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原來她的人生從來都沒有逃脫過蘭姐的掌握。

東方破曉,天色開始微白,今日不算個好天,陽光沒有露面。在院中呆了一晚的綾羅如墜冰窖,渾身冷得都已經發木,微微動下手指,知道自己還活着。

“綾羅!你怎麼這麼早就自己出來了?!”一聲關懷的驚呼在耳畔響起,綾羅困難的轉頭,看見的是鐗那張傾城的臉。不是蘭姐,不是魚鳶,是鐗,他簡單,他任性,他的一切都明白的寫在眼裡,更重要的是,他……愛她,全心全意愛着她。熟悉的感覺真好,還有那指尖傳來的溫暖,都告訴她,這一切纔是真實的,所有的所有都過去了。

綾羅這樣的眼神讓鐗的心臟一陣發緊,這樣空洞無物的神情,又彷彿回到了三年前,他初遇她時,寒江水邊的女子,因爲背叛而放棄所有。

“瞧,明知道天冷,還這樣出來凍着,有什麼事情?”鐗溫柔的笑着,問的小心而謹慎,他只是想一如既往,維持兩人間的平衡。

近來的日子,雖然外界紛擾不斷,國家搖搖欲墜,可是兩個人之間從未如此親密過,不是身體上的親近,而是內心的平和,兩個人拋卻了以往的猜疑,變得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喜歡這樣的感覺,知道會有一個人永遠站在身旁,牽着手,看着眼,沒有得失,背叛,辜負,這樣的感覺,很好。

可是,他不知道這這樣的平和是否只是一個假象,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又能維持多久?只是,他想把它延長一點,再延長一點,即使是失去,也想努力抓住一點點發尾。

所以他只是小心的問她,爲何這樣冷。

綾羅的手如冰,一點點茫然的摩挲鐗臉上溫潤的皮膚。從額頭到眉尾,再是那狹長的鳳眼,還有堅挺的鼻,美好的脣。他的皮膚真好,如上等的絲緞,讓她的手指得意流暢的滑行,還有他的眼睛,墨色的瞳孔裡又映出了她的倒影,她喜歡鐗的眼裡有她,執着的近乎一種病態的迷戀。她要記住這張臉,這張絕世的臉沒道理會記不住的,在即將重新面對過往的時刻,她希望自己能在這張臉上得到堅持的勇氣。

綾羅的脣微啓,眼神迷離,手指在他的臉上反覆的摩挲,細細的描繪,這樣的綾羅讓他開始害怕,因爲,他看到絕望。

“你的手太冷了。”他抓住她的手從臉上拉下,然後迅速的揣進自己的懷裡。

冰與火的碰撞讓兩個人都不禁戰慄一下,綾羅的眼睛裡褪下迷濛的色彩,清醒的看着鐗,看着他因爲冰冷而有些扭曲了的笑容。

冰冷的手刺激着他的胸膛,而火熱的溫度也熨燙着她的掌心,兩人一動不動,等待着適應彼此的體溫。

“你……”

“該給你個暖爐,要不手總是涼的。”他微笑着打斷她的話,然後又不緊不慢的把另一隻手也塞進懷裡。

“你是愛我的吧?”

“傻瓜。”

“我想聽你說一次,很明確的告訴我一次。”淚水已經在她的眼中凝集,她的嘴脣有點抖,或者說,她的全身都在發抖,她使勁的想,卻想不出他明確的表白,她此刻才突然慌亂的發現,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他愛她,都是她自己給自己的說的,她不敢相信,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我愛你。”清楚的,迅速的,明白的。

陡然懸上的心又突然落地,她輕笑,笑自己那些莫名的擔憂,她怎麼會懷疑,他對她的愛。

鐗看着她的笑,一直高懸的心卻沒有放鬆半分,他的心能暖熱她冰冷的手,卻不知道能否暖熱她的心。

他同她一樣,在這隆冬的夜風中站了整整一夜。

昭水以西,君城的對岸,是一片長滿蒿草的野地,而正是從這片野地,才能擺渡越過昭水,到達昭國的君城。對於國土淪陷的宣國來說,此時一水之隔的昭國代表着安全和平靜,所以衆多的難民,如同搬家的螞蟻,密密麻麻的緩慢向這片野地前進。

