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宣璣接起電話之前, 萬萬沒沒想到肖徵緊急聯繫他是因爲善後科的事,“誰把什麼玩意兒傳網上去了?”
“應該是羅翠翠,傳的是各種真假摻半的獵奇視頻。”肖徵沉聲說, “今天一早, 網上都在熱議植物反季節生長的事, 中間摻着點和那些本真教徒離奇死亡有關的消息。好在死亡事件熱度不高, 因爲太離奇, 沒人當真,咱們的人已經給壓下去了——但植物這事沒法壓,有眼睛的都看得見, 一開始人們可能是爲了好玩,互相傳自己家附近的變異植物照片, 有點收集圖鑑的意思, 但後來有些東西開始變味了。你開視頻。”
宣璣把手機架起來, 開了視頻電話。
只見會議室裡都是忙碌的善後科。
“主任,你看這個!”電話裡傳來平倩如的聲音, “這有一段視頻,可能是真的。”
那是一段網上瘋傳的小視頻。大街上的路人用手機拍的,鏡頭非常晃,只見一座高樓中間大約十層左右的地方突然爆炸,火球撞碎窗戶躥了出去, 朝半空噴出一口烈焰。
要命的是, 樓體外爬滿了爬山虎的藤, 爬山虎本來是樓前面綠化帶里長的, 頭天夜裡突然打了雞血似的順着樓一路往上躥, 把低層住戶的窗戶都給蓋住了,頂端的藤條正好長到了爆炸的樓層, 頃刻被燎着了。藤蔓立刻成了火引,噴出去的火焰沿着整株爬山虎四下蔓延,剎那間,幾乎在樓外勾勒出一幅金紅色的圖騰,大火一下把整棟樓吞了下去。
視頻背景音裡一片混亂,在此起彼伏的“快打119”和“臥槽”聲裡,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有人跳樓了!”
鏡頭應聲猛地往上擡起,正好捕捉到一個人影從十樓窗戶一躍而下,被火苗裹着,流星似的砸向地面。
“停,停這裡!”肖徵一出聲,平倩如立刻暫停了畫面。
視頻畫面裡,能清楚地看出跳樓的是個人,可打在牆上的卻不是人影——那影子的四肢幾乎差不多長,頭頂一對獸耳,身後還有三條不容忽視的大尾巴。
就算光的角度會把人影變形,耳朵和尾巴又是怎麼回事?
肖徵看見了,同一時間,點開視頻的億萬雙眼睛當然也看見了。
總有眼尖的人,沒過兩分鐘,就有人提出火焰顏色不像是常規的家庭火災,隨後,跳樓人詭異的影子被截圖、轉發了無數次,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影子一眼假,誰p的?”
“不是,你看視頻和動圖。我這還有一份從別的角度拍的,想看的私敲。”
“這是什麼動物?尾巴形狀看着像我家貓。”
“龍貓也沒有三條尾巴啊!”
“我查到了,關鍵詞‘三條尾巴’,《山海經》裡叫‘讙’,說這種動物有‘一眼三尾’……”
“樓上《山海經》就太扯了。”
“回樓上,我們學校裡的臘梅今天跟荷花一起開了!荷塘裡一堆枯枝和爛泥啊,我們涮墩布都不去,花死了好幾年了,大冬天的,零下十度,說開就開了!《山海經》有什麼扯的,現在說《封神榜》我都信!”
衆說紛紜,一時間網上涌出各種段子,一些純屬湊熱鬧編的,還有一些竟然非常接近事實——異控局這麼大的一個組織,就算保密再嚴格,幾十年過去也不可能全無痕跡,何況還有民間門派高調活動,隱藏在暗處的本真教渾水摸魚……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常規處理方法是,由善後科聯繫幾個隱藏在普通人中間的特能專家,出來提出幾個互相打架的假說攪混水,八方野路子民間科學家最見不得吵架,只要看見,必定擼袖子下場參與一番,屆時圍觀羣衆會被他們雲山霧繞的名詞和盤根錯節的邏輯繞暈,最後基本都是挑個看着最順眼的站隊,自己給自己找到解釋。
然而這一套善後科熟,羅翠翠更熟。
幾個特能專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域和風格,攪混水的時候提出的假說一定是跟他平時的思想框架自洽的。搞事的人似乎非常熟悉他們,越來越多異能視頻被成批地放出來,讓人目不暇接,並且各有側重——專門堵死特能專家們用慣的幾個解釋方向。
專家們一時失語,話題失了控。
“我這臨時工就是臨時工啊,”宣璣嘆了口氣,“誰說‘擦屁股科’沒有技術含量……”
盛靈淵忽然說:“停車。”
“高速公路不能停車……”
“噓,”盛靈淵拉下車窗,“你沒聽見嗎?”
