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路上
陽光晴好,遠山如黛,江水悠悠,商隊行駛在官道上,傳來車馬粼粼的聲音。
商隊中間一輛牛車上,車上掛有鈴鐺,行走起來鈴鐺聲響,車內空間寬敞,方臨一家,還有方傳輝、方赫六人都不覺得擁擠。
“對比去年逃難來時,只能腿着,現在有車坐,還不用推着、拿着東西,可真是舒服多了。”方父感嘆。
一行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稍後一些的車上拉着。
“對的,三叔,這車不搖不晃,也不怕颳風、下雨,可是舒服。”方傳輝說道。
方傳宗也是接茬:“我們來時,說是坐車,其實是在貨上面坐着,遇到坡,有時候還要下來推,可沒這個舒服,遠遠比不上哩!”
“那是跟着商隊趕路,搭個便車。咱們這次,也是運氣好,商隊能騰出一輛太平車。”方臨笑道。
“太平車?”田萱眼睛中帶着詢問,看過來。
“如今世道,有兩種車可冒風雨趕路。一爲包趕程,一爲太平車。”
方臨笑着解釋:“所謂包趕程,就是一種騾車,有急事千里長途,披星戴月而行,風雨無阻,千里數日可達,既快又不避風雨,乃是有急事的情況下最佳選擇。太平車,就是咱們坐的這種牛車,車型又粗又重,日行五十里,雖慢則穩,能拉運的東西也多,是風雨天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
包趕程、太平車,一快一慢,各有優劣,看人各取所需。對商隊來說,要帶大量貨物,更要讓商隊中帶着的貴客舒適,速度也不需要太快,自然是太平車爲宜。
“舒服是舒服,可花的錢也不少。”饒是方母如今大方許多,這次都有一點點心疼,一行人費用可是三十兩銀子。
不過,三十兩銀子,人家也沒沒宰人,畢竟騰出一輛太平車,能拉多少貨?這還是看在方臨的面子上,不然,人家還未必肯吶!
只能說,這個時代,就是這樣,想要享受,花銷如流水。
“娘,也不差這點,花得值就行。”田萱勸道,也是她如今手頭都存了不少,才能說出這話。
這時,外面傳來聲音:“方郎君?”
“季主事來了。”
方臨說着,掀開簾子下去,看向對方,來人身形高大、挺直,五官端正,穿着一件白棉布對襟褂子,當胸一排布鈕釦排列整齊,長袖整齊的卷至手腕,給人以乾脆利落的印象。
此爲名爲季廣祥,乃是這次商隊的主事。
“我來給方郎君你們送些吃的。”季廣祥親自過來,手上端着一盤點心,一盤乾果,笑着道。
看那點心、乾果成色,俱是上佳,在淮安府城都不是普通貨色。
“麻煩季主事了,這錢……”
“方郎君客氣,車費已經包含在內,大公子更是說了,保障方郎君一行順心,可比這趟生意都重要。”季廣祥恭維說着,態度放在下位,有着一些討好。
一來,他讀書識字,雖無功名,卻也去買過《三國演義》,看過這書,心中敬佩;二來,知道方臨與蒲知府關係,人脈不俗,視作貴人;三來,這隻商隊範家有着乾股,範家對方臨極其不錯,範家大公子還順口提了一句,交代照看,下面人自不敢怠慢。
“季主事這是說的哪裡話?真不敢當。”方臨與季廣祥聊了兩句,感覺對方人情達練,很會說話。
季廣祥也沒多說,讓人反感,點到即止,送來點心、乾果,很快又回到前面。
方臨將東西端進來,放下,招呼方父、方母、田萱、方傳輝、方赫他們吃。
唰!
又將簾子徹底拉開,陽光照進來,車廂內光線明亮。
桌上放着點心、乾果。
方臨一行人,一邊吃着,一邊說着趣事,不時傳出笑聲,氣氛輕快,如秋遊一般。
半上午時,途中休息,路邊,有着一座八角玲瓏亭,精緻典雅,與江淮山水天然相配。
商隊中的其他人在路邊歇息,方臨一行作爲貴客,自然被請過來。
“這亭子真好看。”田萱驚喜道。
“是。”
方臨也覺得驚訝,山水之間,花香鳥語,這一個八角亭子點綴得恰到好處,只是,到了近處,就不由皺了皺眉,感覺着實有些大煞風景。
原來,此亭的正面,住在上鐫刻有一副楹聯,紅底黑字,大方而有格調,卻被人刻了許多‘某某某到此一遊’、‘好山好水好景,某某某記之’。
“好好的亭子……唉!”方父都是說着。
季廣祥起身將方臨一行迎進來坐下,看出他們惋惜的心思,出言道:“這種刻字,見了確實掃興,你說,這好山好水好亭,如何要出手破壞?”
