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終於恢復了安靜。安安靜靜直到天亮。
天光大亮,小鳥高唱。還剩七天。離分別日子又近了一天。太好了。
元順明顯情緒好了許多。梳洗打扮完畢。聽小風的安排,到外屋準備吃早飯。
院子裡,店小二大聲重複着菜名“要一碗豆漿,一碗棗果湯和一碗牛奶。”
“乾的點心要兩份油條,外加一碟糯米糕。”
元順眼瞅着他離開,嘟囔說:“再換換多好,也不問問我喜歡什麼。”
門簾一動,腳步聲很輕。應該是小風出來。
元順撒嬌說:“好人小蜜蜂,幫個忙。牛奶我實在喝不完了,你幫我喝吧。”
元順頭也不回的說。
對方沒有說話,站在那裡。
“幫個忙吧。我吃不完就出不去,可是我實在吃不完。我還是想出去。你能不能找個機會和你家老爺說,吃不完也可以出去。出去逛累了可以繼續吃。謝謝你小蜜蜂。”
元順呱啦呱啦說了半天,笑盈盈轉身。驚的張大嘴。
老爺林昊竹安靜的站在背後,揹着手,沉着臉。
比見了世上最恐怖的鬼還要恐怖,舌頭都不利索,元順結結巴巴的說:“大人好。不,老爺好。”
腳底下慢慢的往後轉。這個時候只要小風搭一句話,分散注意力,她就可以迅速逃離,到達安全地區。屋裡或者院外,都行。
老爺看不見的地方就是安全。
緊跟着出來的小風無奈的搖搖頭,她不敢當面作弊。
“林老爺,早飯來了,還要什麼您只管吩咐。”店小二動作麻利,託着食盒進了院子。
“一大早路府管事送來請柬,說是提前一個半個時辰來接。”
早飯擺在院子裡的石桌上,請柬擱在一旁。
“吃飯。”率先坐下,老爺拎起筷子,不怒不喜。
小風陪着,張羅安排。
經過反覆計算,認真研判,元順怯生生的坐在下手。端起牛奶碗,大口咕嘟嘟的喝,碗罩住了她的臉。這樣就可以不看人。
林昊竹沒有一眼看過來。
一頓飯吃的安靜異常。這是很長時間以來,老爺夫人第一次同桌吃早飯。
“老爺,我陪夫人再去買點禮物,您一起去嗎?”小風看着老爺臉色,小心試探。
“不去。”
“多謝。”元順笑意掛在嘴角。看到小風橫過來的眼神,知道孟浪了,趕緊低頭,嘰嘰咕咕敷衍。
“早去早回。”林昊竹說話只看小風,“路府請客在中午。”
“絕不誤事,老爺您放心。”小風認真點頭。
元順別過臉,悄聲說:“我可以一個人逛街。”
在對面兩人目光夾擊下,自覺閉嘴,眼睛滴溜溜轉。
披風,面紗,小包袱。兩個小姑娘手拉手,走在熙熙攘攘大街上。
“時間有限,不能漫無目的瞎逛。”小風盤算着,左右打量,看哪家人多。
“可是,除了買東西,走走看看本身就很有趣呀。”元順自有道理。
新鮮就有趣,有趣就值得花時間。
“老爺有吩咐。”小風知道怎麼迅速和夫人達成一致,搬出老爺名頭無往不勝。
元順皺起眉頭,委屈的嘟嘟嘴說:“又是你家老爺。算了,不和你們計較。但是要補償。”
補償是加一根糖葫蘆,帶核桃仁的。
平安州果然富甲天下。店鋪一個挨一個,人頭攢動。
元順一雙眼睛不夠用,興奮的小臉通紅,指指點點:
“看,賣大風箏的。會不會把人帶到天上?”
