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客棧,偏院。一家三口忙自己的事情。
林老爺看書,小風收拾屋子。元順躲在角落擺弄着七個娃娃,滿臉笑意。
恰在這時,遠遠傳來嘈雜的聲音。“就是這兒了,就是這兒了。京城來的林先生就住在這裡。”
原來是平安州郡守喬冠道派人送請柬來了。
客棧一片熱鬧。
隔着一條街,茶鋪裡。
幾個人衣着平常,圍坐在茶桌前。中間只有兩個低聲交談,其餘人假裝不經意的打量四周。
“這位林先生到平安州兩天了,沒有出去,也沒有人來拜訪。”
“只有店家每日送去他要的書。說是瞭解平安州風土人情。”
“莫非真的只是一個平常客商?”
“怎麼會,如果沒有古怪,主子怎麼會來信讓我們務必盯死他?”
“可惜書信不完整。”
幾個人陷入沉默。冷眼看着官差如水一般的涌入永泰客棧。
一張紙條默默的放在桌上。上面寫一行小字:“今晚郡守宴請林。”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會了茶錢,四散走開。
永泰客棧裡自有一份熱鬧。
小風張羅着把大家收拾打扮齊整。
珠粉,首飾,都撿着得體漂亮的用。
“你也打扮的漂亮一點,不要讓老爺不高興。”小風必定叮囑夫人。
“我醜嗎?”十五歲的花瓣姑娘對“漂亮”有些茫然。
“不醜,但是不像當家主母的樣子。”
“我服侍您把頭髮盤起來。用一點雞冠花正紅塗在嘴脣上,端莊些。”
“最重要的是不要哪裡有熱鬧就往哪裡看。什麼不知道,張口就問。這樣顯得不尊重。”
小風姑娘苦口婆心的說了半天,換來“嗤”的一聲。
夫人像個小木偶被擺來擺去,乖乖的被打扮着,手裡玩着瓷娃娃。
“怎麼樣?好看嗎?”小風盡心盡力操持,得意的笑。
鏡子裡的粉嫩的妙人,不說話不笑,確實一派雍容典雅。
“好了嗎?”院子裡,清朗的聲音問。
“好了好了。勞煩老爺久等了。”小風仔細把夫人撅起的粉嘟嘟小嘴脣按平。
小姑娘相攜着,走出房子。一個水紅長裙,一個藍底月白水波紋繡襦裙,驚爲天人曼妙異常。
順夫人低着頭。細碎步,及地裙襬紋絲不動,窈窕腰肢風拂楊柳,優雅從容。
老爺林昊竹和師爺說話,轉身招呼:“夫人,我們要拜訪貴客。”目不斜視。
元順溫順躬身福了一福,謙恭說:“有勞管事。”
小風姑娘出一口氣,心裡想:到了別人家裡,總得顧着臉,主君主母不會鬧出什麼幺蛾子。
猛的發現,夫人悄悄的從袖底探出蔥管一樣的纖細手指,比個“八”字。
是的,還剩八天。八天後就不必裝模作樣當什麼林夫人。
小風悲哀的發現:老爺的目光從低看向高,若有所思,轉過身,留下一個筆直的背影。
又讓老爺看見了。小風一臉悲痛糾結,元順攥攥小粉拳,表示這一刻:安全。
月上柳梢頭。郡守衙門的後堂。
郡守喬冠道端坐正中。四旬年紀,五綹長髯。
斯文的舉起酒杯說:“今天有幸邀請到林先生和路老爺,可喜可賀,我先乾爲敬。”
賓客趕忙舉起酒杯站起身,笑着陪飲。
“喬老爺真是的,目中無人。我真是白來了。不喜歡我,現在就可以走。”
聲音嬌滴滴的能滴出蜜來。妖嬈甜膩的身子,不但沒走,反而貼上了。
順夫人被酒嗆了一下。
“貴客不要見怪,這是我們平安鎮最有名的樂姬,沁香樓的二東家,叫銀寶。”喬老爺面色微醺,介紹說:
“叫她來唱曲兒,陪酒助興。”
拍了一下懷中的豐腴妖冶的女子:“銀寶,好好的。不許嬉皮笑臉。在座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
“知道了,老爺。不就是在內宅圖個樂嗎?我要是正經起來,就怕您不自在呀。”
銀寶年紀不大,十七八歲,長得妖嬈肥美。皮膚白的發亮。烏黑的圓眼滴溜溜轉。
喬老爺也笑了:“要不是你姐姐今天身體不自在,就不會讓你出來,沒的冒犯了我的客人。”
“行了行了,那些甜言蜜語您留着說給她聽。”女子貼着老爺的耳根,吹口氣,把臉搭在老爺的手臂上,說:
“路老爺林先生必定是識貨的。銀子的聲響又清亮又溫柔。說的可不就是我嗎?”
