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翹半夜醒來的時候有些不放心身邊的高子謙,於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覺得觸手有些燙。她擔心他夜裡口渴,悄悄下牀倒了杯水放在牀頭櫃上,又不敢開燈,結果被牀腳絆了一下,頓時一陣劇痛,不由得哎喲了一聲。
黑暗中馬上傳來高子謙迷迷糊糊的聲音:“怎麼了?”
蘭翹連忙說:“沒事……你要喝水嗎?”
“嗯。”他撐着身子擰開臺燈,小小的臥室裡一下充滿溫暖寧馨的光線,米色的牆壁上印出他清晰的剪影,甚至可以看到濃密的長睫。
高子謙就着蘭翹的手喝了水,擡頭衝她笑了笑:“謝謝。”
蘭翹橫他一眼:“叫你逞強不肯吃止痛片,受苦了吧?剛剛摸你身上一身的汗,八成是疼的。”
高子謙的瞌睡這下幾乎全醒了,賊忒忒地望了望她:“哈,女趁我睡着下手。”眼睛一路順着蘭翹的肩膀掃下去,待看到半透明玫瑰紅睡衣底下雪白細膩的肌膚時,眼神不由得黯了黯。
他一下把被子掀開,爬過去咬蘭翹的睡衣帶子,蘭翹眼明手快一掌將他劈開:“別以爲養了Vodka就可以跟它學,一邊兒去,手上紗布還纏得那麼厚就滿腦子的邪念。”
高子謙無趣地仰面倒在牀上,嘆了口氣:“真是的,都英雄救美了,一點獎勵都沒有。”
蘭翹湊在他旁邊躺下來,摸了摸他的臉,拿指尖從他高挺的鼻子一直劃到弓形的嘴脣,也跟着嘆了口氣:“獎勵你句好聽話吧……人和人真不一樣,還有長得像你這麼好看的!”
高子謙嘻嘻笑着把臉貼在她的脖子上呼氣,手也開始不老實:“蘭翹,有時候我特羨慕你。”
“羨慕我什麼?”蘭翹一把按住他。
“羨慕你能找到這麼完美的男朋友唄!”
蘭翹撲哧一聲笑了:“有你這麼曲線誇獎自己的嗎?”她側了側頭,“怎麼這麼亢奮,不想睡?”
“不太想,我們都一個多星期沒見面了……不如,咱做點什麼吧?”他興致勃勃地提議。
“好啊,那……我們聊天。”
高子謙頓時唉聲嘆氣,把蘭翹的頭髮繞在手指上玩:“聊什麼?”
蘭翹想了想,拉長聲音道:“你到底跟家裡鬧了什麼彆扭跑出來?”
高子謙拽住她頭髮的手指微微停頓,隔了一會兒才低聲說:“也沒什麼……工作上出了一點事兒,被我爸罵了一頓,一生氣就跟他頂了幾句。”
“什麼問題?你對數字這麼有天賦,難道還做不好會計師,弄得非要辭職跑出來?”
“也不算是辭職,嚴格說起來應該叫拆夥,那間會計師事務所有我一半,沈安琪是我的合夥人。不過她沒有ACCA執照,只能做中型公司的的一般審計,公司另外招聘的幾個會計師也只有普通註冊會計師資格證,所以她當時提議由她出資,我們合作。”
蘭翹哦了一聲,表示理解,但實際上她知道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拿國際註冊會計師資格證的人在國內的確鳳毛麟角,不過也不是絕無僅有;再說普通的會計師事務所何必要把門檻提得那麼高,請進一尊這麼尊貴的菩薩?只怕更多的是看重高子謙家裡的背景。至於那個沈安琪,年紀輕輕,哪裡可能拿那麼多錢出來,估計也是家裡支援——典型的錢權結合案例。
果然,高子謙繼續說道:“公司業績相當好,好到幾乎超出我的想象,甚至有一些客戶自己找上門來求着我們做……後來有一天沈安琪的父親找到我,說希望通過我,跟我父親經常見見面。”
“就爲這個你想拆夥?”
“不,這事雖然令我不快,但不是主要原因。”他的聲音一徑地沉下去,幾乎微不可聞,又隱約有幾分少見的沉重,“蘭翹,我想我犯過一個錯誤,但是……哪怕現在回頭再看,讓我重新選擇,這個錯誤也還是不能避免,這件事讓我對我的工作和一些理念有了很大的改變。”
蘭翹怔了怔,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伸手將他微涼的手握入到自己的手心。
高子謙沉吟了片刻才接下去道:“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念書很早,幾乎沒有什麼同年齡的朋友。小時候,只有哥哥姐姐偶爾帶我出去玩一玩,人們看我的眼光總是很奇怪,好像我的頭上有着一種眩目的光圈,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指指點點,叫我小神童,他們甚至對我看童話書都會覺得納悶,似乎我的課外讀物除了奧林匹克數學題就不能再有其他……剛開始還好,但是到我稍微懂事一點,就覺得實在是受不了,我不想成爲一隻奇珍獸。那時候,我們院裡有一個男孩,比我大兩歲,很調皮,成績也不好,但是我很喜歡他,因爲他肯跟我玩,也不會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出國以後,我們沒再聯絡過,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他……”
“然後呢?”
