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林楓也陷入沉默之中。

宮庭之中向來風起雲涌詭譎多變,富貴錦繡的外表之下隱藏有多少激流暗涌、血腥殺戮、污穢骯髒,難以一一盡數。懷遠王生母卑微,沒有外家庇護,又佔了皇長子的名份,宮裡若是有人想對他下手,那可是一點也不稀奇。畢竟大夏王朝的皇位繼承還是講究嫡長繼承的,皇后早亡,沒有留下兒子,皇帝便沒有嫡子,朝中那幾位皇子甭管生母出身如何高貴,外家如何有權有勢,究竟也和懷遠王一樣只是庶出皇子,論起繼承皇位的資格,還要排在懷遠王后面。

懷遠王在宮裡受到什麼樣的排擠,可想而知。他被下毒,阿橫夭折,十歲的皇長子住到了深山老林中,一面療傷排毒,一面緬懷自己年幼早亡的小妹……

“我家小阿曇可憐,懷遠王殿下又何嘗不可憐呢?他和小阿曇是惺惺相惜吧。”林楓遙想當年十歲的懷遠王和四歲的小阿曇相依相偎的場景,心中大爲嘆息。

羅夫人可不管這些,也想不到這些,只爲女兒當年的悲慘遭遇傷懷,哭成了淚人兒,“我可憐的小阿曇,她當時才只有四歲啊,爹孃被劫匪擄走,哥哥跌落山崖,只剩下她一個人被救回晉江侯府,太夫人還嫌棄她,把她扔到深山裡的尼庵裡……”伏在林楓懷裡,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林楓柔聲安慰她,“夫人,這些都過去了對不對?如今咱們阿開的傷勢已經好了,阿曇也長成了聰慧美麗的好姑娘……”羅夫人哭着打斷他,“可是,阿開當年傷重得差點沒了小命,阿曇夜夜做惡夢,多少個夜晚她從夢中驚醒,小身子都被汗水打溼了……”林楓心酸難忍,和羅夫人相擁而泣。

冷峻的懷遠王眼眶也溼潤了。

良久,林楓方收了眼淚,低聲勸羅夫人,“夫人,有客人在,先不傷心了,好麼?”羅夫人哽咽點頭。

林楓歉意道:“愚夫婦失禮了,懷遠王殿下莫要見笑。殿下當年收留過小女,本該命小女進來當面拜謝的,可是,因爲小女那幾年總是做惡夢,下官和內子憐她年幼受苦,千方百計設法要令她忘掉那件悲慘之事。故此,怕是不便令小女和殿下見面了,還請殿下大度海涵。”

懷遠王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兩個泥娃娃身上,“痛苦往事,我自是不要她記起。不過,讓她以後不再和我見面,卻是萬萬不可。林大人,羅夫人,我既答應了娶她,便一定會娶她,試想又哪裡有妻子不和丈夫見面的道理呢?”

林楓和羅夫人大驚。

羅夫人失聲道:“你真要娶我家阿曇?你……你不是爲了哄她不哭,才隨口說說的麼?”

林楓溫和道:“殿下一片好意,愚夫婦心領了。不過,婚姻是人生大事,不可草率,怎能因爲兒時的一句哄孩子話便定下來呢?”

懷遠王雋美臉頰上現出幾抹可疑的紅色,聲音愈加低沉,“不只是這樣的。林大人,羅夫人,我在安定城外重新見到她時,便爲她的人品風采所傾倒,一開始以爲她是男子,後來知道她其實是位姑娘,我……真是欣喜若狂……歡喜得快要炸開了……”

林楓和羅夫人交換了一個既詫異又驚喜的眼神。

懷遠王對他們的寶貝女兒一見鍾情,而且懷遠王還是小時候幫過阿曇的人,這件事對於他們來說非常意外,也讓他們內心之中隱隱有些驕傲:我家阿曇多出色啊,驍勇彪悍、威名遠揚的懷遠王,一見之下,便爲她心折。

