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朱平安之後,來自於京師的儒生對於他的觀感卻有些失望。一個原因,眼前的這個武將着實是有點年輕的不像話了,聽聞王品所說,此人眼下不過十六歲的年紀,跟儒生想象中能做出“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這樣豪邁的境界完全不搭界。
另一個原因,便是這位朱大人,從一進得房間來,全身的注意力便被儒生拿出的那張畢懋康當年進呈給皇帝的自發火銃圖樣給吸引住了,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這個冒着風險,千里迢迢來到鳳陽送圖樣的信使。
率領孤軍,擊退來犯至三萬流賊;檢舉揭發廖永堂,除去鳳陽一大毒瘤;訓練士卒,整訓精兵;關心民生,發現新作物。如此的樁樁件件,和眼前的這個青澀少年卻是想去甚大,這讓儒生不禁有些動搖。
王品力薦給太子竟然是這樣一個人,會不會言過其實了。一個武夫,就算有些文采,但如果只重火銃這些旁門左道,而完全不懂得濟世愛民之道,那今後也不會對朝廷社稷有什麼益處。
看到儒生的臉色有些不豫,王品趕忙輕咳了一聲,“這個,平安賢弟……!”
“原來如此啊!”朱平安如獲至寶的捧着那張圖紙,一時間如癡如醉難以自拔。“這不就是以轉輪擊打火石的雛形嗎?果然便是燧發槍的鼻祖,我中華人傑地靈,竟然不遜於歐羅巴人發明此物!”
看到朱平安沒有反應,儒生臉上的怒色更盛,王品只得站起來,起身到朱平安的身邊,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朱平安這纔回過神來,看看王品和儒生的神情,不由得有些過意不去,連連拱手致歉。
王品咳嗽兩聲,趕忙再次爲朱平安引薦,“這位便是從京城千里迢迢趕來的原東宮侍讀講讀官,翰林院編修楊廷麟大人,現爲兵部職方司主事。”
王品着重加強了“東宮”兩字,意在提醒朱平安,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幫忙,朱平安休想弄到這張畢懋康研發的自發火銃的圖樣。這份圖樣對於朱平安的意義非同凡響,王品希望以此爲契機,就算不能讓其現在表態效忠於太子,至少也能在心中東宮有一份感激之情存在。更何況,此次專程而來的,還是太子格外心重的楊廷麟,此人年少才高,可是朝廷中的後起之秀。他的到來,也能彰顯太子對王品和朱平安的重視。
雖然,楊廷麟來鳳陽只是適逢其會而已。
朱平安趕忙見禮。這是理所應當的,人家大老遠的跑到鳳陽來,就是爲了幫你找一張圖紙,這份情意着實是讓朱平安心生感激。
朱慈烺雖然是諸多悲催的亡國太子之一,但其人在正史和野史中風評都還不錯,只不過崇禎實在是比之更加倒黴,直接連帶着他也受了連累,連皇位究竟是什麼滋味都沒嚐到,便湮沒於浩浩的歷史大潮中,至於他是否是一位有能力的明君,一旦他即位,是否能夠力挽狂瀾,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因爲他和幾個嫡親兄弟的過早失蹤或者是被殺,使得南明朝廷始終沒有找到一個令各方勢力都認可的君王,也埋下了南明諸王互相攻伐,白白耗費抗清力量,錯失北伐良機的伏筆。
不管朱慈烺最終如何,反正現在他是率先通過王品向朱平安表達了善意,這一點,朱平安不可能察覺不到。
路振飛官居要職,接下來更有可能巡撫兩淮,加上其個人的品性,他是絕不可能對王品的拉攏表露出明確的態度來的。
而朱平安也深知自己的恩師對於自己的提醒。和東宮一系的人馬交往,可以,但要時刻注意一個“度”的問題。
這和後世的官場沒有什麼區別。
等等,面前這個面帶些許傲氣,面白短鬚,個子不高的書生叫什麼名字?楊廷麟?居然是他!