“正是此理。”
“是有些糟蹋東西了。”
方臨、方父在說話,出於禮節,方母、田萱沒開口,方傳輝、方赫同樣只是聽着,跟着吃東西、喝水。
“上次過來,我見到有個漢子,會寫幾個字,在地上撿了塊石子,咬牙切齒地在楹聯旁刻字。”
季廣祥指着一處歪歪扭扭的字跡:“諾,就是這個,‘孫小二到此一遊’,那人刻完了之後,似乎還對自己‘墨寶’不滿意,又蹲下來,在旁邊這裡,刻下‘洪泰二十五年夏’,這才心滿意足,微微一笑,轉身要走……”
方臨笑問:“季主事沒有阻止?”
“怎麼沒有,我實是看不慣此舉,叫住那人,問‘兄臺是哪裡人啊’?”
季廣祥是個妙人,接下來聲音一變,模仿那孫小二語氣:“呔,我乃淮安孫小二是也,你待如何?”
“我指着這字,斥道:‘好端端的景緻,讓你平白糟踐了,你竟忍心’?對方聞言卻是嘿嘿怪笑道:‘這亭子上刻字之人又非我一個,怎麼不見你早些來管?再說,你是哪個,也配來管這閒事?真是狗拿耗子也’!”
尤其是最後一句‘真是狗拿耗子也’,季廣祥學得惟妙惟肖,陰陽怪氣,讓方臨一行聽了,都是捧腹大笑。
笑過之後,季廣祥才又道:“我能說什麼,爲之氣短,然而與這等無賴辯論,又無益處,只能作罷。”
方臨點頭:“這等無禮之人,確實不必計較。”
“這世道潑皮無賴越來越多了。”方父也是說着。
“不錯。”季廣祥贊同,深有感觸:“自朝廷變革,商人不再是低賤之民,近幾十年,從商者愈衆,民衆也不再以讀書爲唯一出路,競相從商,唯錢鈔多少論英雄,錢袋子鼓了,讀書人少了,多有以戲謔粗俗爲樂,才這般之舉。”
方臨聞言看了此人一眼:“季主事高見。”
“哈哈,一些思索而已,不談這些。”
季廣祥又說了一件趣事:“記得前年行商,我去了一趟秦地,慕名去霍去病墓。我去之時,遊者衆多,墓前被踐踏得雜亂,唯獨那墓碑,你們道怎樣?”
“怎樣?”方臨等人都是被吊起胃口,看過來。
“唯獨那墓碑啊,歷久彌新,光可鑑人,油汪汪的煞是圓潤,原來都是被人給摸得。”
方臨等人聽了一怔,旋即,都是哈哈大笑。
笑罷,季廣祥又是道:“想必各位也都猜出來了,何也?緣由無它,只因爲碑上有‘去病’二字,說是來此摸上一把,可免災去病。”
“我也是問了才知道,起初,大家去墓前憑弔,出於對英雄的尊敬,後來味道慢慢就變了。凡是去霍去病墓遊覽的,都要在墓碑上抹上一把,有些人不遠千里而去,竟不是憑弔英雄,只是摸一下墓碑……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一行人說笑着,休息一番過後,重新上路。
……
快到午時,季廣祥過來說了,中午在長流村停下。
到了長流村附近,可以看到,道路兩旁,大片大片無止境的水田。田裡的晚水稻,如今差不多收割完了,偶爾也能看到沒收割完的稻穀,黃湛湛地如流蘇般在風中搖曳,時而可見有農人揮汗如雨在田間勞作。
村口不遠處,有幾棵兩人合圍都抱不住的老樟樹,巨大的樹身鼓着歪歪扭扭的疤痕。樹下躺着幾頭水牛或黃牛,它們眯縫着眼睛,悠閒地咀嚼着從胃裡反芻的食物,尾巴不時摔打幾下,驅趕前來騷擾的蠅蟲…… 這是府城下面的村裡,商隊過來,也不算稀罕事,並沒有老老少少圍過來,只有一些小孩子圍觀。
商隊到了村口停下,其他人在村口歇息用飯,季廣祥又找過來,說是請方臨一行去村中吃飯。
“商隊伙食簡陋,難以招待各位,幸得長流村中有一枝範家庶脈,我們可去拜訪用飯。”季廣祥說道。
客隨主便,方臨等人自是答應。
於是,季廣祥又叫上兩人,帶着些書,領着方臨一行,去往村裡。
方臨看了眼那些書,竟都是些通俗小說。
