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怒濤(貳)

周太后神色稍霽, 她搭在東明王頭頂的手掌已出了汗。

“看來陸渾之死,與宋虔之無關,倒是堂下罪人, 十分可疑。”

周太后一語驚醒夢中人, 殿內諸臣議論紛紛。

一道聲音越衆而出:“大皇子謀刺皇上在先, 當年正是陸太醫救活已經身中劇毒的太后, 也是蒼天有眼, 未讓此等謀逆之徒得償所願。而且,牌子上寫的話,不正說明了是大皇子所爲嗎?”

宋虔之聽出是林舒的聲音, 沒看見林舒在哪兒,心道林舒倒是聰明, 他藏在人羣裡說這話, 苻明懋的人個個一臉着急, 想把聲音的主人捉出來給宰了。

另一個聲音說:“想不到李相也投了反賊。”

衆臣的目光猶如鋼針,令李曄元一背冷汗, 這一招失策,已經失了先機。

不待李曄元開口辯駁,孟鴻霖道:“肅靜,大家都靜一靜,便是陸太醫被殺, 李相判斷錯誤。我所說的話卻無一字虛言。大行皇帝被周氏囚禁在承元殿日久, 不信你們大可開棺驗屍。”

孟鴻霖陰險的目光從周太后臉上一閃而過, 逼視着宋虔之, 皮笑肉不笑地抽動嘴角:“宋大人, 活人說的話固然可以不是本心,那死人可還會說假話?”

宋虔之正想開口。

周太后怒道:“你們簡直膽大包天, 皇帝的屍身是可以隨便驗看的嗎?!”

宋虔之心裡暗叫遭了。

孟鴻霖笑道:“爲求真相,有何不可?你這毒婦,謀害榮宗,又來謀害榮宗的孩兒,大難臨頭,不怕到了地下,不但無顏面對苻家列祖列宗,就連你周家滿門,也無法面對嗎?”孟鴻霖一手負在身後,轉身朝衆臣說,“我大楚國事,社稷安危,什麼時候容得女人來處置了?衆位大臣,莫非已經忘了自己身爲男子?還是我大楚國中已經無人,需要讓女人拋頭露面,妄議廢立?”

周太后氣得面色鐵青,縱橫大楚數十載,就是身爲皇后時,也從未有人敢這樣同她說話。

李曄元保持緘默,垂眸整理雙袖。

趕在太后開口前,宋虔之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孟鴻霖一記耳光。

這一聲驚嚇到所有大臣。

孟鴻霖面紅耳赤,立刻就要擼袖子跟宋虔之在殯宮幹這一架。

“你算什麼東西?爲我大楚國土上過戰場,灑過熱血?”宋虔之冷聲道,威勢壓人。

“我……我效力於劉贇將軍麾下。”

“哼。”宋虔之冷道,“劉贇那廝也配享將軍之名,劉贇之子欺男霸女,其人在軍中素有惡名,當年劉贇任少司馬,兒子吃上人命官司,劉贇不思其罪,反而以官威向刑部施壓,迫令刑部改判。他在朝中,犯過多少僭越之罪?榮宗不曾與他計較,大行皇帝也赦免其罪,一是念在他曾有戰功,二是用人之際,不得不重新啓用此人。然而劉贇是怎麼報答皇恩的?賣女求榮,一場立後大典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想必孟統領是不清楚。”

楊文向前走了一步。

宋虔之擡手,示意他不用說,繼續道:“即便是匆促準備,也足足耗費了二十三萬兩白銀。要是在國富民強的昇平之世,這無可厚非,皇后是我大楚國母,當享此等榮耀。眼下是什麼時候,用不用我這晚生後輩給你好好說道說道?”

孟鴻霖臉漲得紫紅,感覺黴氣綠到了腦門上,後悔跟宋虔之直接對上,文官的嘴,武將的刀,吃飯家伙,確有點本事。

“方纔我問孟統領,是否爲我大楚上過戰場。”宋虔之微微一笑,旋步轉身,放過孟鴻霖,杵到李曄元的面前,“興許孟統領是記不太清了,恰好本侯在麟臺任職三年,年初爲了查案,東御史寺那些故紙堆,我也是翻過的。孟統領你的檔案,本就在我麟臺,用不用我將您的履歷背給衆位大臣聽一聽?”

孟鴻霖耳朵通紅,侷促道:“宋大人就算在麟臺任職,也未必記得此等事情吧?”