與此同時,永安臨時總部裡,正跟在平倩如身後忙前忙後的楊潮忽然毫無預兆地一頭栽倒。
王澤正好經過,最先反應過來,一邊吼人去叫特醫,一邊從身上摸出幾個精神系護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楊潮身上貼:“是有精神系攻擊嗎?哪來的?針對什麼?單總!單總快來看看!”
混亂中,舉着電話的肖徵還沒來得及過去查看,就見手下一個調度處的工作人員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奔進來:“肖主任!”
肖徵崩潰道:“又怎麼了?”
“我國全境範圍內,有十六個分局同時發來異常能量警報,說當地檢測到了一種類似‘迴響音’的音波。”
肖徵:“啊?”
宣璣顧不上交規,一腳踩下剎車:“什麼?”
行車噪音消失,細微的蜂鳴聲瞬間觸動了他的耳朵,那聲音來自四面八方,無處不在。
盛靈淵凝神於耳,仔細聽了好一會:“麻煩了。”
麻煩大了。
二十分鐘後,各地分局差不多前後腳確定了音波來源——來自植物。
瘋長的樹、反季節開的花、大棚裡的果蔬、甚至遍地的雜草……都成了大大小小的擴音器。
肖徵腿都有點軟:“內容是……”
平倩如從迴響音波解析器裡擡起頭,哆哆嗦嗦地說:“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想、想起來吧。”
異常能量事件固然罕見,但當範圍擴大到全境、時間拉長到幾十年,曾經被捲入過異常能量事件的普通人數就成了個不容忽視的數字。這些人絕大部分被被處理、修改過記憶之後,本來過着平靜的日子。
可是突然間,那些被窩裡玩手機的年輕人、走到半路的行人、趁陽光好出門曬太陽的老人……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感覺到了類似的心悸。
周圍的親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突然呆住,提線木偶似的走向附近的植物,把耳朵貼在上面。
植物的“嗡嗡”聲裡,似乎有什麼在反覆誘導提醒他們: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好好想一想……你是不是曾經聽見過這個聲音?
那些變異的植物、可怕的怪獸、高來高去的異控局外勤……曾經被這蜂鳴聲從記憶裡抹去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破開封印。
隨着異控局隱匿在深山裡的大樓坍塌,那上面加封的秘密封條猝不及防地被撕開,異獸與特能毫無遮蔽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我是不是已經瘋了?我覺得我見過一個騎着蝴蝶形骨架的人從天上飛過去……這段記憶就跟突然出現在我腦子裡一樣!”
“我家有一面牆上的青苔跟別的牆不一樣,我一直以爲是我自己想多了!我剛纔突然想起來,那面牆塌過!”
“我覺得我的記憶被篡改過!”
記憶是一個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根本,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記憶決定了一個人是誰。
一旦錯亂,對人的精神世界幾乎是摧枯拉朽的打擊。
一開始,氣候和植物的反常只是讓人們有點不安,但因爲沒有影響生活,大部分人只是跟着玩梗湊熱鬧,吵一吵氣候變暖的問題。各種異能視頻成批出現後,沒有人引導的輿論場漸漸躁動起來,人們開始隱約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不過至此,固有認知還算根深蒂固,不安歸不安,也沒那麼容易相信“非自然現象”。
可那些被捲進過特能事件中的人不一樣,短時間內大量暴露在類似的信息下,曾經被“迴響音”強行壓制的記憶會跟着動搖,就像宣璣的涅槃石一樣,一旦這時候遇到足夠的刺激,真實的記憶立刻就會重新浮出水面。
地下世界的存在並不可怕,地下世界裡有各種匪夷所思的妖魔鬼怪也沒什麼,可怕的是,它們隨時能闖進人們的生活,而自己的記憶被修改了,自己都不知道。
恐慌爆炸式的擴散開,會議室的電話、黃局的私人電話被打爆了。
“黃局!主任!”平倩如不知看見了什麼,突然失色。
只見一個網絡頻道播出了一段匿名的電話採訪。
變聲器裡的人用有些遲緩的聲音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上小學,跟我父母探親回家,回程火車半路脫軌……”
主持人說:“我有印象,當時這件事上了新聞,據說是鐵路事故。”
“不是……不是事故,火車不是自己脫軌的,是被怪物撞出去的,那東西像蛇,直徑有幾米……撲過來的時候滿車都是腥味,整節車廂都飛出去了,我當時……我當時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可是這件事我後來莫名其妙的忘了……”
主持人問:“您也覺得自己的記憶被篡改過嗎。”
“不光是記憶……不光是記憶……”電話裡的人神經質地重複了一會兒,接着,壓抑而尖銳的哭腔傳出來。
“我記得……我當時是被我媽牢牢地抱在懷裡的,我媽……我媽被撞碎的車窗卡住,脖子上的血流得我一身都是……她當時明明脖子斷了半邊啊……明明……”
“等等,我沒理解錯的話,您是說,您母親在這場事故中遇難去世?”