不等方臨詢問,季廣祥就主動解釋道:“範老爺看過方郎君的《三國演義》,極爲喜歡,看過之後,託我搜集一些其他通俗小說帶過去……說來,今日方郎君來了,範老爺知道一定高興。”
方父、方母、田萱聽着這話,對走到哪裡都能見到方臨的書迷,都有些習慣了。
在城中日久,方傳輝也深深知道《三國演義》影響,見怪不怪,方赫同樣也是習以爲常,心中還在嘀咕:‘那範老爺若是堂兄的書迷,這次的待遇肯定差不了。’
進村,看到村中雞狗成羣,雞糞狗屎隨地都是,村人視而不見,走起路來大步流星。
反倒是方臨一行乾淨體面,走路要低着頭,仔仔細細看腳下。
到了村子東邊一些,青石板鋪路,明顯乾淨許多,來到一座大屋前,季廣祥敲門表示來意。
很快,一個四十好幾、瘦高個兒的人出來,這人一張長長的臉上有着分明的五官,穿着合身藍色長袍,很是斯文的樣子。
“鄙人範慶賢,貴客登門,實是蓬蓽生輝。”
尤其是聽了季廣祥介紹,見了方臨,知道這是《三國演義》作者,範慶賢更是態度熱情,拉着手臂,邀請方臨一行人進去。
‘範慶賢,慶字輩麼?和範家家主範慶增一個輩分。’方臨如是想着。
範慶賢親自領着他們進去,參觀自家屋子。
只見這房屋極大,雕樑畫棟,家裡有着長工、丫鬟、粗使僕婦,還有私塾先生。
往裡面一些,是一座花園,花園好大。
範慶賢介紹道:‘方小友,伱們來得不是時候,這園子種着月季花、梔子花、雞冠花等各種花卉,還有梅子樹、桃子樹、橘子樹,若是等春暖花開過來,那叫一個好看……還有那棵石榴樹,若是石榴成熟,石榴紅紅的掛在樹上,像是一個一個的紅燈籠,真是好看極了。’
花園旁,有石頭砌着水池,裡面養魚,一根大毛竹一剖兩邊代替流水槽,一頭擱在水池沿上,一頭穿過圍牆的洞直通後山,流入池中的山泉,亮亮的,乾淨的透明。另半邊毛竹藉着從池子滿出來的水,通向另一個池子,用來澆灌花草果樹,今日明媚灼灼的陽光下,這裡顯得分外涼爽和新鮮。
站在水池邊,可見其中魚兒游來游去。
範慶賢親自作爲嚮導,帶着方臨一行逛了一圈,如此熱情態度,季廣祥都是沒見到過,對方臨下意識更恭敬三分。
隨後,又在堂屋拉着方臨熱情攀談,討論《三國演義》內容,詢問《三國演義》第二部什麼時候出等等,自不必說。很快擺上宴席,席中雞鴨魚肉、海鮮牡蠣,說不上太過奢侈,但絕對算得上豐盛,比方臨自家飯菜還要好得多。
飯後,商隊還要等些時候出發,方臨、田萱說是想去村中逛逛,範慶賢也知道了方臨剛剛新婚,自不會不知情趣打擾,會意成人之美,讓牛三、伍良兩個長工陪着帶路。
方父、方母沒去,方傳輝、方赫有着眼色,同樣都沒跟着。
在村中閒逛,不同於範家所見,僕役、丫鬟等等衣着皆是乾淨,沒有補丁,村人衣服就有些破爛。
村中也多是茅屋,有的人家門口雜草叢生,長到門檻邊上,還有雞屎什麼;有的人家就雜草鏟去,打掃乾淨,可見是勤快人家。
“臨弟,你看!”田萱忽然指着一處道。
那裡,一個年輕男人拽着一個五六歲男孩兒,小孩兒額頭長滿了紅白色痘痘,彷彿沾了一頭的小沙粒,年輕男人用一個缺了好多齒的梳子,橫着在兒子額頭一刮。兒子一顫,嘴巴癟了癟,眼淚掉在胸前,也沒哭出聲來。年輕男人就用拇指和食指一刮,如是重複……
方臨看着牛三、伍良兩個範家長工的反應,都沒什麼表情,似乎覺得本該如此,到嘴邊的問題,便又吞下了。
這般在村中,顯然不會說請什麼大夫,都是土方子如此處理。
“小心!”方臨看到什麼,拉了下田萱,只見一隻比米粒稍大的黃色小蟲,擦着田萱衣服掉下,背上還有幾個黑點。
“這是‘黃刺啦’,落在人身上,就火辣辣的。”牛三道。
“就是有時候會從樹上掉下來。”伍良說着,問道:“方官人,咱們去哪?”
