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人說，人類的悲傷和痛苦有時只是由於閒得慌。林指抱着易囡在醫院，看着母親上上下下奔跑着時，覺得自己早上在大操場的拿出鬧劇真是無病呻吟，她自嘲的笑了一下。
易囡迷迷糊糊的摸了一下林指的臉，“指指，你笑什麼啊。”“囡囡，你乖好嗎，別動，別說話。”“指指，我不想你抱着我，我知道你好累啊。”“可是你在發燒啊，小混蛋。”“嘻嘻，指指纔是大混蛋呢——”易囡用小拇指繞着林指的髮梢玩，突然有人從懷中把易囡抱走，林指的頭髮被順勢一扯，疼得厲害，她叫出了聲，“喂，你幹什麼啊”。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早上的眼鏡男，他面無表情的抱着易囡，易囡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緊張，但是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這位先生，你想幹什麼，快點放開小孩子。”眼鏡男壓根沒有理會林指，轉過身往前方走去，林指着急了，連忙追上去，拉住眼鏡男的胳膊，“你再這樣，我叫人了。”眼鏡男這下說話了，“林小姐，我很確定我在做什麼，如果您覺得我帶走易囡有什麼問題，您可以自己詢問易囡。”
林指滿腦子莫名其妙加上無名怒火，絲毫不理會眼鏡男說什麼，但她依舊壓低了嗓門，“這位先生，我沒有大叫只是因爲這裡是醫院，我很奇怪，您知道我姓林，也知道這個小孩的姓名，可是不管怎麼樣，她是我帶過來的，而且她現在還在發高燒，我請你先把她還給我。”易囡本來因爲身上無力，軟趴趴的靠在眼鏡男的肩膀上，聽到林指這麼一說，她忽然皺了皺眉頭，眼睛溼潤了，她向林指伸出手，“指指，把我還給指指好嗎，吳堃叔叔……”
林指看着易囡，心裡好難受，她正準備二話不說，接過易囡的時候，又來了一雙大手，一下子把易囡抓了過去，他雙手撐在易囡的腋下，也許是因爲不舒服，易囡閉着眼睛，咬着嘴脣，看上去很驚恐很無助的樣子。那個男人，應該就是早上和眼鏡男一起的，此刻他身着簡單的白色T恤。
他冷冷的看了林指一眼，然後轉過頭，對閉着眼睛的易囡說了一句，“你當她是你媽媽？”這句話讓易囡睜開了眼睛，她就在一米開外看着林指，然後林指好像覺得易囡笑了下，她從來沒有見過易囡這樣的看過她，明明只有一米的距離，卻讓林指覺得易囡好遠，那雙清澈的雙瞳裡，有着令林指慌張的平靜，又有點欲言又止，又有點隔離獨世。
林指向前走了兩步，被眼鏡男攔了下來。林指正想要爭辯的時候，白衣服的男人朝她走了過來，林指現在看清了，這個男的，不像是川水那樣清秀的樣子，這個人的五官很清晰，比較英氣，眉毛很粗，鼻子很挺，他緩緩的開口，“林小姐，你母親現在正朝我們走過來，您可以繼續和我們理論，當然，也可以先把易囡交給你母親，我們去外面談一談。”林指往後看了看，卻是母親正拿着一大疊單子向她這小跑過來呢，她也不想母親過多的擔心自己，再加上易囡似乎與這兩個男人關係匪淺，她正準備答應，面前的男人又添了一句，“畢竟，你母親比你靠譜多了。”隨即把易囡塞回林指懷裡，便和眼鏡男走出了大門。
林母跑到跟前，邊喘氣邊問，“剛剛那誰啊，怎麼感覺在和你吵架似的。”“不是，兩個朋友，剛好碰到。您要不先把易囡抱上去，和美芳姨姨說下，好好檢查下，看看晚上還這麼愛哭是怎麼回事。”“知道知道，你有事你就先去，這小丫頭還算聽話，你早點上來。”林指把易囡抱給母親，易囡突然抱着林指的脖子，悄悄的說，“指指，那是我爸爸。”
林指望着母親抱着易囡離去的背影，還沒有消化完易囡剛剛說的話。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她還以爲是碰到了不講道理的人，怎麼原來是家長來了，那自己不成了胡鬧的人了嗎？林指鬱悶的往門外走去，看見白衣男和眼鏡男就在不遠的長椅邊上站着，她走過去，一瞬間不知道怎麼開口。