“這麼多海貨,奇形怪狀的。”
“好香,好香,買點吧,我們可能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小風只管掏錢,拎着包袱,揪着夫人,不讓別人撞到她。
“我們到底要買什麼禮物?早買早安心。”小風提醒,生怕夫人貪吃貪玩,誤了正經事。
元順的說法讓她大開眼界:“機緣到了,該買就買。”
“你好歹出來一趟,見到父母兄弟總得表示一下心意吧。”
“我覺得,只要我平安回家,他們就心滿意足。所以,就是什麼都不買,我叫聲爹爹母親,就夠了。”
“最好還是買些吧。”
“機緣到了,入我法眼,就是最好的。”
小風看着滿街人,看着只看東西不看路的夫人,有些頭痛。好心建議:“這些正街店鋪大同小異,要不我們去小巷轉轉?萬一有收穫。”
“好人小蜜蜂,你真聰明。市井裡巷藏好東西。走。”元順拖着小夥伴的手,一頭鑽進身旁的巷子,當然不知道是什麼具體地方。
小風忍不住說:“你和老爺真真完全不同。”
“好好的,你怎麼提起他了?”
小風左手東西交到右手上,元順趕緊幫着一塊提。
“如果和老爺一起出來,首選是什麼,其次看什麼,多長時間,老爺大致心中有數。”
“然後呢?”
“然後買到東西,滿載而歸。不像你,糊里糊塗,無所謂。”
“這也可以理解你誇我,行於當行,止於不可不止。順勢而爲。”搖頭晃腦,元順自鳴得意。
“好吧。”小風沒想到這個結果,撲哧笑了,說:“我最喜歡你這副高興的樣子。”
“謝謝,我家人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小順兒要高興。”元順一笑起來,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渾身從內而外洋溢着喜慶。亮晶晶的眼睛忽閃忽閃,光潔肌膚白皙透亮。
我見猶憐。
小風摟着她的肩膀,笑了。這種感覺很好,暖洋洋的,四體輕快,呼吸都更順暢了。
“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不說也沒關係。我只是好奇。”元順少見的說話很小心細膩。
“問吧,一定是關於老爺的。”
“知我者,小蜜蜂也。我不問他討厭我的原因,反正大不了兩天。”
“我奇怪的是,他整天沒有表情,深思熟慮,至於嗎?什麼苦大仇深的經歷?”
小風有責任解釋清楚:“老爺要籌劃盤算許多事,重要無比的事,生殺予奪,當然輕鬆不起來。”
“這麼複雜呀,你最好勸勸你家老爺,心事太重對身體不好。再說,行與不行都有利弊,所以,計算的差不多就行了,別太傷神。”
小風愣了:“你怎麼說話這麼老氣橫秋?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曾經滄海,除卻巫山,心如止水。”
元順也愣了:“我們家人都這麼想,不不,他們大概都這麼想,主要是我爹這麼想。”
兩個人的腳步慢下來。
一棵大樹,樹旁一個小店。
“夫人,行行好吧。”一個人從旁邊衝過來,撲倒在地,咚咚磕頭,擋住兩個小姑娘去路。
嚇了一跳,定睛看,是個要飯的乞丐,衣服補丁摞補丁,右手纏着髒兮兮的布,浸透鮮血。左臂挎着一個筐。
乞丐拼命磕頭,不住聲說:“行行好,行行好。救命。”“行行好”三個字聲音大,“救命”聲音極低,只有眼前人能聽見。
元順耳力極好,看不清對方臉面,但是聽出聲音:“你是那個接待我們的天字號夥計。”
小風知道出事了,隨手撩動耳邊秀髮,掃視四周。巷子很窄,前後各有兩個神情不善的大漢迅速靠近。
騰挪迂迴沒有空間,一個殘疾乞丐,一個嬌弱夫人。小風有點發愁,怎麼擺脫困局。
“救命呀,救命呀。”元順高聲大叫,又蹦又跳。
經過巷子口的人都往裡看:一個妙齡少女驚恐的大叫,及腰的面紗也遮不住窈窕的身姿。好幾個人循聲走近,都問:“怎麼了?”
