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訣忽的想起什麼,側目凝眼看向面容悲慟的嶽蘅,兩雙刻骨的眼睛冷冷對峙着,就像是在綏城密林邊,殷崇訣趴在崔文的肩上,側着腮幫看着這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可人少女。數載過去,仍是兩雙相同的眼睛,眼裡的倔強,從未改變…
“皇上…該如何是好?”丁寧鬢角滴着大顆的汗珠戰戰兢兢道,“雍城是樑國以北第一重城,雍城一失,便是不好辦了,誰能想到…竟會這樣快…”
——“都怪大哥太過優柔!”殷崇訣怒喝道。
“別人都是錯,別人都是虧欠了你…”嶽蘅痛心的看着面容扭曲的殷崇訣,“直到你大哥死在你手裡,你還是會把過錯推到他的身上…殷崇訣,你已經無藥可救了。”
殷崇訣狡黠的黑眸打量着大眼含淚的嶽蘅,指尖按住了她就要滑落的眼淚,蘸着溼潤湊近自己的脣尖,愛惜的吮吸着道:“眼淚鹹澀,但阿蘅的眼淚卻是甜如蜜水,因爲二哥每每看見你,心裡都如蜜糖一般甜蜜,有阿蘅在,二哥還有什麼好怕的…是不是?”
殷崇訣揮開絹白滴血的龍袍,邁出了鳳鸞殿,殿外的雲修看着迎風英挺的殷崇訣,劍眉揚起像是要刺進自己的鬢角,雲修想躋身上前,可唰唰幾聲頸邊已經架上了脫鞘的劍刃。
——“殷崇訣!還不快放了我們!”雲修怒罵道,“你雲爺爺要殺了你,殺了你這個卑鄙小人!”
殷崇訣看向宮門外,淡若道:“把雲修押入牢中,去見見他的老朋友。”
——“末將遵旨。”丁寧恭敬應着,瞥了眼一旁的嶽蘅,低聲探問道,“嶽小姐…帶去何處?”
殷崇訣做出蹙眉深思之狀,盤弄着自己的指節道:“朕與阿蘅久別重逢,又到了一處…你說,該把阿蘅帶去哪裡?”
丁寧暗暗一頓,俯首道:“末將…知道該怎麼做。”說着伸手道,“嶽小姐,請。”
殷崇訣身姿不動依舊站立在鳳鸞殿外,嶽蘅理了理褶皺的黃衫,面容澄定的跟在丁寧身後。
雲修見嶽蘅徑直被丁寧帶走,驚呼道:“少夫人,少夫人!殷崇訣,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殷崇訣冷冷看着暴怒的雲修,厭惡道:“那廝再胡言亂語讓人不得清靜,就割了他的舌頭吧。”
侍衛們押住掙扎的雲修往天牢去,雲修扯着臂膀張望着嶽蘅的身影,那一抹黃衫停在了大殿白玉欄杆的拐角處,嶽蘅頓住步子轉身看向殿下被押的難以動彈的雲修,豎起食指貼近紅脣,星目湛湛,似有言語。
雲修止住掙扎和罵聲,任憑被人押往牢中去,脣角滿是不羈,似笑非笑。
天牢裡。
——“給我進去!”獄卒把雲修推進牢房,搓了搓手心啐了口滿是草屑的牢地。
大牢裡已經關了不少人,見又進來一個,吳佐詫異的看去問道:“你是哪位軍中的將軍?”
——“老子是你雲爺爺!”雲修擡起頭忿忿道,“吳佐你竟還沒死?”
“雲修!?”吳佐瞪大眼驚道,“雲修,你怎麼被關進樑宮的天牢?還是皇上…已經兵敗?”
“我呸!”雲修狠狠罵道,“皇上百戰百勝,哪裡有吃過敗仗?皇上三日已經拿下雍城,正往樑都來!一個個都精神着點兒,誰都不準死!”
吳佐一衆聽雲修說清這幾日的變數,皆是短嘆長嗟,牢中陷入了不盡的唏噓…
“殷崇旭…死了?”吳佐悵然道,“他也是個可憐之人…黃袍加身殷崇旭也是被殷坤和自己弟弟算計逼迫,如今更是死在自己親弟弟手裡…可憐了他徽城的妻兒。殷崇旭戎馬數載,是個難得的帥才,想不到竟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雲修憶起往日與殷崇旭相處的種種,桀驁的眉眼也是露出不少憾意,沉默片刻,雲修蹦起身子道:“皇上步步逼近,殷崇訣走投無路之時一定會殺了我們,大家要想不坐以待斃,就得照我說的去做。”
“你?”吳佐疑慮的打量着兩手空空的雲修,“不是不信你,這會子的雲修,也是沒有利爪的猛獸,怕是自身難保吧?”
