的一邊倒是大勢所趨,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豈是隻言片語能輕易左右的?至於自己的制衡作用和皇上的面授機宜,那都是臣子應盡的本分和君臣之間的默契,用這些來爭得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和倚重,作爲與蔡京等爭寵的砝碼,那才幼稚吶!他是把制衡作用和麪授機宜這些事想得多了,過分了,轉過頭來想想,他以這些爲底氣、爲籌碼、爲資格與人爭鋒,他纔是性情、情緒使然。想到這兒他真有點後怕了。
自宋徽宗親政之後,朝廷上逐漸形成了新黨通吃的局面。新黨的精神領袖王安石甚至要被大家擡進文廟,地位高得有點嚇人。蔡京等也隨之狐假虎威,他一方面拉大旗作虎皮,對舊黨勢力又打又拉,結黨營私,在新、舊兩黨間又大耍兩面手法,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弄得新舊兩黨都把他當成好人。隨後新舊兩黨涇渭分明的局面被打破,朝廷百官都唯蔡京馬首是瞻,朝廷上乍一看確實一團和氣。這一景象讓宋徽宗從上面一看甚是高興,覺得蔡京真正瞭解了他的心思—超脫新、舊兩黨之爭,只做孤家丞相。蔡京從而博得了史無前例的倚重。當時趙挺之也聽人揣摩聖意,說蔡丞相馬上要成爲蔡太師了。他就是不失寵、不敗北,在蔡太師眼裡又算個什麼?
趙挺之最近覺察出蔡京又要有個深得聖意的大舉動—立恥辱碑。這是蔡京揣摩宋徽宗心思後,蓄謀已久的舉措。他知道宋徽宗對舊黨深惡痛絕,對其人其事始終耿耿於懷。他就想以剷除舊黨,讓其遺臭萬年爲由,給舊黨干將立個恥辱碑,以博得宋徽宗的歡心,藉此
達到他清除異己,消除黨爭,杜絕後患的目的。他的設想雖然得到宋徽宗的默許,但朝廷上的阻力很大。因爲立碑涉及人數太多,又涉及他們家人、親戚、門生、學生、朋友,甚至故去的舊黨人員也在此類。傳聞一出,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牴觸情緒非常強烈。給幾百個人在全國到處立恥辱碑,並讓其子弟永不得錄用,反對者覺得此舉不仁不義,甚至荒唐齷齪。後來這事就擱置下來,朝廷上下又恢復平靜, 大家又是一團和氣,權當此事已成過往煙雲。趙挺之逞強失言之前, 當然是牴觸情緒的中流砥柱和堅決的反對者,但失勢、敗北之後他就不敢出聲了。蔡京抓住這個機會,又在鼓動立碑之事了。
此時,不知情的官員們,像往常一樣,不分黨派地走動、交往, 無話不說。舊黨的官吏們到處還唸叨着:蔡丞相秉公辦事,公正無私,了結了幾十年的黨爭之疾。當得知蔡丞相差遣大量人員又在收集舊黨言論、行跡及往來之人時,大家才瞭解蔡京蔡丞相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嘴臉。此時,舊黨人已是後悔莫及。許多不知情的人,被認爲是跟元祐舊黨走得近了,被打上了是不是元祐黨人的問號。誰有權利給人打問號呢?當然是蔡京蔡丞相,這就是他消除異己、結黨營私的險惡手段。趙挺之想到這兒,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暗自慶幸,幸虧他與兩黨之間的距離掌握得很有分寸,不偏不倚的,總算沒有落入蔡京的圈套,否則連帶他的逞強失言,就不是罰俸的罪過了。想到這兒, 他仰天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官場險惡呀!”
趙挺之隨後又嚐到了世態的炎涼。失勢前,新、舊兩黨對他都是恭敬如賓。特別是新黨,比如蔡京,遇到他遠遠就打招呼,近了就是噓寒問暖。對他的文章、政見更是恭維有加。而現在,這些人與他碰面,連敷衍都顯得漫不經心,要是跟他們聊上幾句,嘴裡淨是哼哼啊啊的聲音,偶爾打個趣,逗個樂,這些人發出笑聲都是乾癟癟的,
嘴上咧嘴笑着,氣卻從鼻孔裡噴出來,笑得讓人渾身發冷。舊黨對他似乎態度如故,笑臉相迎,笑臉相送,但“熱情”遮掩不了眼神裡、骨子裡流露的輕蔑。趙挺之心想:我正躲閃不及呢,咱們正好敬而遠之。歐陽修的《朋黨論》說:“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爲朋。”趙挺之心想:我與你們兩黨都有過同道,你們誰以我爲朋了?向太后當權倚重舊黨時,新黨以我爲友朋;我受宋徽宗恩寵時,舊黨倒是都以我爲友,這不就是趨利,不就是小人嗎?他對新黨一肚子怨氣,但絲毫不敢吱聲;他對舊黨心存埋怨,更是無從、無處說起。但是他也看見,不論新黨、舊黨,也是黨中有黨,派中有派。連蔡大丞相的公子還跟他老子不一心呢,爺倆還爭權奪利,這朝廷能讓他蔡京猖狂一世?
趙挺之靜觀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