楊廷麟,字伯祥,崇禎四年進士。爲朝廷中堅決的主戰派官員,雖然官職不算顯赫,但在朝中聲望頗隆,被楊嗣昌所忌。之後改任兵部職方司主事,入盧象昇宣大軍中參贊軍事,盧象昇大喜,委以重任。
鉅鹿之戰後,盧象昇以身殉國,楊廷麟被貶江西。清軍南下,楊廷麟死守贛州,城破後,全身戎裝,以身入城西清水塘自盡殉國。清軍感其忠烈,以四扇門爲棺,葬於南門外。
其忠義自此之後長留世間,即便是清廷入主中原,歷任地方官府也自發爲其修葺墳墓,興建忠烈祠。究其原因,也許正是《王藩重修楊忠節公墓記》中所云:“嗚呼!忠義之理不泯於人心也。”
楊廷麟也成爲千萬爲抗清而殉國的士林中人的典型代表。
更重要的事,楊廷麟並不是那種只會空談誤國的讀書人,而是真正有着實幹之才的人物,這一點,倒是和路振飛極爲相像。南明風雨數十年,其間涌現出不少志士仁人,然而大多數只是空有一腔熱血,缺少的是真正有才幹的官員。
隆武二年,清軍進犯江西,時任隆武朝武英殿大學士的楊廷麟奉旨前往贛州輔助江西總督萬元吉與清軍決戰。其時,贛州作爲連接福建與湖南的樞紐,又是廣東的屏障,其附近已經集結明軍四萬餘人。楊廷麟力主趁諸軍初至,銳氣方張之時,與清軍決一死戰。如果萬元吉當時能採納楊廷麟的建議,或許之後的悲劇便不會發生。
但萬元吉堅持要等候廣東水師到來,水陸並進。清軍便抓住這一關鍵時刻,首先截殺廣東水師,接着便是順勢攻擊贛州。明軍各部銳氣已喪,又遭逢清軍猛攻,頓時大亂,各部慌忙撤退。將萬元吉和楊廷麟這支孤軍留在了贛州城內。
贛州失陷之後,福建、廣東門戶大開,不到半年,隆武帝便在汀州遇難,隆武朝廷由此覆亡。
楊廷麟的悲劇就在於,他的一生從未得到過真正的重用。崇禎朝時,被楊嗣昌排擠。到了隆武朝,雖然被奉爲大學士,入主內閣,但此時,已經是各路藩鎮掌握大權的時代。鄭芝龍、何滕蛟、萬元吉等人手握兵權,楊廷麟作爲一個內閣大學士,手下可以調動的兵馬不過千人,雖然具備了一定的戰略眼光,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最後只能無奈的跳進清水潭中,眼睜睜的看着隆武朝廷的大廈傾覆倒下。
“看朱大人的神情,似乎是對這張圖紙甚感興趣。實不相瞞,此物已被積壓在內庫中經年,朝中文武甚至是陛下都未曾提及,恕我直言,實在是看不出這器械於朝廷於社稷究竟有何益處?”
楊廷麟的忽然開口,打斷了朱平安的思緒。看看眼前這位歷史名人,朱平安早已沒有初來時看到名人便激動的不能自已的興奮。而看楊廷麟的表情,似乎對自己看重這張圖紙甚爲不屑。
朱平安笑了笑。這也難怪,眼下的大明士子,眼光始終還侷限在這片土地上,對於周圍的鄰國和廣袤的世界還缺乏足夠的瞭解,雖然大明已經算是一個開放的國度,但像徐光啓那樣的經世之才還是太少了。
朱平安衝着楊廷麟搖搖手中的圖紙,珍而重之的疊好放進懷中,衝着楊廷麟一揖倒地。“平安爲麾下將士、大明百姓多謝楊大人不遠千里將這份圖紙送至鳳陽,未使其蒙塵深宮!”
楊廷麟一愣,隨即便有些惱怒,卻氣極反笑,“看來我楊某人倒是沾了這圖紙的光,卻不知這圖紙有何過人之處,讓朱大人如此看重。在楊某看來,這不過是大明軍中的一件普通軍械,便是製造出來,卻又能如何,難道可成爲國之利器嗎?”
朱平安想了想,鄭重的點點頭,“楊大人所言甚是,這真是一件國之利器!”
朱平安針鋒相對的回答,讓楊廷麟勃然大怒,“王公公向太子殿下舉薦朱大人,這纔有了楊某鳳陽之行。淮河岸邊,楊某親見貴部士卒舉止有度,尚且心中稱奇,如今一見,倒是見面不如聞名了。朱大人只知對此細枝末節、軍器小道感興趣,難道聖人的經世治國之道便不重要嗎?”
朱平安長嘆一聲。特麼這大明朝的士子怎麼都是這一個德行,剛剛對楊廷麟還有些好感,這句話一出,其人在朱平安心中的印象頓時大打折扣。
之前便遇到這樣一個極品,就是東林黨的死忠粉絲張繼祖,張大舉人。這位舉人老爺奉旨在家閉門思過,剛開始閉門倒是確有其事,思過什麼的倒是未必。到了後來,乾脆連閉門也不幹了,整日裡有事沒事學的和王品一樣,喜歡上高牆衛的軍營和田莊逛逛轉轉,見到朱平安便是一大通之乎者也,聖人言論的丟過來,搞得朱平安不厭其煩。
後來一想,這邊幾乎可以肯定便是那兩個老匹夫黃公輔和陳子壯在背後搞的鬼。東林一黨在崇禎朝也不受待見,眼見着影響力與日俱減,這些個讀書人可是備受煎熬,將主意打到自己的頭上也不稀奇,更何況,自己身後還有一個位高權重的恩師路振飛。東林一黨如何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想不到這楊廷麟也是如此,枉自己還以爲他是個實幹官員,值得深交,卻沒想到一張口竟然和張繼祖是一個德行,真是讓朱平安大感失望,看着楊廷麟劍拔弩張、躍躍欲試的樣子,朱平安也是血氣上涌,這樣的人不教訓一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