雲修見吳佐半信半疑,倒也是不惱,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是什麼出身?”雲修把手指伸進口中,從舌根下摸出一截鐵絲,得意的在吳佐眼前晃了晃,指向了緊鎖的牢門。
吳佐雙目綻出驚喜,身後的衆人也頓時抖擻起身,暗搓搓的揉着早已經麻木的手腕。
雲修瞥了眼牢門外,壓低聲音道:“少夫人早已經和我商量好,若是我們出不了樑都,便順勢入宮來,我想法子救出你們,少夫人…”雲修忽的又露出擔憂之色,“便從殷崇訣身上…下手…”
吳佐攥緊拳頭道:“只要牢中的將軍們能活着出去,城外大軍還是大周皇上的麾下,到那時,殷崇訣和殷家堡那幫子人哪裡還能駕馭的了半壁江山?雲修,咱們何時動手?牢裡的都是柴家軍數得着的猛將,個個可以以一當百,定是能殺的出去的!”
“就是今夜!”雲修咬牙道,“不能拖了…就算咱們能等,少夫人也等不了吧…”
樑宮,良宵殿。
——“還記得…”殷崇訣換上明黃色的玄端錦袍,一副家常模樣悠悠踱近桌邊坐了許久的嶽蘅,“大哥新婚那晚,我與你說,用不了多久,你我也會有這樣的洞房花燭。這一等,就等了兩年不止。”
見嶽蘅一動不動隻字不語,殷崇訣拖出凳角與嶽蘅面對面坐下,端詳着眼前女子秀美如昔的面容,癡然似夢中一般。紅燭搖曳,在嶽蘅臉上盪漾出靡麗惑人的亮澤,殷崇訣仿若又想起了那一夜,他探頭想親吻自己深愛的女子,可她嬌羞的推開自己,面頰緋紅一片。
彷彿昨日一般,又仿若隔世難尋。
“你和柴昭成親,爲他生子,甚至願意與他共赴黃泉…”殷崇訣執起桌上的酒壺仰頭灌下,“你心裡那個人怎麼會是他?你心裡該有的,是二哥!二哥不願棄你,二哥的放手,是爲了有一日給你更多的榮光,就像…今日!”殷崇訣按下酒壺大笑出來,“二哥坐擁樑國,與柴昭已經是伯仲之間,他可以做到的,我殷崇訣一樣可以。阿蘅,你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縱使一死,我殷崇訣也要做一番大事名留青史,就像你爹靖國公一樣…阿蘅,二哥說到做到,你答應我的,又能不能做到?”
“我又答應過你什麼?”嶽蘅垂下長睫看着就要燃盡的紅燭。
“你答應過我的!”殷崇訣使勁扳住嶽蘅瘦削的肩膀,“你答應過我,不會離開綏城,不會離開殷家堡,會留在二哥身邊,再也不離開!”
嶽蘅看着殷崇訣露出涼薄的恥笑,推開他的手道:“我留在那裡,也是爲了等柴昭來找我,武帝御前我與柴昭的婚約,我從未忘記。你也遵循兄妹之情,將我送還到柴昭身邊。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麼,就像你,也從未兌現過一樣。”
“你耿耿於懷的,也是你念念不忘的。”殷崇訣忽的將嶽蘅按進自己的懷裡,“你怪我對你放手,因爲你想留在二哥身邊…”
聞着他身上的氣息,嶽蘅頓覺一陣翻江倒海之感,喉嚨涌出酸楚乾嘔出聲,殷崇訣見她滿臉痛苦,不情願的鬆開緊摟的雙臂,喘着粗氣道:“你到了朕身邊,就不要再想離開半步,就算有一天柴昭兵臨城下,二哥帶着你一起殉國也罷,你都不可能再離開朕,絕不可能!”