高子謙苦笑了一聲:“然後我回國,和人合作會計師事務所不久,接了一單Case,就是清盤他的公司。”
“啊?”蘭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他虧得很厲害,賬面一塌糊塗,而且涉嫌做假賬。他私下裡找過我幾次,我都只能避而不見,一來是因爲公事公辦必須避嫌,二來我也沒辦法幫他。你知道,數字是非常理性而且富有邏輯性的東西,它們不像人,沒有任何感情可言。後來他的公司被強制清盤,他心情很差,獨自去旅行,結果發生了意外……走之前,他找我喝過一次酒,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高子謙翻了個身,摟住蘭翹的腰,把頭埋進她的脖子裡,聲音悶悶的:“我很難過,我當時難過極了。蘭翹,我明知道這件事沒有做錯,可是它已經悖離了我的軌道。我曾經很喜歡數字,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裡都充斥着它們,時間、天氣預報、金錢,都必須由它們來統計,它們冷靜理智,是最公正無私的,分毫析釐,不會有半點偏差。可是我漏掉了一點,人的感情是不能放在天秤上稱的,因爲不可能有相應的砝碼。這件事之後,我很沮喪,心也變得亂糟糟的,但是我的工作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紊亂,我必須對自己做的每一個Case負責任。”
蘭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我明白,這是典型的職業倦怠,這個時候你應該休息一段時間,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態,每個人都會有走到死衚衕的時候。”
他繼續悶悶地說:“可是我家老頭子不這麼看,他覺得根本就是我立場不堅定,沒有原則,我忍不住跟他爭辯,他也生氣得很,說就算你真不喜歡自己的職業,但是除了數字你還會什麼?如果你不姓高,誰還會願意幫你?我聽他這麼一說,轉身就自個兒出來了。當時什麼都沒帶,那些衣服還是我媽後來拿給我的……幸虧這個房子剛回國就買下來了,不然簡直要露宿街頭……再後來我爸脾氣過了,找我回去,我又不樂意了,我覺得現在挺好的,不需要數字,也不需要這個姓氏給我額外的幫助,然後又遇見了你,真幸運……”
他舒了口氣,擡起頭看着蘭翹,眼中滿含期待:“蘭翹,我有個打算……我想把房子賣掉,然後盤一家蛋糕店,你下了班就來做老闆娘好不好?”
蘭翹猛然面對他那雙期待的眼睛,將要拍上他背脊的手卻遲疑了。
隔了兩天蘭翹在快下班時接到高子陌的電話:“蘭小姐,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見個面。”
聽到他的聲音,蘭翹有些怔,她和他到底不熟,如果不是那麼直接地叫出她的名字,幾乎疑心是有人打錯電話。她一直以爲幾年前與高子陌那場曖昧的邂逅只是海面上泛起的薔薇泡沫,只要下一個浪頭就能讓它湮滅不見;但是她不知道她會不小心撞上蝴蝶效應,巴西的蝴蝶輕拍了一下翅膀,就引起了得克薩斯的龍捲風。
電話裡高子陌的普通話字正腔圓、一字一句,聲音雖然很好聽,卻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情感,這讓蘭翹馬上想起在醫院時他的眼睛——就像是冰冷的鑽石,他的眼睛和聲音都令她膽怯。
不過她還是冷靜地回答:“好。”
該來的遲早要來,躲也躲不過。這是她與高子謙前進路上的第一場硬戰,她必須迎戰。
高子陌並沒有住在自己家裡,也沒有住酒店,他約她見面的地方是一處招待所。被一片碧綠灌木掩印住的招待所門口只有門牌號和一塊意味不明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一點兒也不起眼,但是當蘭翹要往裡走的時候,卻被門口荷槍實彈的武警攔住了。
“找誰?”年輕的警衛警惕地看着她。
“高子陌先生約了我過來。”
“請出示證件。”
結果登記了身份證還不算完,又問她拜訪高先生有什麼事,最後才告訴她必須有人接她進去才能放行。
蘭翹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傑西卡冰綠襯衫、四骨褲,配一條小碎花的愛馬仕真絲頸巾,黑色真皮手袋。這打扮就算去六星級酒店也不失禮,竟然在一家招待所門口被當做懷揣炸彈的壞人似的攔住了,這大得有趣的排場也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要嚇唬她。
她最終還是被高子陌派人接了進去。
平凡無奇的是大門外,門內卻別有洞天。地處鬧市,卻沒有任何喧譁嘈雜,兩邊是蒼天大樹,碧綠成蔭,筆直的小徑似乎望不到盡頭,道路兩旁都是白牆黑瓦的三層小樓建築。天色已經有些暗,陽光吃力地從樹葉縫隙間落下來,周遭一片安靜,奇怪的是明明每棟小樓前都有人影簇動,看模樣打扮是服務員,竟偏生都像久經訓練似的幾乎不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