一路上,隊伍呈現一種巨大的安靜,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每個人都在臉上塗滿黑灰,用磨出血泡的雙腳蹣跚着前進,行走成了一種機械的運動,沒有人掉隊,掉隊意味着的就是死亡。

在整個恐怖肅穆的氣氛中,只有一輛馬車悠悠跟在隊伍的最後,馬車雖然也是陳舊破爛不堪,但是在整個被黑色氣氛籠罩的隊伍之中,顯得突兀不已。馬車上的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對於車上的兩個人來說,千里的徒步奔襲也許還沒有到達君城就已經要了他們的命,所以他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希望一路平安。

可惜,在這樣的世道,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在一座不知名小山包的轉角,一夥數十人提着大刀衝下山坡,截斷前行的隊伍,把那輛馬車和隊尾的百來人包圍起來。

那些凶神惡煞的漢子說是土匪不如說是難民來得更恰當一些,他們的衣着比這些逃難的人羣更加破爛,除了帶頭的幾個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身後的嘍嘍多是抄着各種農具,還有幾個只提了根木棒。

顯然,這是世道逼出來的土匪,趁着亂世,討些生活。

在土匪包圍之外的人看着這陣勢,連滾帶爬的迅速散去,頃刻之間,只留下倒黴的那百來人,恐慌的相互靠在一起。有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被大人一把捂住嘴,只剩下嗚鳴聲,還有女子隱忍顫抖的低泣。人羣外圍的一個男人先受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猛磕起頭來,邊嚎邊大喊,“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什麼也沒有啊!什麼也沒有……”

帶頭的大漢先晃晃大刀,然後朝那些驚恐的人羣叫囂,“嚎什麼嚎!老子要財不要命,趕快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爺們就放你們過河去!”

人羣中的人相互看看,竟沒有人敢第一個動,大漢看着竟沒有人反應,大步上前,一把撈住跪在那求饒的人,刀架在那人脖子上,逼迫道,“快點,老子可真的會殺人的!”

被拎住脖領的那個男人抖的就像風中的葉子,不一會兒,襠下就溼了一片,冰涼的刀子就抵在脖子上,這會兒,連求饒的話都不會說了,只能不停的抖。

還是沒有人動,大漢眼睛一紅,手起刀落,一個圓滾滾的頭顱就滾到腳邊,大漢腳一踢,還噴着血花的頭就飛向人羣,人羣傳來一片驚恐的叫聲,騷動一陣,那個圓睜着大眼的頭孤零零的停在沙地裡。

“啊!”一聲尖銳的女聲又響起,一個男裝打扮的女孩被大漢拖出人羣,同樣是扔在地上,刀架在脖子上。

一個蒼老的男人被同伴死命的摁住,口裡卻在不停的呼喚,“花兒!花兒……”

“拿錢!”大漢暴躁的大喊,刀下的脖子已經出現血痕。

人羣終於開始有所動作,一錠銀子被扔出人羣,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然後陸陸續續的,一串珍珠,一塊玉佩,甚至是一件綢衣都被拋了出來。幾個年紀稍小的嘍嘍上前,用綢衣裹住財物,臉上有說不出的興奮。

這次的消息果然準確,說是城裡不少富戶混在這趟難民之中,他們在山上等了三天三夜,收穫果然不少。

大漢看威嚇已經起了作用,也丟下早已嚇癱的少女,提着滴血的刀朝那輛一直一動不動的馬車走去。

在這種時候還能乘坐馬車的人,一定是隻不小的肥羊,狼軍馬上就要攻過來了,他們在這山頭看來也呆不下去,這次做一筆大的,湊好跑路的盤纏。

刀在地上劃出尖銳的聲響,大漢的步子卻越邁越慢越邁越沉重,那輛被封的嚴嚴實實的馬車,那匹安然吃草擺尾的黑馬,一股詭異壓在大漢心頭。

“爺,我們只有這些了,出外逃命,只帶了些口糧錢。”一道聲音突然插進來,一個黑瘦的身影端着一盤碎銀和兩支珠花,捧到大漢面前,大漢拿起其中一支珠花,是珍珠由銀線串起,擺出五朵素梅的造型,精緻淡雅。