見嶽蘅臉色蒼白乾嘔不止,殷崇訣不忍的將斟滿的茶盞推到她的手邊,愛憐的輕拍着她的背,溫聲道:“柴昭能給你的,二哥今時都能給你,青絲年少情意珍貴,二哥不信你真的忘記。就像二哥自己也從未真正忘記。”殷崇訣觸着嶽蘅脊背的顫抖,低低道,“阿蘅,就算你曾經是柴昭的妻子,與他共枕纏綿…二哥也可以不放在心上…”
“你瘋了!”嶽蘅拼勁推開殷崇訣壓近自己的身子,力道甚大,殷崇訣沒有防備的一個踉蹌退後了好幾步。
殷崇訣穩住身體,轉身拉下牆上掛着的織錦垂簾,錦簾後頭,是一把修補好的金鎏弓,鎏金閃爍宛若正午的紅日。
——“阿蘅你看。”殷崇訣取下金鎏弓走近嶽蘅,將彎弓安放在桌上,指尖一寸一寸撫摸開去,低聲嘆道,“滄州嶽蘅,十二歲就可以射下天上的雲雀,你父親給你制了這把金鎏弓,遼州武帝御前獻技,你使的也是這把金鎏弓。滄州城破,楚王紀冥帶走此弓,多年彈指而過,你始終惦記着自己的東西。二哥替你拿回了這把彎弓…就算金鎏弓被紀冥折斷,二哥拳拳心意,也在這裡,日月可鑑!”
嶽蘅低眼看去——桌上的確是自己遺失許久的金鎏弓,弓柄上雕滿蔓藤紋路,盡數是父親對岳家子女堅韌不屈的期許。嶽蘅心中一痛,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滴在了金鎏弓斷裂修補的金絲脈絡上…
殷崇訣看嶽蘅淚水奪眶而出,咬緊下脣強忍着哭聲,試探着撫上了嶽蘅聳動的肩膀,輕輕揉弄着道:“替阿蘅拿回金鎏弓的人,是二哥。你爹孃在天之靈,見二哥替岳家報了血海深仇,也是會覺得欣慰吧…”
殷崇訣俯下頭顱,額頭溫柔的貼近嶽蘅的秀髮,緩慢小心的湊向她的脣,鼓足勇氣想去吻住自己渴求許久許久的那份柔軟…
“阿蘅…”殷崇訣喃喃道,“二哥爲你,爲岳家報了仇,你把心留給二哥,可好…”
嶽蘅溼潤的眼睛死死盯着殷崇訣惶恐膽怯的黑目,溼眸含淚但倔強不改,瞳孔裡仇恨的火苗讓殷崇訣觸針般閃開了就要碰上的嘴脣,身子不受控制的退後了半步,僵硬的對峙着嶽蘅。
嶽蘅伸手觸碰着冰冷的金鎏弓,指肚微微顫着摩挲開去,忽然像是觸到了什麼頓在了那裡,金鎏弓每一處她都熟悉不過,就算已經多年不見,每每閉眼都可以完好的記起它的每一個細微,但此時指尖碰到的,是一個不曾有過的字跡,笨拙生澀,深情不露。
她摸到的,是一個新刻的“蘅”字。
——“起火了!!!”
天牢方向有人驚呼道:“起火了!!!快來人!!!”
殷崇訣幾步走近窗邊,一把推開軒窗朝火光處張望去,只見天牢那頭火焰衝上雲霄,映得半邊天際都如白晝般。
——“皇上!”親衛擦着汗疾步跑來,指着火光道,“天牢關押的犯人不知怎麼的都殺了出來…丁將軍已經帶人趕了過去,皇上這頭有重兵守着,不用過於擔心…”
——“雲修!一定是雲修!”殷崇訣指節作響一拳擊穿了窗戶紙,“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屬下遵命!”