宋虔之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孟統領是雙鴻二十四年參加的武舉,報上來是十六歲,其實應考當年你還未滿十六。雙鴻二十三年九月初八德仁孝懿皇太后崩,先帝哀痛逾甚,停三年一次的科舉,順延至次年,自雙鴻十九年始,由於與阿莫丹絨作戰所需,每兩年進行一次武舉考試。科舉順延,武舉自然也要延,且沒有在尋常三月舉行,而是安排在雙鴻二十四年十月。孟統領的生辰在十二月,朝廷宣佈武舉延期時,你已在縣上報名登記參加當年的武舉,當時將十四歲虛報爲十六,到雙鴻二十四年這個時候,你十五歲,虛報一歲參加武舉,得了第七名。你以校尉一職進入軍隊,劉贇在雙鴻二十五年調回京城,任少司馬。雙鴻二十七年六月十四日被參,七月初十由榮宗欽定審結。你虛報年齡一事在武舉結果出來後的第二個月被同鄉揭發,當時你已滿十六,軍中未做處置,但這一筆也被記在檔上。”宋虔之充分發揮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些對他而言實在是小事一樁,也正因爲如此,他在少監的任上,才經常把巧舌如簧的文官堵得啞口無言。

宋虔之轉過身去,朝李曄元一讓,道:“彈劾劉贇的正是當時的吏部侍郎,也就是李相您,劉贇險些官至兵馬大元帥,李相想必對與此人的過節記憶猶新。”他接着再次把矛頭對準孟鴻霖,“孟統領這份履歷充分說明,你還沒來得及立下戰功,更沒來得及對上敵人,就受劉贇被流放一事牽連而官途受阻。劉贇在京城時,你是在他的麾下做過校尉,但你雙鴻二十四年末才參軍,雙鴻二十五年三月劉贇便被調回京城,試問孟統領,是孤軍一人上了戰場爲我大楚萬民廝殺嗎?”

“你……”孟鴻霖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卻憋不出個屁來。

“哈哈哈哈,好一員忠臣猛將啊。”不知是誰爆出一陣嘲笑。

孟鴻霖拔劍出鞘,環顧四周,奈何眼前人太多,根本找不出是誰在嘲笑他,那一雙雙烏壓壓的眼睛,又像全都充滿了嘲諷。

他胸口急劇起伏,喘粗氣,緊緊抿着嘴脣,也顧不上李曄元在跟他說什麼,只想把嘲笑他的人拖出來砍成八段。

“而你口中所說的毒婦,周太后,在被冊立爲皇后前,就是榮宗賬下的智多星,繼立爲皇后之後,多次隨榮宗東征西討,驅趕坎達英的精銳部隊,榮宗在大敗黑狄名將張銘後,親口贊周皇后爲大楚開國第一巾幗。榮宗驟然崩逝,周太后以女子柔弱之軀,撐起朝堂內外,又在兩年前還政於天子,只是大行皇帝年少登臨帝位,許多事情需要向太后請教。我外祖父在任上兩次推行新政,輔佐榮宗皇帝定朝綱,及至的大行皇帝登基後,外祖父年事已高,身體病弱,仍強撐着爲大行皇帝鋪平道路,爲我大楚殫精竭慮。我姨母於拓疆有功,爲榮宗誕育故太子,撫育榮宗皇帝的其他子女,輔佐大行皇帝登基。”宋虔之橫掃衆臣,冷道,“我周氏一門,從未有負聖恩,從未辜負過大楚,更不曾辜負苻姓皇族。”

殿內落針可聞。

要同周家論功過,只有天子可以蓋棺定論,殿內無論哪個族姓,只要丟出周太傅一人的功過,就無人能夠壓得過去。

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柔聲道:“逐星。”

宋虔之袖手退回隊列,垂頭正面上座,行禮過後,神色自若地直起身。

“呂臨何在?”周太后道。

呂臨:“微臣在。”

周太后正要下令拿下李曄元等人,李曄元突然爆出一陣狂笑。

莫不是刺激大了,李相瘋了?

宋虔之所想,正是在場官員的想法。

李曄元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高高舉起。

宋虔之心生不祥。

“勸剛即帝位的皇帝對手足趕盡殺絕,可是一代賢臣所爲?周太傅……你們以爲周太傅是什麼忠臣?妄議廢立,僭越國主,置天子於罔顧人倫,不孝不悌的地步,可是合該受世人敬仰膜拜的忠臣所當爲?!”

