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偌大的空間,最大的響聲竟然就是自己高跟鞋踩在石板地面上的聲音。蘭翹模模糊糊地想,誰說這世上無高低貴賤之分,說沒有的人是因爲她還沒來得及看到高低。
負責帶她進去的人在林蔭處最靠裡的位置停下來,客氣地指着面前的小樓說:“就是這裡,請您自己進去吧。”
再見高子陌,蘭翹覺得自己那顆久經沙場的老心竟然有一絲緊張,高子陌客客氣氣地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忘了派人去門口接你,這裡本來不是一般人可以進來的。”
蘭翹沉默不語,第一句話已經夾槍帶棒,她哪有那個精力去句句反擊,只好靜觀其變。
會客室很大,暗紅色的地毯幾乎要沒入腳踝,高子陌就坐在她的對面,沒有像上回在醫院裡那般怒氣衝衝,態度也和煦了很多。但是眉梢眼角處一股凌人的輕慢卻是再也掩飾不住,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慢條斯理地說:“蘭小姐,你這麼聰明,一定清楚我今天找你來是爲了什麼。”
蘭翹安安靜靜地說:“爲了高子謙——我也是因爲他,所以纔會來。”
高子陌讚許地點點頭:“我喜歡跟爽快人說話,那麼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不認爲你跟我弟弟交往是個好主意。老實說,現在結束對你來說不是件壞事兒,子謙現在還年輕,渴望無拘無束的生活,也喜歡新鮮,就像吃慣山珍海味的人,偶爾吃吃青菜豆腐也覺得不錯。但那是不能長久的,他遲早要過回自己的日子,他有他的責任和生活圈子,而你已經老大不小了,爲什麼要陪他一起瘋來浪費彼此的時間呢?”他的目光像鋒利的劍刃,正視對面的蘭翹,“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蘭小姐?”
蘭翹吸了口氣:“我今年30,高子謙26,我們兩個都是成年人,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已經具備解決私人問題的能力,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但對我們來說只能作爲參考意見,決定權在他和我。”
高子陌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冷冷說道:“我果然沒記錯,蘭小姐是個精明人,但是你以爲只要牢牢抓住了子謙就能順順當當地進我們家門嗎?”
蘭翹無奈地看着他:“既然你已經認定了我是這樣的人,我再解釋又有什麼用?”
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有很多辦法讓你的日子很難過,最後不得不放手,大家何必一定要把臉撕破呢?”
蘭翹把頭低了下去,過了一晌方纔擡起來,眼裡已經有了冷笑:“我知道高公子肯定有高明手段,不過我也不是那種打落門牙會往肚子裡吞的人,如果在外面受了欺負,又哭訴無門,只好回去跟自己的男朋友撒嬌發脾氣。你覺得到時高子謙會體諒你這個一心爲他好的哥哥嗎?你又何必非要跟自己的兄弟把關係鬧僵?”
她看着高子陌一分一分冷下去的臉色,嗤笑一聲:“高先生,如果我沒猜錯,幾年前你的女朋友就是這樣被逼走的吧?將心比心,你何苦今天再這樣來逼我和你弟弟?”
本來穩穩端坐對面的高子陌面上驟然變色,“砰”一聲重重拍在茶几上,站了起來,用一種嫌惡的眼神看着她:“你以爲你是誰?打聽了一點小道消息,就以爲掌握到什麼秘密了?什麼東西!一心覬覦往高處爬的女人,你憑什麼配得上我弟弟?”
他氣得很厲害,面色鐵青,肩膀都在微微顫動,蘭翹最後幾句話無疑已經闖進了他心中一個不願爲外人窺探的禁地,這讓他憤怒而狼狽,震怒之開始不顧形象地口不擇言,拳頭也無意識地握緊,似乎想擡手狠狠賞蘭翹一巴掌。
這種暴風驟雨般的怒氣讓蘭翹不由微微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將頭揚起,抿着脣倔犟地瞪視他。她其實是有些怕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承受住這樣兵行險招、以毒攻毒的後果,可是不管怎樣,他的話都太過分,骨子裡的驕傲讓她的血液如同戰士聽到了號角般地沸騰起來。
“我憑什麼配不上你弟弟?男未婚、女未嫁,我們礙着誰了?你又憑什麼覺得自己就比我高人一等?”她反擊的力度很強烈,但無論刻意製造多大的聲勢還是覺得委屈。
爲什麼會這樣呢?她也是寒窗苦讀十幾年的白領精英,容貌秀麗聰慧,母親雖然經常絮絮叨叨,但她知道自己一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當年也曾有男子將她追求得轟轟烈烈,甚至連歐陽博那樣的男人也對她動了心。可是原來她良好的自我感覺,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起碼站到高子陌面前,她就受到了侮辱,幾乎變得一無是處。
蘭翹內心酸澀,咬緊牙衝高子陌說道:“你看不起我沒關係,高子謙覺得我珍貴就行了;在他心裡,我就如同你的丁兮一樣珍貴。你們走不下去的路,我們兩個已經約定好要一起走完,你看着好了。”
她微微擡着頭,精緻小巧的下頜揚了起來,一雙大大眼睛裡閃着盈盈光芒,倔犟、惱怒、委屈,楚楚可憐得似乎要掉下淚來,但不知怎地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高子陌望着她的臉忽然震住了,像看到鬼似的看着她,然後踉蹌着退了一步,又一步。
過了好一會兒,他從兜裡掏出煙放到嘴上,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手有些發抖,瘦削的肩膀也輕輕發顫,打火機摁了好幾下也沒將煙點着……
電光火石之間蘭翹突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對面這個冷酷傲慢的男人一定又犯起了四年前的毛病,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那瞬間她的心不知爲什麼會突然變得難過,不全是爲自己,也不是爲高子陌和丁兮,她不知道過了若干年以後,自己和高子謙會不會變成現在的丁兮與高子陌。她不希望自己像丁兮一樣埋頭工作高齡不嫁,更不希望高子謙像高子陌一般絕望難受。
蘭翹走了過去,從高子陌手裡取過打火機幫他把煙點着,低聲道:“就算你不肯幫我們,最起碼也不要爲虎作倀好不好?”她的話語裡有着淡淡哀求。
高子陌吸了口煙,慢慢平靜下來,還笑了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高家的人全都是老虎?”