殷崇訣見越來越多的守衛奔向天牢,慢慢昂起高傲的頭顱轉過身,見嶽蘅攥着金鎏弓的手有些發抖,只當是她對自己有些動容,平復着怒意恢復柔和的神色,大手覆上嶽蘅的手背,輕輕的握住撫拭着溫聲道:“二哥對你的心從來不曾變過,留在朕身邊,一生一世…”
嶽蘅才欲站起身,還不等她動彈肩膀已經被殷崇訣死死按住,殷崇訣咬着她的耳垂低聲幽幽道:“雲修帶人越獄,朕知道也是你的意思,你倆踏進皇宮定是打算爲柴昭謀事。阿蘅,二哥不蠢,你的心思,二哥從來都是看的清清楚楚,二哥比你丈夫柴昭還要懂你吧。”
嶽蘅執起金鎏弓擲向殷崇訣的額頭,剛厲的弓柄正中殷崇訣的前額,一行血跡滲了出來,順着鼻購的脈絡流進了殷崇訣的脣裡,殷崇訣舔吸着鹹腥的血味,像是飢餓了許久的野獸,猛的躍身將嶽蘅按在了桌上,另一隻手揮開滿桌的茶盞,嘩啦啦碎落了滿地。
“死犟!”殷崇訣俯低身子貼住嶽蘅,頂着她發紫的脣道,“你是二哥的,從來都是!阿蘅,你是二哥的!”
——“皇上!”有人隔着屋門慌張的叫喊,“丁將軍那邊怕是有些撐不住了…賊人來勢洶洶,個個跟不要命似的…皇上…”
殷崇訣不想爬起身子,可見窗外的火光愈發亮堂,心裡多少也是有些憂怕,撐起身艱難道:“那就多帶些人去天牢,不過區區百餘人,若連他們都殺不乾淨,朕要你們還有何用!去,殺了他們!”
“雲修有萬夫莫當之勇…”窗外那人哀聲嚎道,“怕是再去許多人也是擋不住吶!”
“廢物!”殷崇訣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袍子,走向牀頭邊扯下懸掛的佩劍,一腳踢開緊閉的屋門,門邊的守衛來不及躲閃,被殷崇訣踢下了臺階不住叫喚着。殷崇訣拔出佩劍指天怒喝道:“宮牆上佈滿箭手,他們沒人逃得出去!殺了雲修,用他的血祭一祭朕的大燕國!”
殷崇訣走出幾步,停下步子回頭看向屋裡的嶽蘅,冷冷道:“看着她!”
守衛趕忙閉緊屋門,抽出兵器擋在了門前。
嶽蘅手中有金鎏弓,但卻沒有可使的弓箭,嶽蘅咬緊牙關扯斷連接斷弓的金線,鋒利的斷痕如寶劍的利刃般,嶽蘅踢翻案桌,守衛聽見異樣的動響趕忙推開門去瞧,才一伸頭眼前金光閃過,還來不及哼哼半聲已經捂着脖子軟軟的倒在了地上,鮮血像細泉般潺潺的涌出來指縫…
倒地殞命的守衛有幾個正是白天獵鴉的箭手,嶽蘅瞥見他們身下壓着的彎弓,伸手抽了出來,略微掂了掂,起步便往火光最亮的地方衝去。
天牢殺出的勇士一路逼至了宮門處,丁寧渾身是血跪倒在地,雲修雙目冒火,又是一劍揮去,丁寧重軀倒地,一命嗚呼。餘下的守衛驚的不住的退後着步子,面面相覷不敢再抵擋這一幫殺紅了眼的猛獸。
——“雲修,你非得等朕來殺了你麼!”
殷崇訣抖開明黃的斗篷從暗夜的夾縫裡緩緩踱開步子,劍刃映月閃出莫測的駭人陰光。殷崇訣爍爍的黑目死死盯看着滿臉血污的雲修,嘴角得意揚起道:“雲修是厲害,忠心耿耿千里跟隨護主,朕也要好好謝你,把阿蘅帶到了朕的身邊。”
“少夫人…”雲修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毫無懼色又上前幾步,劍指殷崇訣道,“你擋不住我的,誰也擋不住我們!”
“哈哈哈哈哈哈!”殷崇訣大笑道,“朕可沒那麼傻與你近身相拼,朕是大燕帝皇之身,這條命貴重的很,不像你雲修,一條賤命爾爾,怎麼個死法都是便宜了你。”
“就憑你那些個人?”雲修朝着丁寧的屍身不屑的啐了口,“來多少個都擋不住你雲爺爺!”