順夫人悄悄擡起眼。偷看一下這個放蕩潑辣,說話沒遮攔的女子。
新鮮燙手好不有趣。銀寶肆無忌憚的正掃視着這邊。
順夫人臉上的淺笑被凍結住,身旁之人冷漠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鐘。
順夫人讀懂了,領會了,這是嚴厲的警告。
暗自吐下舌頭。乖乖的坐着,兩手疊好放在膝蓋上。
小風趕緊識趣的插在兩人中間,給老爺佈菜斟酒。夫人是沒有這個眼力勁兒的。
身材矮小的路老爺舉起酒杯,衝着這邊說:“我路某人借花獻佛,借縣太爺的這樽好酒表表心意。”一飲而盡。
林昊竹站起身,謙遜的說:“應該我敬尊貴的主人和路老爺纔對。遠道之人初登寶地,還希望二位多多照應。”
林老爺起身說話,順夫人和侍女恭敬的站起身,俯身傾聽。
小銀寶粘在縣太爺身上,放肆的看着三個人。咯咯笑着說:“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是不知林先生爲什麼來到我們平安州呢?”
小風生性機警,明顯的感到房子裡的空氣冷了一冷。心中想:這個下賤女人好古怪。剛纔宴會前,林老爺和郡守私下單獨待了一會子,不知說些什麼。
路老爺手裡轉着玉杯,遲遲不喝。好像在研究酒的成色,其實豎起耳朵等待着回答。
小風眼睛餘光掃過對面的坐席,觀察着。看來路老爺對於三人的到來很有興趣。
路路通,這是他們來平安州之前,反覆提及的一個重要人物。
路家在中央帝國突然崛起,堪稱異數。
十年前,幾乎在一夜之間,一對兄弟成爲富甲天下權傾朝野的鉅商。
一年之前,兄弟倆突然銷聲匿跡,只留下偌大的產業遍及各地,運轉正常。
哥哥叫路通達,弟弟叫路通暢。上至皇族貴胄,下到販夫走卒,層層交往。說白了,用錢開道無路不通。所以人們乾脆叫一聲路路通,表示尊敬。
人們都知道他們出手闊綽揮金如土,天下九州處處都有他們的豪宅。只是很少有人想到他們神隱在平安鎮。
林昊竹拎起酒壺,自斟一杯,轉向鉅商。
林昊竹決定先行出擊,掌握到主動權。沒有回答小銀寶的問話,溫和的說:“路老爺名滿天下,歸隱在此,想來平安鎮必定有過人之處。”
這話說的很巧。無問之問,路老爺必須有所表示。
“說來慚愧,我們兄弟二人一心經商,但是福澤淺薄,哥哥不幸早逝,我也身體孱弱,看到平安鎮山清水秀,尤其是喬老爺治理有方,才動了歸隱林下的心思。”路老爺嘆口氣,語氣淒涼。
小風心中一動。下意識的覺得路老爺的話是說給別的人聽,想解釋些什麼。是在座的人嗎?
果不其然,不但林先生,連帶着喬老爺都吃驚的問:“怎麼會這樣?難道路大先生已經仙逝了嗎?”
路先生悽然一笑說:“我們雖然薄有資產,但是金銀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哥哥身染重病,錢也買不來他的一線生機。這已經是一年前的事兒了。”
“我自己也是朝不保夕,說起來都是用人命換金銀,不值當的。”說的話多了,用手撫胸,氣息不勻。
喬老爺若有所悟,點點頭說:“那就是你來到平安鎮的時候。”
林先生臉上陪上了悽楚哀傷,連聲說:“節哀順變。”眼睛卻掃了身旁的順夫人。
小小的姑娘膚色極好。側顏極爲漂亮。花瓣一般的小嘴緊緊抿着。往下看,她兩隻手相握,食指相對,這個動作表明她陷入沉思。
小銀寶收斂浪笑,站起身來,體貼的說:“路先生駕鶴西行,前往仙山。已經非人力所及。”
片刻的壓抑的聲調又陡然歡快明朗:“人生飄忽,還得及時行樂呀。”
路路通老爺咳嗽兩聲,誠懇的說:“我有個不情之請,明天我做東,地方都想好了,在河上畫舫,吹吹風喝點小酒,我們再聚聚。喬老爺和林老爺賞我一個薄面。”躬身一禮。
男人趕緊拱手錶示感謝:“多謝,肯定要叨擾。”
大家共進一杯。
總覺得哪裡不對,小風還沒有仔細琢磨。小銀寶下面的話針對着林家了。
“林先生嬌妻美妾。真是令人羨慕。你們看看林夫人嬌嬌嫩嫩的,像一隻小雛雞。林先生高大威武,就是一隻大公雞。”
話音未落,就已經“咯咯”的笑出聲了,笑得花枝亂顫。
話語不敬,態度更不敬。真不知道這個下賤女人,今天爲什麼和林家過不去?
小風剛想出言回擊。
“哪裡比得上銀寶姑娘打扮的輝煌燦爛,野雞也比不上的。”
順夫人輕輕巧巧,慢慢悠悠的說了這一句。依然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動了動。
衆人驚呆了。誰都沒有想到,看上去最是溫和的林夫人,說話如此的尖銳刻薄。
小銀寶可不就是一隻野雞嗎?