還是眼鏡男開的口，“林指小姐你好，前面是我冒昧了，沒有和您說清楚，讓您收到驚嚇，我非常抱歉。”“沒什麼，易囡已經和我說了，可是，你們究竟是誰。”白衣男輕笑了下，“林指，我是易辰遠。”“我不認識你，您是怎麼認識我的呢。”“我是易囡的監護人，這位是吳堃。”林指穩了穩心情，她說，“易先生，你好。既然你已經認識我，那麼早上那樣類似監視我的行爲我覺得是非常不禮貌的，現在您的女兒在生着病，我不想去追究別的東西。雖然可能我這樣說您會覺得我多管閒事，或者很不高興，但是我覺得您剛剛那樣說囡囡，她會很難過的，我不是易囡的媽媽，但並不意味着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假的……”“林小姐，您什麼資格帶易囡來這裡。”“很抱歉，但是我事先是通過奶奶的同意的……”
易辰遠又打斷了林指，“帶她回到你家，然後一個人出門，這樣您覺得合適嗎？”林指聽到他提起早上的事情，覺得又尷尬又氣惱，“易先生，如果你不滿意我，等易囡的病好了，我就送她回去，以後我也不會在教易囡，但是我認爲我的私事是與您沒有任何關係的，希望您學會尊重人。”易辰遠這時把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他的神情變得嚴肅，“林小姐，我並不希望您辭去這份工作，我非常討厭看到她死氣沉沉的樣子。”“囡囡是你的女兒，你爲什麼要這副語氣？！”“林小姐，我想我說話的語氣更是我的私事，也是與您無關的。”
林指從來沒有見過拜託別人的人用這樣一副理所應當的態度，她狠狠地說，“易先生，希望您不要打斷我現在，我不是什麼慈善家，如果易囡最親的人都不把她當一回事，我幫她建立起來那些好的東西，都反而被您破壞的話，我不想做這份無用功，我不會再花時間在易囡身上。”她頓了頓，“另外，反正您現在已經認爲我是個多管閒事的人了，我也不在乎，那我就多說一句，我教囡囡這麼久，從未見過您和她母親，如果您是因爲她母親的緣故，而這樣對自己的女兒，這不但非常不公平，而且顯示出您非常愚蠢。”
她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易辰遠站在原地，嘴裡冷冷的重複着，“呵，她母親……”
林指只是在賭，她不相信，一個看似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會如此冷漠的對待一個小孩，還是自己的骨肉，她希望自己的話能夠刺激到這位難懂的父親，奶奶曾經說過，易家沒有一個人能對易囡有什麼法子，在林指出現之前，易囡永遠是一副平靜的臉，沒有孩子該有的快樂，童真，只有平靜和整晚的哭泣。她只能賭賭看，看看她現在的作用能不能讓這位易先生對自己的女兒好一點。
我記得你多年前的冷漠，原來，光陰如梭，都沒有刺穿你心裡的冰山。
十二、
林指在家再呆了一個禮拜以後，也出發回了F城。易囡在那天之後，就被易辰遠接走了。林指問過美芳阿姨她的情況，知道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放心了，再加上易辰遠的那副盛氣凌人，目空一切的樣子，林指也不想去聯繫他，從而知曉易囡的情況。半個月沒有去易家了，她有點想易囡，可是當時和人家的父親幾乎都接近撕破臉了，她實在無法低下頭，她發過誓，從此不再輕易委屈自己。
回到學校的時候，一切如常。不知道是不是這次歸程裡的好幾次哭泣，使得林指似乎稀釋了悲傷，她似乎回到了和川水仍然在一起時候的狀態，開心的和朋友們相處着，果斷的處理這班級學院事務。由於，她之前也故作一個沒事人的樣子，普通同學根本不知道這大半年來她的心路變化，而肖璇她都看在心裡，一方面，她很高興林指似乎從那個圈圈裡要一點點走出來了，可另一方面，她又擔心林指是不是把自己藏得更深。
這天下午，上完課以後，肖璇約林指去校外的學生街吃沙拉，林指毫不猶豫的答應了。她們在宿舍把書本放好以後，便朝着那家新開的小店走去。肖璇很喜歡林指這點，她們家的家境都不錯，但從不會矯情的拒絕路邊的小攤子，街邊的小店，也許骨子裡很多相同的因素註定了兩個人會成爲彼此已長達近七年的朋友。