大漢瞄了一眼那個一直低垂着頭的影子,有些疑惑的接過盤子,甩給身後的人,他再看看那輛神秘的馬車,又邁開步子。

“爺!”黑影又擋在他面前,“我們已經沒有了。”

“奶奶的,誰信啊!”大漢被心頭的疑惑擾的十分不安,卻強制用暴怒壓抑住這不安,大刀一甩,就要往黑影身上招呼去。

“咳咳……”幾聲咳嗽從馬車裡傳來,黑影身形一閃,也看不清如何,就已經避過刀鋒,立在了旁邊。

大漢揮空了刀,卻訥訥的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見黑影不再攔他,身後又有幾百雙眼睛在看,只得咽咽口水,朝馬車走過去。

此刻,四周突然變得異常安靜起來,連風聲和鳥鳴都沒有,只有他動作時衣料摩挲的聲音。

手伸向布簾,竟有些微抖,大漢感覺到無形的壓力,索性罵了一聲,猛地掀開簾子。

心臟猛然停滯。

三雙眼睛對望。

大漢看清了馬車裡的一切,心臟纔開始一下一下恢復跳動。媽的,不過是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嬌俏的小妞。那男人臉色還慘白慘白的,一看就是個病秧子,而女人放射性的護住肚子,難道是懷孕了?

大漢一看車內的兩個人沒有任何威懾作用,一步登上車子,彎腰扯下男人腰上的金牌。

好料果然沒拿出來!分量十足的金牌一拿在手上,大漢馬上忘乎所以,看兩人雖然布衣在身,卻仍然不掩貴氣,就知道一定攜帶了不少錢財。

“媽的!還不把東西拿出來,不要命了!”大漢想故技重施,大刀朝女子的脖子上砍去,藉此威脅兩人。不料手卻被中途攔住,抓住自己手腕的,是一隻乾淨修長的手,大漢順着手望去,對上的是一雙平靜的眼,不說話。

他想甩掉這隻手,卻被一陣寒光掠過,定睛一看,自己手上那支金牌上竟還鑲嵌着兩顆碧藍色的貓眼石,手腕一動,微光流轉,竟然如同活物般。他像是被這兩粒石頭迷住了神智,拿起金牌仔細的瞧瞧,慢慢的發現金牌上浮雕的圖騰。

一個狼頭,一個栩栩如生的狼頭,絕對不會錯,這匹狼正帶着嗜血的神情凝望着自己。大漢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狼,再緩慢的轉頭,看着那個抓住自己手的男子,一個傳聞飄進腦海。

狼,狼軍,狼軍的圖騰,狼軍的首領。

“狼……狼……血皇!”顫抖而淒厲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柄劍從後背穿透胸膛,他睜大眼睛,竟來不及看看胸口的那把劍,巨大的身軀就轟然倒下,充斥於小小的馬車之內。血蜿蜒流淌,流在一雙繡鞋邊時,繡鞋的主人擡起雙腳,不讓血污了自己的鞋。

馬車外陷入一片鬼哭狼嚎之中,哭泣,求饒,劍光,鮮血,碎肢,頭顱……大漢的身體被搬出車外,簾布又被重新放下,阻隔了車外的一切。

要怪就怪自己吧,爲何要說出那兩個字。

“青幺。”

“屬下在。”

“事後就把屍體燒了吧。”

“是。”

“留一些吧,”一個溫柔的女聲插入,青幺擡頭,又低頭,“造成山賊屠殺的假象。”

馬車又重新開始前進,在那些哀慼的聲音中,不緊不慢的緩緩離去,好似這人間煉獄只是幻象。車後,仍尾隨着一些難民,不過比那時,少了好多,每個人臉上維持着木然的表情,即使滿臉都是溫熱的鮮血。

殺戮仍在進行,隊伍也在前進,一步一步的靠近昭水之城,君城。

那匹狼兇猛幽暗的眼睛隨着馬車的晃動閃爍在腰間,人已非,物未變,黃金鑄就的狼牌,仍是無上權利的象徵,它指向哪裡,鮮血就延綿到哪裡。一雙被詛咒的眼睛。

它曾經被一雙柔嫩的手捧起,奉給今天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