小風驚的目瞪口呆。慌張的看一眼老爺。還好,老爺面沉似水,沒有當即發作。
一個年輕女子,一個正經人家的當家主母,怎麼能說出這樣難聽的話呢?小風爲下來的時日擔心。
小銀寶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氣哼哼的,說不出話來。
是野雞,只不過接客的是有錢有勢的人。但還是野雞呀。
路老爺笑了一聲。打個圓場說:“小銀寶確實打扮的光鮮亮麗。剛纔敬了林先生,這一次該敬女眷了。”
林昊竹餘光捕捉到小女人的臉一下子紅了。隱約記得她是不喝酒的。
元順歷來不喝酒不吃主食。
林昊竹的衣袖被人揪了一下。是小風在求援。無聲的焦急神色流露出來:順夫人不喝酒。
小風真的很慌張。她知道平日裡老爺和夫人誰都不睬誰。要是老爺不高興了,夫人還是要捱打的。
現在怎麼辦呢?人家那邊是主子,自己是個丫頭,不能僭越。
那邊路老爺一飲而盡。青白的臉現在紅彤彤的,不住的咳嗽,印證了孱弱這個說法。
順夫人已經站起來了,手託酒杯,禮貌擡擡,就像託着千斤巨鼎。
小銀寶看出門道,解氣的說:“不給路老爺的面子的,恐怕這世上都沒有幾個人。當然了,林先生是有來頭的。真是不喝,也沒什麼的。”
林昊竹心中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爲什麼初次見面,這個下賤的女人和自己過不去?處處都在挑事。
“賤內確實不善飲酒,這樣,心意領了,兄弟我敬路老爺三杯。”坦然伸出手,從順夫人手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又痛快的連乾兩杯。
作爲東道主的喬老爺,看到賓客喝得如此盡興,不由得笑出聲來說:“就該這樣,我們今日相見,確實是緣分。以後彼此還得多多照應。”
小銀寶仗着酒遮臉,裝瘋賣傻撒嬌問:“到底林先生是做什麼的呀?可以成爲縣太爺您的客人。”
這是一個剛纔被耽誤的問題。
喬冠道伸出兩指,捏着小銀寶粉嫩嫩肉嘟嘟的臉蛋兒。噴一口酒氣說:
“林先生來自京城,身份貴不可言。和廷尉府有着密切的關係。你自己想去吧。”
說着說着,人就已經伏在了案子上。
“難得喬老爺不把你我當外人。時候不早,該讓主人安歇了。”路老爺站起身。腳步踉蹌,趕緊有下人上來攙扶。
小銀寶用手撐着桌子,搖搖晃晃站起來說:“真的還是假的?林先生竟然和天下最有權勢廷尉府素有淵源。是平安州要出事了嗎?哈哈哈哈。”
順夫人皺皺眉,低聲嘟囔一句。真醉了還是假醉了?
林昊竹微微一笑。彷彿說給自己聽:“是有人要倒黴嗎?”
元順故作嘆息模樣,說:“可惜今天不能飽耳福,聽聽銀子一樣的唱曲。”
小風趕緊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閉嘴。
小銀寶還是說個沒完:“早聽說廷尉府狠辣凌厲,大概我要開開眼了。怎麼個凌厲法呢?”說着說着,人已經癱軟下去。
又是一個喝醉的。
偌大的內宅,清醒的林家人最後告辭而去。
林昊竹步履穩健,面色沉靜。走在最前面。那幾杯酒是算不得什麼的。
後面兩個女人說話隱隱聲音傳過來。
小風憂心忡忡的說:“你真是太冒失了。說的那個話很難聽,怎麼能和那樣的女人一般見識呢?你從哪裡學來的?”
“野雞?野雞是罵人的話吧。是話本上寫的。”
“這不是明擺着嗎?我連這樣的字呀,聽都不要聽,更何況說。你也真是。”
“保證以後不再說了。”
林昊竹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好人小蜜蜂,我問你,天底下的人真的覺得你家老爺很伶俐,很聰明嗎?”
“你要我說你什麼好,第一是咱家老爺。第二是凌厲,是兇猛。不是你說的那個伶俐。”
後邊的腳步聲頓了一頓。大概這麼複雜的內容,讓順夫人的小腦瓜一時轉不過來。
悠悠的嘆口氣說:“好吧,老爺很伶俐”。
林昊竹走在前面,無奈暗自搖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老爺,你生氣了嗎?小風奇怪地問。她對老爺的一點一滴都認真關注,從背影讀出寂寞。
“沒什麼,走快點。”年輕男人輕聲吩咐。
“好的,老爺。”
回頭一看。順夫人滿臉寫着疑惑。兩個手合抱在一起,放在胸前。說不出的嬌嗔嫵媚。
“不要再苦苦思索了。今天晚上你要睡到老爺的房子。”
“啊,真的嗎?可是。”順夫人的小嘴吐出幾個不相干的詞,馬上忘了正在考慮的問題。人看上去已經很不好了,臉灰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