殷崇訣振臂揚起,宮牆上頓現數十名拉弓的箭手,箭鋒對準雲修和吳佐一衆,只待殷崇訣振臂揮下,便是箭箭齊發。
“我呸!”雲修怒道,“小人就是小人,你做了個狗屁皇帝還是這樣的下作。”
“朕能殺你就行,下不下作,朕不介意。”殷崇訣拍了拍手心退後了幾步,攤開手道,“柴昭定會追封你爲王爲侯,你死也能瞑目吧…”
殷崇訣不願再和雲修多言,揚起手臂正要揮下,雲修屏息的那一刻,隱約聽見天地間戚聲的哀鳴,他以爲這是蒼天對自己再也見不到盛開蔓陀花的唏噓,他緩緩閉上眼睛等待萬箭穿心而過,他確實看見了直射而來的箭鋒,可那支銳利的箭,刺穿的並不是自己。
殷崇訣也聽見了那聲熟悉的箭鳴,恍惚間,他看見了還活着的大哥——殷崇旭轉身看向發愣的自己,暖意融融衝自己喚道:“還發什麼愣呢,不想看看阿蘅的箭術?”
他看見了——林子盡頭驚起羣羣飛鳥,掠着白雲撲翅而過。嶽蘅拉緊滿弓,順着飛鳥的軌跡劃過箭鋒,他和大哥都還沒來得及眨眼,箭鳴聲已在耳邊迴盪,遠遠的有重物墜下,年少的自己疾奔過去,瞅着獵物卻是愣在那裡不敢去拾。
一箭三雕,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精湛箭術,普天之下,也只有滄州嶽蘅有這樣的本事吧。
殷崇訣嘴角泛起絲絲笑意,他眼角掠過那麼多美好的往事,他忽然想時光定格在那時,定格在他初遇嶽蘅的時候,緊緊拉住她溫熱柔軟的手心,再也,不放開。
眼前的他難以自制的回首看向漸漸消失於眼簾的林邊小屋,指着自己的心口怔怔道:“大哥,阿蘅的箭...射中的,是這裡。”
殷崇訣忽覺心口一陣疼痛,身子像是被壓上了千鈞的重物,怎麼也喘不上氣,直直的只想倒在地上,好好睡去…他低頭去看,他右邊的心口,閃着銀光的箭鋒穿心而過…
——“大哥,阿蘅的箭…”
“阿蘅…的箭…”殷崇訣不甘的捂住滴血的心口,艱難的轉身去尋,月光下,執箭的身影悲慟的站立着,雙手還僵住拉弓的姿勢,脣齒微張,像是…在喚他的名字。
——“二哥…”
“二哥。”嶽蘅最後低嚀了聲,指尖一鬆彎弓墜地,遠遠看着殷崇訣的身子癱軟倒在了地上,仰面看着夜空高懸的明月,看着已經燃燒過半的宮廷,雙目難閉。
——“阿蘅身負血海深仇,二哥是知道的。”
——“我知道,若是我跟着柴家謀事,也能爲你報這滿門深仇。”
——“可我更想二哥平安。”
“二哥…爲你報仇…”殷崇訣口吐鮮血嗚咽着。
——“二哥,何爲建功立業?”
——“傻瓜,當然就是要像你父親靖國公嶽晟一樣,官封一品,拜得上將,縱是一死也是名留青史。”
殷崇訣不甘的吐出最後一口氣,捂着心口的手無力的軟在了一邊…
雲修大步上前拔出射死殷崇訣的利箭,高高舉過頭頂厲聲喝道:“殷崇訣已死!識時務的就放下兵器,殷家兩子俱亡,皇上已經攻下雍城直逼嘉鄴關,不日就會殺到這裡,要是想活命,你們知道該怎麼做!”
不過眨眼的沉默,軍士們紛紛放下手裡的兵器,挨個兒跪倒在地,“雲將軍饒命!”
吳佐看見陰影下微微發抖的嶽蘅,快步上前跪下恭敬道:“末將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受驚了吧。”
嶽蘅無力言語,挪開步子想看一眼已經氣絕身亡的殷崇訣,地上躺着的殷崇訣面容詭異邪惡,雙目睜着對視着夜空的月色,脣角隱約上揚的弧度,不甘不平中又蘊着絲絲笑意,讓人捉摸難透。絹白的龍袍早已經被殷紅的鮮血染盡,滲入暗色的黑土裡,與樑宮深處的根莖纏繞不離…
雲修見嶽蘅久久無語,走近她身旁與嶽蘅並肩站着,低聲道:“少夫人,我帶你往別處去…殷崇訣罪有應得,該死一千次一萬次纔是…”
嶽蘅像是沒有聽見雲修的勸慰,半蹲下身子凝視着殷崇訣的難以瞑目,眼角淚光閃動,卻強忍着沒有落下。嶽蘅伸出手去,觸向殷崇訣漸漸冷去的面龐,撫上了他俊逸無神的黑目。
——“阿蘅,你恨不恨二哥?”
