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方司,全稱是“兵部職方清吏司”。主官爲兵部郎中,下設五品員外郎和六品主事,主要職責是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以及後勤工作,屬於風險大、勞動強度高,油水少的“高危崗位”。
楊廷麟原爲翰林院正七品編修,雖然品級不高,卻因爲才名卓著,被任命爲東宮侍讀,併爲講讀官。如此一來,身份便水漲船高,這次被調往兵部,品級雖然提高了,但卻是標標準準的明升暗降。
楊廷麟如何會被調至兵部,朱平安心中一清二楚。想到這裡,朱平安對着楊廷麟一躬身,聲調卻冷淡了很多。“久聞楊大人乃是‘知兵’之人,卻不知楊大人對此物有何看法呢?莫非在楊大人眼中,這只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嗎?”
楊廷麟傲然而立,雙手負在身後,聽到“知兵”二字,卻是臉龐微微一紅。自己這次被調至兵部,便是託了這兩個字的緣故。此時聽到這句話,心中頓時不是滋味。
“此物不過是一件軍械,要想一次改變朝局,振作軍威,未免有些太兒戲了吧!內憂外患之際,正需要君臣上下一心,以聖人教誨推行王道,整頓吏治,肅正朝綱,這纔會大有可爲。像朱大人一般,沉醉於某些小道之中而不自拔,於國何益,於朝廷何益?”
朱平安淡淡的一笑,“大人說了這麼多,我卻只想問兩件事情。第一,如今流賊作亂,烽煙四起,關外還有東虜虎視眈眈,朝廷欲平此兩亂,錢糧從何而來?第二,剿滅亂匪,朝廷徵調山陝、河北、河南等地官軍不下十萬之衆,眼見着就要全殲亂匪。可是,如果東虜此時入寇南下,大人以爲將要如何化解呢?”
“這兩件事情,一爲用兵之關鍵,二爲目前形勢,大人既然胸懷壯志,那就不妨先將這兩個難題先解答一下吧。這之後,再說什麼整頓吏治什麼的也不晚啊?”
“這有何難?”楊廷麟冷笑一聲,開始侃侃而談。“先說你所言第一點。我大明地大物博,幅員遼闊。江淮江南尤其富庶,只要派遣能員巡撫兩地,裁撤鹽道鎮府太監,清理鹽務,便可得餉銀數十萬兩。還有,福建、兩廣海貿興旺,而朝廷卻未能從中獲利萬一,唯有於當地設置市舶司,徵收稅賦,錢糧問題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還有你所言第二點,如果東虜南下。山海關一線集結我邊軍精銳數萬,以堅城固守,加上我軍火炮犀利,敵寇只能望而興嘆。還有,盧督師統重兵屯於宣大,其人文韜武略,乃是我大明名將,流賊聞其名而膽喪,有他在,何愁東虜?只要山海關一線和宣大能牢牢的拖住東虜主力。我大明官軍必能全殲流賊殘餘,然後從容北上,與邊軍會師,共擊韃虜!”
一席話說完,楊廷麟神清氣爽。這番思慮也是他花費了好長時間和好多心血才完成的。想不到今天竟然用在了和朱平安的辯論上,使得他有一種殺雞用牛刀的感覺。
朱平安倒是很驚訝,沒想到楊廷麟居然能看到明末時期,鹽務和海務對於朝廷財政的重要影響,有這一點,便足以證明楊廷麟並不是一個只讀聖賢書的書呆子。只不過,雖然難能可貴,但也從側面證明了楊廷麟畢竟是從進士直接進入到了東宮中樞,並未得到基層的充足磨練,其見識還停留在空洞無物的境地,這樣的想法雖然好,但如果沒有一個實際的可供操作的辦法來支撐,也只不過是空中樓閣。
朱平安嘆口氣,雙手拍了兩下,“楊大人的見識是好的。鹽務和海貿確實利潤豐厚,多年以來,朝廷也未曾真正掌握其核心和全部。嘉靖朝時,朝廷入不敷出,財政緊張。朝廷派遣御史巡撫江南,得銀三百萬兩,方纔稍稍緩解壓力,其後再度陷入困窘狀態,如此周而往復,直到如今仍然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辦法。海貿同樣是如此!民間商賈因此獲利頗豐,然而朝廷卻沒有享受到其中一點好處,此事難道不奇怪嗎?”
朱平安伸手阻擋楊廷麟的插話,繼續說道:“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話原是不錯,但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集團卻是失去了應有的監督和制衡。鹽務、海貿的背後,朝中權貴莫不插手其中,楊大人一言而欲將這兩條財路生生的斬斷,莫不是要自絕於天下?”
“明知不爲而爲之是爲大丈夫,楊某不才,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楊廷麟神色堅毅。
“飯咬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朱平安緩緩說道:“我絲毫不懷疑楊大人的決心和能力,但就算你做成了,恐怕也需要數年乃至十數年之功吧?”
“而我說的是眼下!”朱平安提高了聲音。“無錢無糧,那打什麼仗?建什麼功?”
“再說你的堅壁清野之策,遼鎮和宣大困守堅城,阻擋韃子騎兵南下。虧你想得出來?”
聽聞朱平安毫不留情的呵斥,楊廷麟不禁滿面通紅,“我的策略哪裡不對,目前北疆也只有宣大和遼鎮才能阻擋東虜入寇。只要嚴陣以待,東虜萬萬不能佔了便宜去!”