“我家要挑女婿,最要緊的便是對我閨女好,一心一意,溫柔體貼,你能做到麼?”羅夫人馬上換了丈母孃的心情,用準岳母的口吻問道。

林楓關心的卻是另外一個關鍵問題,“懷遠王殿下,你的親事似乎並不由你自己當家,對不對?需陛下首肯。”

羅夫人先開的口,懷遠王也便先答覆她,“請您放心,我一定能做到。”又回答林楓:“我回京之後便立即請婚,求父皇下旨,冊封林家長女爲懷遠王妃。”

羅夫人心情亢奮,又道:“還有啊,我家挑女婿,需我閨女中意方可,她若看着不順眼,心中不樂意,我做孃的可捨不得勉強她。”懷遠王眼神緊定,語氣誠懇,“她小時候便是喜歡我的,長大了一定也是。”說到這裡,他低下頭,微有害羞之意,“我答應娶她之後,她破涕爲笑,跟我說了好多話。我叫她小阿曇,她叫我耀靈哥,我倆很要好的……那晚我沒敢再讓她吃肉,便讓人在外頭生了火和她一起烤白薯,她餵我,我喂她,白薯格外甜……”

“這樣啊。”羅夫人不禁掩口而笑。

林楓臉上也露出笑容,看懷遠王的目光格外親切。

能讓他寶貝女兒開心快樂的人,他是不會討厭的。

不過,他是一位父親,自然替自己的女兒打算得最爲周到,“殿下的美意,愚夫婦心領。若是旨意下了,林家很榮幸,能和殿下攀門親戚;若是旨意未下……”

懷遠王聞絃歌而知雅意,道:“旨意是一定會下來的。不過,在賜婚旨意沒有下來之前,沒有外人會知道這件事。”

林楓大爲滿意。

羅夫人越看懷遠王越順眼。

“哎呀,我家阿曇都十六了呢,也該成親嫁人了。嫁妝我可得提前替她準備好,不能到時候慌慌張張,傢俱我要全部給她打小葉紫檀的,配得上她王妃的身份,瓷器她喜歡定窯白瓷和汝窯青瓷,我得給她多蒐羅些,萬一以後摔了碰了,也有替補的,對不對?至於衣裳、首飾這些就更別提了,什麼時興,便給我家阿曇制什麼,不對不對,光時興哪成,得配得上我家阿曇的身份啊……”羅夫人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很遠。

林楓考慮的卻極爲現實,委婉問道:“殿下是從肅州方向過來的,對麼?肅州知府方德山數月前被總督河道都御史何清波彈劾貪墨、瀆職,在朝中反響很大。方德山此人倒也罷了,雖是一府之長,究竟不過爾爾,可他是沈相門生,有沈相走狗之稱啊。”他聲音不大,目光中卻流露出關切、擔憂之意。

懷遠王心中一暖,微笑道:“大人放心,肅州貪墨案父皇確是交給我來查辦。這件事要怎麼查,要查到哪個地步,哪些人能動,哪些人要暫且放過,我和匡先生等人已是再三斟酌,詳加考慮。”附到林楓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林楓連連點頭。

一時間,林楓真是心花怒放。

懷遠王名聲在外,鐵血、強硬、酷愛殺戮,林楓這會兒把他當準女婿來看了,還真是擔心他在和文官打交道的時候一味硬來,隨意與人結怨,可聽他侃侃而談、細密周到,哪裡是傳言中的一介莽夫?

林楓和懷遠王又低聲談論了幾句,越說越放心。

他倆正說的投機,羅夫人兩眼發亮的看過來,喜滋滋的,整個人容光煥發,“哎,你書房那件嫩黃色的玉山子蠻與衆不同的,黃玉本就難得,顏色還那麼嫩、那麼透亮,又是前朝大師的雕工,世間再難尋到,給阿曇做陪嫁好不好?”

林楓:…………

夫人,懷遠王這纔剛提親……

懷遠王看着一臉關切的林楓,喜氣洋洋的羅夫人,如深潭般幽邃的雙目中笑意隱現。

她是很好很好的,她的父母,也是很好很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先到這兒,晚上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