宋虔之緊緊盯着李曄元手中的信,想起來那是什麼了,李曄元收容他和陸觀住在別院,他曾因爲在李曄元的書房裡看見寫着“殺之”二字的信感到驚訝無比,因爲他清楚記得,事涉苻明懋的謀反案中,身爲外祖親傳弟子的秦禹寧上摺子要保大皇子,反而,跟秦禹寧一直唱反調的李曄元力主殺了苻明懋。

而周太傅寫給李曄元這封信,完全僭越了朝臣的本分,站在國君的立場上,處置皇子的生死。

上至朝中權臣,下至販夫走卒,朝廷運作當中大小事皆會在人的口中被審判評價。然則白紙黑字卻不行,若在周太傅還活着的時候,這封信拿出來他可以爲自己辯白,現在他已死去多年,茶已不只是涼了,還有成冰之勢。

誰要開口爲他辯白,都要先掂掂敵我力量。在乎周太傅是忠是奸的,只有自詡是周派的一部分文臣,而這部分人隨時可以站到對方的陣營裡。唯獨宋虔之和周太后,站不過去。

他們身上,流着周家的血。

·

“在這兒!”陸觀用劍砍開藏在李曄元書房暗格裡的那口銅箱子,他抓起一把裡面的信,一封接一封掃視過去。

周先扔麻袋似的把管家摜在地上,提起他的後領,讓他跪起身來。

“就這一個地方?”

管家臉腫了一半,說話漏風,嘴裡都是血腥味,他的牙被敲掉了兩顆,那股刺激淚腺的痠疼仍殘存在嘴裡,牽扯着整個腮幫子都在疼,管家甚至有點感覺不出自己的頭,就像渾身每一寸皮膚都在痛,反而覺不出到底是哪裡受了傷。

“就,都在這兒了。”管家哆哆嗦嗦地回話,“二位爺不信,可以找吳管家來問,我們一人管東院一人管西院,管庫的是李二哥,書房裡要緊的書信都在這裡。”

“別院我們已經找過了,你們老爺真是膽大包天,不僅把反賊苻明懋藏在別院裡,還同多琦多有來往,跟李明昌稱兄道弟。”周先故意拖長聲調,嘆了口氣,“其實有下人什麼事,真正重要的事情,你們老爺也犯不上跟你這等身份的人說,自有幕僚相商。你這兒也沒什麼可問了,我們這就回宮,如實稟報給太后,等着抄家流放吧,可憐你一家老小……”

陸觀把信收好,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下人,朝周先道:“走吧,回宮覆命,李曄元所收的賄賂,他一個下人怎麼會知道,我看你是好事做太多,真把自己當菩薩,他一家老小可憐,死在戰火之中的無辜平民就不可憐?你給他這個立功保命的機會,兩狄燒殺劫掠的時候可沒有給過那些亡魂機會。這些書信往來,足以坐實李曄元通敵叛國的罪名,抄家的時候,還怕抄不出罪證?”

“也是。”周先晃了晃腦袋,歸刀入鞘,吊兒郎當地甩着步子往外走。

陸觀腳下倏然一沉。

管家掛在陸觀的腳上,一張涕淚橫流的臉緊貼着陸觀的褲腿,嗚咽道:“大人,大人莫忙走,小的去找李二哥來,他有庫房鑰匙。”

“有庫房鑰匙頂什麼用啊?未必相爺會光明正大把寶貝隨意收在庫房裡,想是早就挪走了。起開,別跟我們大人瞎蘑菇,他脾氣不好,惹毛了他,你掉的就不只是兩顆後槽牙了。”周先說話時,臉上仍帶着笑,只是他的笑,讓管家看得心裡直發毛。

他牙齦麻麻的,三歲兒子的嫩臉在心上一閃而過。

“大人,大人,阿莫丹絨送來的禮,是小的和李二哥一起入的庫,禮單經的是小人的手。禮單這就有,證物就在庫裡。大人有所不知,我家老爺,當朝宰相,與太后關係匪淺,曾經也是周太傅的忘年好友,誰敢來宰相府搜查?送來的禮是在庫房裡,只是單獨闢了一間小室陳放,鑰匙都在李二哥手裡。”

陸觀與周先對了一眼。

“大人不放心,大可派人跟小人一塊去。”

陸觀想了想,說:“把禮單找出來,東西改日朝廷自會派人來抄,現在不用。”他帶的人穿的都是羽林衛的袍服,偷偷潛入的宰相府,大搖大擺跟着這管家去庫房裡搜,反而容易打草驚蛇。阿莫丹絨人送來的自然是金銀珠寶一類,現在也不能擡進宮。

陸觀拿到禮單,留下兩人把管家給看起來,跟周先馬不停蹄趕往皇宮。他懷裡揣的都是紙,卻彷彿有萬鈞之重。

宮門出現在二人的視野裡。

已近正午,熾熱的陽光照在陸觀的臉上,他把繮繩一勒,翻身下馬。

“陸大人!”

