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猩猩、狼這樣羣居動物裡的首領, 是不能輕易露出弱點的,因爲其他的雄性都在虎視眈眈地盯着他,脆弱往往比死更可怕。
宣璣跪下, 與他視線齊平,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碰了碰盛靈淵因爲眯起眼而露出來的疤。那疤在外眼角的臥蠶位置, 離眼睛非常近, 宣璣的手指放上去,盛靈淵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
但沒有躲。
他似乎已經繳了械、卸了甲,交付了咽喉, 任憑處置,也不在乎這點“危險”了。
宣璣一句話沒過腦子, 直接掉了出來:“可我是爲了你而生的。”
盛靈淵閉了閉眼, 好一會, 他嘆了口氣:“省省吧,我看你是爲了氣我而生的。”
“是爲氣你。”那孽障說。
他們或者怕你、對你敬而遠之、三跪九叩, 或者恨你、算計你、想害你……就我會鬧得你一身雞毛,閒着無聊就無事生非,拿瑣事找你麻煩,把你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七竅生煙, 火成個人樣。
“除了你這個人, 我對你別無所求, 所以我敢氣你, 也敢哄你笑。我被你傷一萬次心, 還敢衝你敞開肋骨,讓你再捅一刀。”宣璣說着說着, 把自己說委屈了,“可你就這麼對我,你要安排別人,別人就得乖乖任憑擺弄,問一聲都不行,我做點什麼就是‘自作主張’,人皇陛下,大齊都亡了三千年了!”
宣璣忍不住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腳:“你憑什麼?”
盛靈淵被他踢愣了,從古至今,但凡有人跟他有肢體衝突,那必定是想殺他,否則沒人會跟皇帝動手動腳。
他一時居然沒反應過來要還手,脫口說了句:“放肆!”
“封建帝制都埋土裡了,陛下,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從你那個精神皇權裡退位?”宣璣頭天晚上在異控局的廢墟上踩了一鞋底灰,也沒來得及換,一腳下去,在盛靈淵腳上印了個清楚的鞋印,“你給我什麼我都得受着,忍完還得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可他媽去你的吧!”
盛靈淵:“……”
“赤淵的火種萬年不熄,隨時蠢蠢欲動,朱雀族自從大混戰之始滅族,是我這半個人代全族勉力維持,鎮守赤淵,我配不上人皇陛下嗎?我用不着你添食喂水,也用不着討你的賞識垂憐。孤家寡人先生,麻煩你收一收俯視衆生的視角,看我一眼,我不是什麼寵物宮妃,我是你男人!”
這兩句聽着實在不像人話,盛靈淵終於回過味來,一腳踹了回去。
宣璣不疼不癢地捱了:“我就放肆!就不滾!”
陛下罵街的詞彙量總共就那麼倆半,都被他一句堵得沒了音,黔驢技窮。
他倆加起來橫有一萬多歲,半部山海那麼大的年紀,口不擇言地大吵一通,過後狗屁問題沒解決,都忘了吵了些什麼,有一位還沒出息的哭了,風度盡失,互相印了一腿腳印。
面面相覷片刻,盛靈淵先忍不住扶住額頭:“行了,沒完了,你多大了?”
宣璣面無表情地說:“十三歲零不知道多少天,反正不到十四,法定限制行爲能力人,雞毛蒜皮都得等人安排。”
盛靈淵:“……”
天長地久做不到,想放縱一回及時行樂,過後一磚頭砸失憶,某個人又不肯。
盛靈淵有氣無力地問:“你到底要怎麼樣?”
宣璣:“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騙我瞞我,別再想找個理由把我支走單獨行動。”
盛靈淵:“要不是你先弄那些魚蛙之流的旁門左道算計我,我何至於費……”
宣璣撿起一張印了某地地方誌的紙摔在他懷裡:“我不信你什麼都沒發現!不然你着什麼急騙我給你解鮫人密語?”