林指邊走邊和肖璇說了些家鄉的變化，比如母校的大榕樹被圍起來了，池塘裡的魚多起來了，政府門口做了兩個特別好看的噴泉。她說的正歡，肖璇打斷了她，“林指啊，我問你啊，你沒事了吧……”林指愣了下，然後笑了，“小璇，只有你，我會告訴你，我，還有事，但沒有之前那麼難受了，我挺受不了的這次，回去想起好多事情，但是可能之前我沒有直面它吧，所以越害怕就越難走出來，這次回來感覺好多了，感覺平時做事什麼的也不是壓抑心裡面的難受，就是打心眼裡想讓自己活起來，我真的好多了，你不要那麼擔心啦”。
肖璇突然抱住了林指，微微帶着哭腔，“林指，真的，那麼多年。。。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你這麼久你在我面前都不怎麼說，我有多難受，我真的很怕，你因爲和他分開，我們也就疏遠了”林指張了張嘴，本來想說什麼，但最後她擡起手，拍拍肖璇的後背，“我都說沒事啦，先去吃東西，好餓啊”。
倆姐妹手挽着手，剛出了大門，正準備左拐，一個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林指面前。“林小姐，打擾一下。”聲音好熟悉，林指沿聲一看，原來是之前在福安見到的那個眼鏡男，吳堃。“有什麼事嗎？”“請問您現在有空嗎？易先生有事情交代我要和您說。”“有什麼事您說就是了。”“易先生想請您回去給小小姐上課。”
林指剛聽到，有點沒有反應過來，將近一個月了，這個易辰遠也沒有聯繫她，易囡也沒有聯繫她，她自己也不想多事，也就把這個事情放在腦後了。現在，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是他的司機或者秘書，告訴她，這個易辰遠要請她回去繼續做這份工作。其實，林指不是個小心眼的女生。在和川水在一起之前，大大咧咧的她和很多男生都玩得好，玩笑什麼的都受的多了，所以易辰遠不禮貌的態度她其實並沒有怎麼放在心上。
倒是上次易囡看她的那個眼神讓她有點害怕，而且，隨着她對易家的瞭解加深，她覺得易囡身上發生的故事並不簡單，可她已經不是十六歲好奇的少女，經歷過一些世事的她，早就收起了無謂的好奇心，太過神秘的動心已經不再充滿吸引力，反而讓林指無比的排斥。這，或許纔是她真正不想去面對易囡的原因。
於是，她抿了抿嘴，“不好意思，麻煩你轉告易先生，我臨近畢業，有很多的事情要忙，自己專業還有一系列的考試，真的不太有空。”“林小姐，我們可以給您加薪水……”“抱歉，我不能答應。”她牽起肖璇轉身要走，想了想，又轉頭，“還有，能和易囡轉達我的對不起嗎，謝謝你。”
路上，林指花了一些時間和肖璇講了事情的大概，但是一些關於易囡過去的病況以及上次的眼神，林指只是一筆帶過而已。肖璇不瞭解情況，表示自己不能給意見，但是覺得林指應該自己給小女孩解釋一下。林指想了想，覺得肖璇說的很對，便在心裡記下了。這一餐，他們吃的很愉快。
林指記得，當年肖璇在班上第一次幫她說話之後，林指去給她道謝，她沒有矯情的說不用了，我只是看不慣什麼之類的，她大大方方的對林指笑，拉着林指去後門買雞腿請她吃，說吃了雞腿便是“報恩”了。林指母親廚藝很不錯，所以肖璇經常來林指家吃飯，她們常常鼓着肚子便窩在被窩裡，一起看恐怖片。別看肖璇也大大咧咧的，她膽子特別小，那年的死神來了把她嚇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林指還安慰了她半天。
曾經，林指有試着遠離肖璇，因爲她在肖璇身上能看到過去那些年的點點滴滴，她彷彿林指的另一個川水，她時刻提醒着林指，沒有了川水在身邊，回憶有多痛苦。可是，她很快便明白了，她給了自己一巴掌。這不是另一個川水，這是先於川水而更早走進她生命裡的人；這個可愛熱鬧的女生給的不單單是陪伴，快樂，她給林指最大的福祉是擺脫從小對友情的恐懼；這不單單是一段情誼，這是她寶貴的青春回憶中多麼重要的一段，它永遠永遠都不會輕於川水。
於是當肖璇心滿意足在擦嘴的時候，林指拿出手機，給肖璇發了一條信息，然後繼續低頭吃聖代。肖璇掏出手機，瞄了一眼，突然用手捂住了眼睛，一動不動。林指也默默的咬着勺子，眼眶泛紅。隔壁桌的男生不解，疑惑的看着她們。可是，此刻，她們很明白，她們給與對方的每個笑聲，每顆淚珠，只有他們懂，而重要的是，這也就足夠了。
那六年，始終陪伴我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