——“不恨。”
——“你是因我負你,堵着一口氣纔跟了柴昭,是不是?!”
——“不是。”
——“阿蘅…”
寂寥的林間深處蕩着清幽的迴音,可他口中喚着的那個人,卻沒有再應他一聲。
嶽蘅沉默的站起身,望着夜空清冷的彎月抱住了雙肩,她的淚水終於還是滾落了下來,和着殷崇訣身下潺潺的血流一道溶入了泥土裡,這是她最後留給二哥的東西。
樑宮深處忽然傳來幾聲絕望的嘶嚎,聲聲刺耳灼心,讓聞者容顏失色。
——“崇訣!吾兒崇訣!!崇訣啊!!!”
披頭散髮的殷坤跌跌撞撞的奔至宮牆下,見躺在地上已沒了氣息的幼子,殷坤仰頭哀鳴撲在了殷崇訣早已經僵硬的屍首上——“崇訣!我的崇訣…崇訣啊!!”
嶽蘅不忍再看,拖着沉重的步子緩緩走開,雲修瞥了眼嚎哭不止的殷坤,湊近嶽蘅耳邊低聲問道:“殷坤如何處置?”
“殷坤…”嶽蘅垂下疲乏的眼瞼,“他連喪兩子,垂垂老者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打擊…派人看着他就好,等柴昭入樑都再行處置…切勿…爲難了一個老人…”
雲修嗯了聲,目送着嶽蘅走開的單薄背影,心中也是悵然唏噓。
這是樑都最漫長的一夜,旭日東昇,起早的攤販挑着扁擔走在城裡還沾着晨曦露水的青石板路上,才一擡頭就怔怔愣在了原地,鬆開執着扁擔的手,指向樑宮方向喊道:“瞧吶瞧吶!怎麼…怎麼又換成大周的蒼鷹旗了?”
高聳入雲的宮牆城樓上,明黃色的蒼鷹旗幟迎風飄揚,鷹目炯炯傲視樑都,威懾八方。
燕國——這個僅僅存在了一日的王朝子夜崩塌,如天地間的浮光閃過,轉瞬即逝。
嘉鄴關外
柴昭的兵馬纔在關外集結,嘉鄴關城門已經轟然大開,守將軍士列隊出城,卸下兵器齊齊跪在柴昭身前,“萬歲”的呼喊聲直入雲霄。
柴昭灰眸低垂,摸出貂絨箭囊裡的金羽箭貼近自己的心口——“阿蘅,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樑都
雲修和吳佐親率十萬大軍,列陣連綿數裡恭迎柴昭入城,在看到柴昭的那一刻,浴血數載的吳佐忽然熱淚盈眶,雲修惱惱的瞪了眼身旁的吳佐,低聲兇道:“大好的日子,一個大男人竟是哭上了?真是臊死人!”
吳佐抽着鼻子掃了眼雲修,憋着笑道:“雲修,你的眼睛是進了沙子麼?怎麼也紅上了?”
雲修頓覺羞囧,趕忙扭過身子尋着柴昭,柴昭沿路審視着這一衆大軍,面容篤定,眉間難見喜怒。
大梁九十七年,樑國亡,篡位者綏城殷家,建國大燕,時存不足一日,在史冊上並未記載,如塵埃般飄然離場。
大周柴家一統中原天下,柴昭開疆闢土,終成千古一帝,將京師由徽城遷往雲都,回到了柴家的根基。
城門下,柴昭忽然策馬揚鞭直往皇宮方向馳騁開去,山河固然錦繡多姿,可此時柴昭心裡只想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女人,他可以爲之傾盡天下的那個女人——滄州,嶽蘅。
樑宮鳳鸞殿前的漢白玉階梯上,黃衫裹着的曼妙身姿已經等候了他許久,嶽蘅酥手拂過漢白玉雕琢的游龍霓鳳,聽見漸近的馬蹄聲擡頭尋去…
馬背上的人影愈來愈近,那雙熾熱的灰眸裡只有自己,像是根本沒有看見她身後宏偉壯闊的鳳鸞大殿。
——他幽灰凜冽的眼睛猶如一支箭,洞穿了她的前世今生。
(全文終!另有番外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