“你動動腦子!”朱平安說的越發不留情面,就連一旁的王品也有點看不下去了,一個勁的咳嗽提醒朱平安措辭。
“韃子的主力是他們的騎兵,所仰仗也是騎兵的機動性強、行動出其不意,遼鎮和宣大就算鑄成了銅牆鐵壁,難道我大明的廣袤疆域還能都豎起一道城牆,抵禦韃虜進攻嗎?”
朱平安大步走到王品屋中掛着的一幅大明疆域圖前,隨手解下腰間的佩刀,以刀柄指向地圖上的一片地域。“這裡,難道就不可以南下嗎?”
“蒙古?”楊廷麟和王品都是一聲驚呼。
“崇禎八年,林丹汗病逝。蒙古陷入內亂。喀爾喀和科爾沁都投靠了滿清,察哈爾部也沒堅持多長時間,林丹汗的繼承者額哲很快便成爲滿清的手下敗將,自此漠南蒙古十六部全部投靠滿清,奉皇太極爲可汗。滿清爲何不能繞道蒙古,自邊牆突入南進?”
“別告訴我,寧遠之兵和朝鮮國軍隊可以側擊清軍後翼!”朱平安看着想要急着發言的楊廷麟補充道。
“朝鮮國已經被迫投降,朝鮮國邊境便有一萬滿清精銳鐵騎嚴陣以待。再說寧遠,兩位覺得寧遠守將包括遼鎮諸將有偷襲滿清的膽魄嗎?”
楊廷麟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幽幽的嘆了口氣,閉上了嘴巴。
“再說回這張圖樣。畢懋康畢老大人研發這種火銃,恐怕連他自己都爲一時其中蘊含的意義!”朱平安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大明軍隊對陣滿清騎兵,歷來以守爲主,攻城野戰之類的更是少之又少。馬政敗壞,大明便缺少騎兵,遼鎮的關寧鐵騎人數太少,雖然精銳,但由於將領的怯懦,以及出於對萬一戰敗之後朝廷的懲罰的恐懼,於是便從來都沒有過主動出擊的戰例。所以,這樣的騎兵除了空耗錢糧等物資,裝點下門面之外,實在是沒有一點用處!”
“所以,這便顯示出火銃的重要性來!”
朱平安看看楊廷麟,“楊大人‘知兵’,應該知道火銃兵的設計速度緩慢無比,而這種火銃就能將射擊速度提高一到兩倍!”
面對朱平安陰不陰陽不陽的譏諷,王品雖然聽不出來,可楊廷麟卻是隻能暗自苦笑。“知兵”,簡直是荒唐!
朝廷對於關外滿清的提防也確實謹慎,關外的消息也能間或傳回一些。寧遠和山海關便發來急報,關外兵馬調動頻頻,看來是要有所行動,萬一清軍主力南下,大明必然要做出應對。皇帝責成內閣下旨,命宣大總督盧象昇加強戒備,嚴防清軍入寇。
但同時,朝中也再度傳出了兩種聲音,主站和主和。主和派人數不懂,卻大都是朝中的文官領袖,他們審時度勢,認爲目前主要要解決的便是亂匪引發的內患,只有先解決了亂匪,朝廷纔有餘力對付關外的滿清。
而楊廷麟卻是不折不扣的主戰派,曾在公開或者私下場合多次抨擊如今的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楊嗣昌。也因此,才被楊嗣昌以一句“知兵”而派到了盧象昇的軍中。
楊廷麟打死也不會相信朱平安是特意以“知兵”來嘲笑自己,因此,每當朱平安說出這兩個字,楊廷麟只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咽。
“大人試想一下,如果我大明軍中可以裝備此種火銃,那每次殺傷的韃子便可以成倍的增長。韃子男丁稀少,打死一個便少一個,要想在生養、訓練出一名男丁士卒,至少需要十五年之功,遠遠不如我大明補充兵力之速度。”
朱平安伸出手指,“滿清軍隊以牛錄爲基本單位。滿清初建時,不到兩百牛錄,各牛錄人員參差不齊,但滿洲兵卒約在三萬到四萬之間。時至今日,滿清牛錄數應該不到三百,按照每牛錄兩百人計算,滿清壯丁應該在六萬左右。其他如關外漢軍八旗、蒙古八旗等兵力,至少可以在動員五萬餘人。也就是說他們可徵發的總兵力在十萬之上,但絕不可能全部用於作戰。應該是有兩成到三成的兵力留守……!”
聽着朱平安滔滔不絕的講述,楊廷麟陷入到一種癲狂的狀態中。朝堂之上的各位大佬,說起關外事情,便是通篇的之乎者也,哪裡有如此精闢的分析,現在看來,所謂滿清鐵騎的厲害,倒是有大半是被官員們吹噓出來的。
想到這裡,楊廷麟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哦,對了,還有件事情!”朱平安最後補充道:“堅城固守決不可用。楊大人似乎忘了一件事情。崇禎五年,孔有德、耿忠明在登萊發動叛亂,雖被朝廷平息,但孔、耿二賊卻率領手下殘兵退往關外,如今孔有德已是滿清恭順王。有一點,下官要提醒楊大人,孔有德本人便精通火炮製造,想來此時,滿清軍中依然配備有了不遜於我大明軍中的火炮了!”
話剛說完,“撲通”一聲,楊廷麟頓時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