“在村子裡隨便走走吧!”
方臨、田萱被帶着,在村中散步,看到村中茅房,四周掛上稻草的小棚子,風雨侵蝕得稀稀拉拉,陽光都能透過茅草照進去;看到公雞母雞,站在柴火垛上打鳴;看到三兩隻狗,一見生人就狂吠不聽,一聲比一聲高,好似比着嗓門……
不一會兒,又看到一個很大的池塘,男男女女,男的在這裡洗臉,女的洗頭髮,溼漉漉頭髮貼着頭皮,油亮油亮的。
“如今天稍涼了些,往前些日子,都在裡面洗澡。”
“吃水的話,在那一邊。”
“我看這是死水,不髒麼?”方臨問。
“髒?”牛三晃晃腦袋,似乎沒有這個概念,只是吭哧道:“一直都這樣的。”
“是啊,村裡也沒井,也就去年,範老爺過來,纔在家裡打了口井。”伍良道。
方臨聽了沉默,範慶賢家與長流村普通村人對比,明明生活在同一個村中,卻好似兩個世界,讓人心中唏噓不勝。
池塘那邊,有一些茅草屋,這裡已經快到村子外面,比村中看到茅草屋又要差許多,小許多。
過去,看到有的一家四口,有的老少七八口擠在一口小茅草房,竟是住了十幾戶人家。雖然是到了這個季節,還有些蠅蟲,嗡嗡作響,漫天亂飛,散發着臭氣。
一個不會走路的男娃,坐在一把爛竹椅上睡着了,嘴上、臉上落滿了會飛的小蟲,黑黑的就像是一圈鬍子,兩隻眼睛的四個眼角,每一處都爬着三兩隻蒼蠅,黑黝黝的胸前和褲襠,也有一些小蟲飛停……爲了爭奪位置,它們不停蹭來蹭去。可想而知,就算是對方沒睡着,他一雙小手也打不過四面八方的蟲蠅啊!
“這小娃……”田萱看着,心中都是不忍。
方臨也是皺眉。
“去年麼,揚子江決堤,我們村也受了些災,水退後,這些人家的地被官府收了,說是要造什麼魚塘……”
“可我們我來的路上,沒見什麼魚塘啊?”方臨問道。
“誰知道哩?說是要造魚塘,可也沒見。”牛三大咧咧道:“後來,範老爺就來了,那些田就成他的了,又在村裡建了大屋……”
“原來如此。”方臨點頭,心中有些恍然,想起蒲知府說的,在災年,官員、大戶趁火打劫,軟硬兼施,將民田佔爲己有,變作詭田。
無疑,這些就是受害者。
‘不僅是田地,還有範慶賢建大屋的地皮,想必也是這些人家的,這背後的種種齷齪……唉!’
方臨想着這些,深深嘆息,只不過自身位卑力薄,卻也做不了什麼。
……
下午,商隊繼續趕路。
接下來兩三天,多有在村子落腳,有的村子有如長流村般的‘詭田’之事,有的村子卻也沒有,想來這已經是蒲知府竭力抑制的效果。
不說這些影響心情之事,只說路途中,很是輕鬆,銀錢花得足,伙食也是極爲不錯。點心、乾果不斷,野味也時有供給,更多有時候停靠村落,在村正家用飯,殺雞宰鴨,受到熱情招待,更是吃得極好。
如此趕路,輕鬆悠閒,倒真是如旅遊度假一般了,途中,時而還會有着不經意間的驚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