剛翻完臉就求和,明顯不是老魔頭的風格。他就算自己不生氣了,也會審時度勢,把對方吊到介於忐忑和焦躁之間再開口——短一分對方可能拿喬,長一分對方容易動真火。反正能出一分力氣,他就不肯多浪費一顆唾沫星子。
盛靈淵:“……”
“如果朱雀骨封能存續下去,你要歸於赤淵,你必須帶我一起走,你埋哪,就把我封在哪——別告訴我當年陛下號稱精通各族秘術,連封個‘器靈’都不會。從今以後,你不醒也別叫我,這人間我已經看得膩透了。如果赤淵這次的婁子兜不住,我大不了再變成‘遊魂’一次,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通心草人偶已經預留好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盛靈淵艱難地笑了一下:“看得見摸不着嗎?”
“那倒沒有,”宣璣習慣性地點了根菸,冷着臉回答,“只是你看得見摸不着,我還是可以的。”
盛靈淵聽完,無言以對。
於是他伸手牽走了宣璣手裡抽了一半的“毒煙”,嚐了一口,被嗆成了開鍋的水壺。
宣璣舔了一下他含過的菸蒂,把煙掐了:“味道怎麼樣?”
“咳……不如……咳咳不如驚魂……”
宣璣咂摸着舌尖上的各種餘味,無端被這句意含雙關的話撫慰了,遍佈血絲的眼睛輕輕地彎了一下。
“我也猜得出丹離的打算。”等盛靈淵咳嗽平靜了一點,宣璣緩緩將地上的文件收攏好,說,“我覺得當器靈沒什麼不好,起碼跟你有掰扯不開的聯繫,追求什麼朱雀真身?我有手有腳,好歹賺點錢就夠吃喝玩樂,不用惦記國家那點瀕危野生動物經費——三千年前老東西欺負我年少無知就算了,現在我翅膀硬了,憑什麼還按他的規劃走?他算老幾?你都管不了我。”
盛靈淵剛清好的嗓子又開始癢。
“陛下,你能答應我嗎?”
“我……”
盛靈淵剛說一個字,被宣璣擡手打斷:“算了,你別承諾了,你說話沒算數過。”
“……君無戲言。”
宣璣不給面子地冷笑一聲:“您可拉倒吧,真老實人誰整天把‘我不撒謊’頂在腦門上?”
盛靈淵磨了一下牙,有心想讓他褲子上的腳印對稱一點,被他氣得心口疼……頭痛症倒是莫名其妙地消解了不少。
這一次,他沉默了好半晌,終於,盛靈淵嘆了口氣,亮出了自己的“誠意”。
他在印了地圖的那張紙上輕敲了一下,地圖“刷”地一下,展開成一個張立體投影,落在地面上。
“丹離下獄以後,他那形影不離的影人孟夏出逃。”盛靈淵說,“你記得嗎?”
宣璣坐正了:“有點印象。”
“啓正十年,孟夏在赤淵落網,”盛靈淵說,“這事你大概沒聽說,是我着清平司暗衛秘密調查的,孟夏死後便銷了檔,正史與清平司都沒有記錄。影人追蹤術是丹離留下的,以其血爲媒,只要影人稍動……用你們現在的話說,‘稍動她的異能’,我們這邊就能收到她的位置。我追查了她四年,四年裡,追蹤術起過多次反應,但她對丹離那一套太熟了,我的人每次都慢一步,她每一次露面的位置,都離地脈眼不遠。”
“她幹什麼?”
盛靈淵搖搖頭:“暗衛也百思不得其解,誰都知道地脈眼變化多端。所以一提起老地脈眼的異常,我就想起了她。”
“那最後是怎麼抓住她的?”
“自投羅網,清平司那幫廢物不是她的對手。要不是她自己找死,擅闖赤淵,暗衛可能真抓不到她。”
宣璣問:“她去赤淵幹什麼?”
“也不知道,”盛靈淵說,“當年赤淵大陣何其森嚴,她一被捲進去就屍骨無存了,沒來得及審。”
“就是說,你們並沒有親手抓住她,確定她當時死了嗎?”
“確定。再說她就算不死,也活不到現在。”盛靈淵說,“一族只會出一個魔,影人的人魔你見了,另有其人。不是魔,影人的壽數沒那麼長。特別是主人死後,剩下的影奴往往是未死先瘋,雖說也是禍害,但不會是這麼處心積慮的禍害。”
宣璣凝視着地圖上的幾個標記:“也就是說,這幾個異能出生率異常的地方,都是她當年‘到此一遊’的地方——她是給這地區的混血下了絕戶散嗎?”