柳平文喘着氣跑過來,弱氣的書生臉叫太陽曬得通紅,額頭也都是汗。他手上套着兩圈麻繩,另一頭綁在李宣的一隻手上。柳平文穿着太監的衣服,還有兩名太監陪着他們在御街上等。

不遠處宮門緊閉。

陸觀疑惑地皺起眉頭。

“龍將軍已帶人殺了進去,宮門才關,把守宮門的都是我們的人,爲免節外生枝,也怕讓別人瞧見,許大哥吩咐我帶着……帶着……”柳平文着急地看了兩眼一臉呆愣的李宣,他站在靠牆的地方不肯離開,右手裡拿着一隻炭筆在牆上胡畫。

陸觀解下李宣手上的繩子。

李宣十分疑惑地歪着頭打量他。

陸觀凝視着他漂亮的眼睛,他留意到李宣的睫毛很長很黑,即便生爲男子,也是讓人過目不忘的美男子,這等風采,但凡李宣正常一點,他們也能多幾分勝算,偏偏是個傻的。

“想不想見你弘哥?”

李宣盯着陸觀的臉看了一會,用力點了一下頭:“嗯!”他表情着急,但似乎是茶壺裡裝滿了餃子,倒不出來,想說的話都在他心裡。

“那就跟牢這位弟弟,他會帶你去見弘哥。”陸觀怕他不明白,把他的手抓過來,讓他握着柳平文的手,他的手掌把他二人的手合在其中,用力握了一下,問李宣,“跟着他,去見弘哥,一步也不要離開。”

李宣倏然笑了起來,不斷重複嘀咕着:“跟着他,跟着他……”

“對,就是跟着他。”周先道。

柳平文帶着李宣在前,陸觀與周先跟着柳平文的步伐,到達宮門時,陸觀手握住劍柄。

柳平文用力一推門,沉重而吃力的吱呀聲響起。

門縫之中,血腥味撲面而來,令柳平文臉色發白,幾欲作嘔。

一道天光,自甬道另一頭緩緩漏下,拉開序幕。

30.容州之困(拾伍)148.波心蕩(肆)55.妙女(捌)131.回京(壹)14.樓江月(拾肆)65.沐猴(壹)116.劇變(貳拾)52.妙女(伍)205.和光同塵(叄)20.容州之困(伍)167.怒濤(伍)206.和光同塵(肆)189.殘局(玖)66.沐猴(貳)30.容州之困(拾伍)121.潛龍在淵(伍)25.容州之困(拾)214.和光同塵(拾貳)105.劇變(玖)189.殘局(玖)146.波心蕩(貳)151.波心蕩(柒)147.波心蕩(叄)192.殘局(拾貳)179.枯榮(玖)202.驚蟄(拾)150.波心蕩(陸)10.樓江月(拾)24.容州之困(玖)186.殘局(陸)112.劇變(拾陸)119.潛龍在淵(叄)81.沐猴(拾柒)30.容州之困(拾伍)77.沐猴(拾叄)71.沐猴(柒)90.正統(玖)50.妙女(叄)140.回京(拾)26.容州之困(拾壹)92.正統(拾壹)184.破局(肆)82.正統(壹)47.正興之難(拾陸)211.和光同塵(玖)95.正統(拾肆)61.妙女(拾肆)203.和光同塵(壹)4.樓江月(肆)176.枯榮(陸)191.殘局(拾壹)57.妙女(拾)120.潛龍在淵(肆)130.潛龍在淵(拾肆)121.潛龍在淵(伍)205.和光同塵(叄)79.沐猴(拾伍)24.容州之困(玖)16.容州之困(壹)145.波心蕩(壹)46.正興之難(拾伍)15.樓江月(拾伍)66.沐猴(貳)122.潛龍在淵(陸)51.妙女(肆)8.樓江月( 捌)31.容州之困(拾陸)125.潛龍在淵(玖)74.沐猴(拾)80.沐猴(拾陸)27.容州之困(拾貳)189.殘局(玖)67.沐猴(叄)223.離合(陸)40.正興之難(玖)183.破局(叄)42.正興之難(拾壹)193.驚蟄(壹)104.劇變(捌)92.正統(拾壹)139.回京(玖)17.容州之困(貳)32.正興之難(壹)76.沐猴(拾貳)196.驚蟄(肆)97.劇變(壹)156.夜遊宮(叄)26.容州之困(拾壹)64.妙女(拾柒)158.波心蕩(伍)189.殘局(玖)58.妙女(拾壹)91.正統(拾)160.波心蕩(柒)181.殘局(壹)26.容州之困(拾壹)55.妙女(捌)10.樓江月(拾)43.正興之難(拾貳)209.和光同塵(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