“沒有!我媽這三十年一直好好的,不到兩個月前纔剛因爲腦梗去世……但我明明記得她……脖子斷了的人,怎麼還能活三十年?”
善後科的主要業務是收屍、賠錢、闢謠以及宣傳科學價值觀。
多年來,外勤們踩着十五人紅線,在風口浪尖上驚心動魄,善後科就是他們背後的小透明。譬如英雄電影,一般拍到主角乾死反派,頭也不回地從一片廢墟里走出來,就可以打演職人員名單了——至於爆炸完誰來滅火,一路砸爛的車誰來賠錢,主角一身坑坑窪窪的傷醫保覆蓋多少,大夫看見此人尊容會不會報警等等,這都可有可無,誰關心呢?
然而“可有可無”的人手裡握着迴響音機的技術,幾十年間消去的記憶怎麼沒的,現在又怎麼回來。
只這一條,外勤們多少出生入死的功勞,都化爲了烏有。
單霖說過迴響音機是個禍害,雖然只是隨口抱怨,但是一語成讖。
“不是有屏蔽器嗎?”黃局一不留神,把剛扣在耳朵上的“屏蔽器”碰掉了半邊,旁邊的秘書趕緊要上來給他加固,黃局擺擺手,“別管我,我沒有被修改過記憶,快想辦法把屏蔽器下發!”
“迴響音”本來就是異控局的道具,他們自己當然也配了屏蔽器。
“屏蔽器”是個掛在耳廓外面的小玩意,形狀有點像那種懸掛式的無線耳機,一次性的,成本也不高,迅速複製批量生產是沒問題的,爲的就是萬一出現迴響音泄露事故,能及時補救。當初設計這東西的時候,研究院吹牛說,哪怕是在春運候車室這樣密閉擁擠的空間出意外,他們也能在第一時間保護羣衆的大腦,沒有控不住的場。
現在研究院的牛皮吹漏了。
別說是屏蔽器這種生產力有限的東西,就算給全國人民一人發張餐巾紙堵耳朵,十來億人口都得發好幾天,何況異控局總部癱瘓,臨時體系還沒搭建完!
“黃局,您還是先把屏蔽器戴上。”單霖自己先帶上了,“沒丟過記憶,不代表大腦不會受迴響音影響,迴響音歸根到底是一種精神系手段,現在放的內容還只是記憶喚醒,誰也不能保證他們一直這麼和平……”
黃局血壓躥到了一百八,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什麼意思?你是說,這玩意可能還會往大傢伙腦子裡植入什麼?”
單霖苦笑:“迴響音本來就是幹這個用的——小肖,能不能想想辦法,清除迴響音源?”
肖徵木然道:“您是說,燒光境內所有的植物嗎?”
野花野草,或者路邊裝飾性的綠化帶清理就清理了,大不了以後再種,可是……農田呢?
防護林呢?經濟林呢?自然保護區和原始森林呢?
“肖……肖主任……”
肖徵頭皮發麻地回過頭去,感覺現在從善後科人士嘴裡叫出來的“肖主任”簡直像詛咒。
“有人……有人在到處上傳鏡花水月蝶的詳細資料,還有……還有我們的內部調查的案卷卷宗!”
鏡花水月蝶的卷宗原件,已經跟總部大樓一起化成了灰,因尚未結案,電子掃描件還沒上傳內網。
此時,這份沒來得及上傳的文件掃描件卻一五一十地上了互聯網,文件上,異控局總調度處的公章紅得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