“不,有一處除外。”盛靈淵隔空在地圖上點出了碧泉山,“沒有這裡。”
“碧泉山”是個地級市名,位於遼闊的北方平原與山區交接處,這地方三面環山,有點與世隔絕的意思。宣璣對這個地方沒什麼印象,因爲那裡既沒有名人,也沒有名勝,古時候交通不方便,近現代經濟也不怎麼發達,人口不太流動,當地連數得上的特產都沒有,是個典型的“小透明”地區。外地人聽了都要先愣一下,地理不好的,可能都說不準它是哪個省的。
“可是碧泉山……”宣璣迅速從一堆紙裡翻出碧泉山的資料,“太貧瘠了,連個能燒香的地方都沒有,看着平平無奇。”
“平平無奇?那個妖族古墓是怎麼回事?”
“古墓怎麼了?”宣璣莫名其妙,“過去又不像現在,死後火葬場一燒了事。古人墓葬重風水,地脈眼附近都是當時當地風水絕佳的地方,埋那不很正常嗎?地脈眼附近到處都是古墓啊。”
盛靈淵:“……”
宣璣:“怎麼了?”
盛靈淵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到底是人是妖?”
宣璣:“人和妖風俗觀念不一樣,理論常識總沒區別吧?風水上就是那麼講究的……”
“失敬,你還有常識。”盛靈淵不輕不重地刺了他一句,“人族死後,按風水選陰宅,是認爲這種‘福地’能安息死者,澤被後人。人族以死者爲大,挖墳掘墓自古是重罪,民間對盜墓賊也頗多忌諱,視其爲下下等人。妖族以同族爲食是尋常事,死後屍體要是落到別的妖手裡,肯定是敲骨吸髓。死了沒人埋的另說,但凡能享墓葬的妖族,墓葬選址肯定是以隱蔽爲主。地脈眼附近風水是好,但靈氣與魔氣都活躍,附近妖族活動頻繁,埋在地脈眼,跟請人來燉自己有什麼區別?那墓裡葬了什麼?”
宣璣愣了愣,迅速翻找資料:“沒……好像沒什麼東西,墓主人爛得不剩什麼了,出土物也都是當年普通的器物,上面有點妖族文字,古修科這幫廢物現在還沒破譯……不過我看大多是墓葬祭奠的內容,沒什麼實際意義。”
盛靈淵:“我要是沒記錯,那個受審的瞎子當時說,這是個‘大墓’,牽走了暴雨大半主力——就這點‘普通器物’,裡面什麼東西嗓門那麼大,至於把你局精英都調過去?”
宣璣倏地一皺眉:“等等!除了暴雨,開古墓主要還是後勤人員負責,當時負責總領後勤工作的是鞏成功!”
而在銀翳和玉婆婆手下密謀的時候,提起這個“大墓”,他們的語氣倒像是早就知道,處心積慮地等這麼個時機!
沉吟了片刻,盛靈淵問:“地圖上看,地方不遠,快去快回的話,大概要多久?”
碧泉山沒機場,高鐵不到兩個小時,開車最方便,剛修的高速——一天之內往返沒問題,快得話,沒準能趕上晚飯。
盛靈淵聽完解釋,再次歎服於當代交通路網,當機立斷,決定趁幕後人夾着尾巴倉皇逃竄,下一步佈置還不知深淺,他要去親眼看看。
兩人跟肖徵借了輛車,交代了一聲,立刻就走了,宣璣是自駕遊老手,瞄了一眼地圖就迅速規劃好了最優路線。
從西山出發,很快上了高速。
盛靈淵看着窗外飛快後移的欄杆,發現自己也沒預料到,成功解開了那倒黴綁定,他卻居然帶着宣璣一起去詭異未知的地方了。
宣璣眼睛看着路,耳朵上生眼似的:“你現在後悔也晚了。”
盛靈淵回過神來:“別找事。”
“別看外面了,高速外面都一樣,你看半天了,看我。”不消停的司機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來,攥住了盛靈淵的手,“我……”
就在這時,車載的手機瘋狂地嚎叫起來,打斷了三千歲的司機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