他實在難得笑,但笑起來的樣子其實很好看,嘴角微微牽動時,高挺的鼻翼上隱約可見淡淡笑紋,雖然不像高子謙那樣溫暖明媚,卻也將身上那種看人時輕慢的神態減低了幾分。
他靠着沙發坐了下去,沉思片刻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平穩的聲音突然在蘭翹的心中掀起一陣波浪,心頓時砰砰亂跳起來。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瞭解子謙。”他慢慢地說,“但是他的性子肯定遠比他在你面前所表現出來的要執拗倔犟。表面上看,他從小很乖,唸書太早,所以沒什麼同年齡的孩子跟他玩,總是安安靜靜地一個人看書、做算術題。他的學校離家遠,我媽不放心他那麼小一個人去上課,不管去哪都安排了司機接送,他雖然不太樂意,但也從沒說過什麼,就這麼着讓我們一直以爲他脾氣很好。結果他14歲那年跟我們家老爺子鬧起了彆扭,非要出國,家裡不同意,他就一個人偷偷溜去找我爺爺。
那年夏天我爺爺正在北戴河療養,離了北京差不多有400公里路,子謙從小連公交都沒坐過,就那麼一路跌跌撞撞地自己找過去,我們家丟了人,差點沒急瘋了。再到後來,家裡實在拗不過他,又想着原本也是打算送他出國的,就當做是早幾年,終於隨了他的意,讓他去了英國。我媽還是不放心,從遠方親戚家挑了個比他大幾歲的男孩一起送出去,說是資助,其實也就是讓那孩子在外面照顧子謙。沒想到出去以後子謙和那孩子處得不愉快,人家比他大幾歲,心眼多,有時候說話酸溜溜的,說什麼自己不過是太子伴讀,又說子謙是沾了家裡的光,子謙氣得狠了,剛好英國留學生打工沒有什麼很明確的年齡界限,於是十幾歲就跑去餐廳打工爭生活費。他一直沒跟家裡提這事兒,還是我後來去英國看他才知道。”
高子陌嘆了口氣:“子謙看上去好相處,其實是個很倔犟的孩子,他是骨子裡的倔,如果認定了一件事,就跟頭牛似的拉都拉不回來。前幾天我們一家聚在一起吃飯,他忽然說他不跟家裡回北京了,要留在這兒開蛋糕店,當時我媽差點沒暈過去,我們家老爺子又開始大發雷霆,碗都給砸了。蘭翹,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吧。”
蘭翹心虛,囁嚅着說:“他認得我之前就有這想法了,怎麼可以全部怪我。”
高子陌嗤了一聲:“得了吧,以前他頂多就是想想,怎麼也不會去做,子謙並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他和我們一樣明白,他在自己的領域裡有着驚人的天賦,再不樂意,這種天賦也不可能埋沒在一個小蛋糕店裡。他讀了二十幾年的書,學的可不是廚藝!蘭翹,你精得跟個鬼似的,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子謙爲什麼要這麼做。”
蘭翹沉默了下去,她當然知道高子謙爲什麼要這麼做,也許開個蛋糕店曾經對高子謙來說只是個夢想,就像她也曾夢想過自己做世界500強的CEO一樣,但是夢想的解釋就是存在於夢裡的理想,他並不會真的去做。可是現在,她變成了他的催化劑,他知道她難進他家的門,所以拿這招跟自己家裡破釜沉舟,如果家裡接受自然最好,實在不肯的話,那就留下來跟她一起開蛋糕店。他一個人悄悄做了這麼多事,卻什麼也不告訴她,還被她激得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他願意爲她放棄這麼多,而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蘭翹的眼淚靜悄悄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