“散錢。”
“你們拿錢就是幫我消災,這是算命先生說的。”
小風趁機隨手扔出一把細碎銀子。
還有這等好事。幫助漂亮姑娘,自己還得錢財。幫定了。人們蜂擁而至,低頭撿拾,興奮的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小風早看好退路,趁着大漢被裹挾動彈不得,細腰一扭,早拉着夫人閃了。乞丐緊跟不捨。
小風很有經驗,撿着偏僻巷子走,遇見一扇開着的小門,邁步就進。
院內主人正在擇菜,一擡頭嚇一跳,三個完全不搭的人堂皇闖進來。剛想開口說話。
元順躬身一禮,把食指豎在脣前,做了個“禁聲”的模樣。主人愣住。
小風笑眯眯的說:“我們和家人開個玩笑,藏起來,不讓他們找到。您要幫我。”悄悄遞過一錠銀子。
又指指身旁的乞丐,說:“他就是我們要藏起來的大活人。”
主人聽她們說話綿軟,服飾雅緻,頗有好感。收起銀子,點點頭,端着菜籃往屋裡走。心裡想:有錢人家真會玩,藏一個要飯的,那就藏吧。
一個跟蹤的大漢眼瞅着人進了巷子,甩開絆手絆腳撿錢的人,衝了過來,站在院門前問:“你,見到三個人嗎?”
院主人不喜歡蠻橫的做派,只是搖搖頭,推門進屋。
那自然三人跑到別處,追。今天決不能放過。另外的大漢也趕過來,一起追。
小心翼翼關上門。花瓣小姑娘把手放在胸口,睜大眼睛說:“不知道動手我能不能打贏。”
“不能。這一點你不用多想。”小風覺得好笑。夫人手無縛雞之力,就是跑得快,那幾個大漢太陽穴鼓鼓的,動作斬截,一看就是練家子。
“好吧。”元順覺得有些沮喪。
小風回頭問乞丐:“你怎麼了?一天不見,成了這副模樣。”
乞丐衣衫襤褸,右手包着破布,血淋淋,全然沒有一點大店夥計的清爽利落。
“我不想死,我還有老孃。我不想死。惹急了,我把他們的秘密都說出來,路路通怎麼樣,也跑不了秋後問斬。”
小風心中一動,聽得乞丐話中有話。牽連到路路通,和這次行動的目的莫非大有關聯?
元順識趣的拿起石桌上的葫蘆瓢,端了半瓢水,遞過去。
乞丐感激點頭,雙手捧着,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不知多久沒喝水了。
小風問:“你是特意找我們的?”
“是的,他們押解我經過,我遠遠看見二位夫人,拼命逃出來,謝謝你們救了我。”
趴在地上咚咚磕響頭,元順連連擺手。
“你怎麼知道我們會救你,能救你?”
“上次三位到鋪子,你們走後,管事老爺他們說,你們三個來者不善,要萬分小心。”
元順疑惑的指指乞丐受傷的右臂,問:“和你胳膊有關係嗎?”
乞丐抿緊嘴脣,疼的哼一聲,原來下嘴脣早已咬的血肉模糊。
他說了一個可怕的故事。
昨天,林家買完瓷娃娃離開,路家管事招呼他走近,惡狠狠的問:“你認識這三個人嗎?”
“不認識,當然不認識。”夥計頭搖的和撥浪鼓一樣。管事老爺的神情太兇惡,讓人從腳底冒冷氣。
“但是你很殷勤呀。”話語透着濃濃的殺意。
夥計一看不好,趕緊跪下,從懷裡掏出剛得到銀子,放在身子旁邊,左右開弓,使勁抽自己嘴巴。一邊打一邊罵:“私收銀兩,店規不容。讓你眼底子淺,沒出息。”
很快臉頰腫脹,嘴角流血。管事只看不說話,夥計不敢停手。
這時有一個夥計匆匆趕過來,伏在管事耳邊輕聲說什麼。管事眉毛一挑,嫌棄的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他,吩咐:“老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