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七)可嵐之死



“最近我手底的案子,那個姓季的混蛋都好像提前知道似的,每一筆都搶到我前頭,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不是這個婊子乾的,還能有誰?”說話間有啪地一聲響,似乎是周晉諾拍了拍桌案,“她一向是個很有規矩的女孩,如果不是跟那個混蛋有一腿,幹嘛跑去酒店,又沒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

彷彿還不解氣,他頓了頓,又連珠炮般地吐出:“還有,她弟弟、還有她老爸的證件全都在美國大使館放着呢,這是要幹嘛?移民!”

“你知道是誰把這些東西拿去大使館的嗎?就是她那個姘頭季明昌。敢情這倆人是商量好的,一邊對我撕破面皮,一邊帶着可嵐一家逃到美國解決後顧之憂,你說這對姦夫淫婦陰險不陰險?”

歐陽琛沉默了片刻後,突然說:“可是季明昌卻用這些照片威脅你,這不等於捅了她一刀?”

我聽到這裡,心裡莫名地涌過一絲暖意,原來,他還是會爲可嵐說好話的。

“那是她有眼無珠,找錯了姘頭,”周晉諾冷哼一聲,“當然了,如果不是這段時間我開始懷疑,派人天天跟着她,也不可能發現這檔子破事兒。只要我發現不了,季明昌他們二人的奸計不就得逞了嗎?哼,季明昌是眼見瞞不下去了,想落盡下石頭呢。看到今天中午那新聞了嗎?這傢伙不知道背後是誰撐着腰,竟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公然向我挑釁,這種新聞也敢讓他放出來!”

“那你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周晉諾似乎怒極了,“媽的,國內這幾個老客戶,一邊有我姐在那邊壓着,一邊又被這個姓季的挖了牆腳……”

“既然國內不行,爲什麼不放眼國外?”

“國外?”

周晉諾乾笑兩聲:“開什麼玩笑,那些建築材料從國外進口,成本太高。”

“現在是多元化的時代,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千篇一律的東西也都看得厭煩了。你看東港口的那個進口市場,這兩年生意多火爆,”歐陽琛頓了頓,聲音冷靜而泰然,“況且,遠夏一向走的是高端路線,面對的消費羣體也都是追求奢華的都市豪門子弟,這點成本不算什麼。當然,這些都還是小事,關鍵是要把消費市場擴展到國外,晉諾,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周晉諾沉默片刻後,忽然笑了:“你要這麼說,易北辰最近興建的北海望旅遊別墅區,不也是聲稱要高品質高服務嗎?據說明年有場國際高爾夫比賽有意選址在北海望,這可是易北辰把自己推銷出去的大好時機。”

歐陽琛則斬釘截鐵的說:“所以你要壟斷它,海濱的國內市場,已被遠夏和季氏瓜分,你想自立門戶,就要放眼國外。別忘了,海濱也是個旅遊城市,這兩年海濱政府也很重視對外開放的戰略。這是個難得的機遇,一旦被龍騰搶了先,你可就難了。”

歐陽琛真是八面玲瓏,一面和北辰籤合約向龍騰注資,一面又向周晉諾出謀劃策、打擊龍騰甚至周晉諾的父親。他們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我正聽得入神,背後卻突然傳來腳步聲,我不敢再逗留,趕緊走了。

一路默然,我想着歐陽琛和周晉諾的對話,忽然想,會不會是因爲要和周晉諾競爭,所以北辰資金出了問題,不能在這個時候跟歐陽琛鬧翻?

這麼一想,我在街邊借了個人的手機,給易北辰發了條短信:“下一屆國際高爾夫賽事要在北海望舉辦,這件事周晉諾也許會橫插一腳,你要小心。”

……

已過秋分了,夜裡的風聲漸緊,還夾着絲金戈鐵馬的凜冽滋味。

伴着雨聲入眠,我本來睡意酣然,迷迷糊糊中卻覺得有溫暖的脣印在頰上,癢癢的。我翻了個身,耳畔有風聲,意識卻是模糊的。

倏然間睜開眼,我發現歐陽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他正看着我,手一寸寸滑入我的衣領。

“不要……”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怯怯地抓緊他的手,“當心孩子。”

歐陽琛將手探進我微凸的肚皮,頭已自然而然地靠過來:“我只是想聽孩子說說話。”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輕輕地開了口:“胡說,孩子纔多大,怎麼會說話?”

“噓——”歐陽琛緩緩闔上雙眸,用很輕很輕地聲音說,“他說,爸爸,我不會恨你的。”

我偏過頭,兩行淚卻潸然而落。

也許是孕時精神敏感,最近我總是睡得不穩。早上,我是被說話聲吵醒的,睡眼惺忪中我看着身側裸身坐起的歐陽琛,他正在跟人打電話。

這麼早,會是誰呢?

“好的,我知道了,一會兒就過去,”歐陽琛見我醒了,掛斷電話扭過頭,說,“醫院的電話,你母親醒了。”

到了醫院。

我媽依然虛弱地躺在病牀上,她瘦弱的腕間插着紅紅綠綠的管子,口鼻處也罩着氧氣罩,看起來和過去並無二般。唯一不同的是,她終於睜開了雙眼。

她看着我,脣角微微闔動着,卻根本發不出聲音,我把頭湊近了,才依稀聽到她的聲音。

她說:“輕輕……”

“媽——”我痛哭一聲撲到她懷裡,這一刻我等得太久太久了,我忽然覺得這些年遭受的痛苦和磨難,全都是值得的,因爲我終於等到媽媽醒來的這一天了。

由於身子還過於虛弱,我媽醒了兩三個小時候,就又昏睡過去。我算是嚇得不行,好怕媽媽又像從前一樣一睡不醒,丟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好在,接下來兩三個月,我媽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久,意識也越來越清醒了。

她開始問我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一個人又是怎麼挺過來的。我一心只想讓媽媽醒過來,卻從未想過醒來的媽媽會問我這些。害怕媽媽多想,我只好虛以委蛇地說,我多打了幾分工,慢慢就熬出來了,所以賺了點錢。我看得出媽媽並不是十分相信,但我能怎麼說,總不能告訴媽媽,頭兩年自己在娛樂會所工作,接下來又給歐陽琛做情婦吧?

說出的話雖可以瞞天過海,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卻是終究不能騙人的。

終於有一天,媽媽忍不住開了口:“輕輕,你是不是懷孕了?”

當時我的手被媽媽緊緊握着,大冷天的依舊出了一身熱烘烘的汗,我知道這件事瞞不過了,只好點點頭。

我媽臉色微微一僵,又試探地問:“結婚了?”

“我……”我一時怔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倘若說實情勢必會傷了媽媽的心,倘若說謊……這段日子我已經說了太多的謊,多到再也說不出口了。

“輕輕,你告訴媽媽,你是不是……”媽媽看着我,眼裡有一絲緊張,“你是不是未婚先孕?”

我側過臉,心慌的不行。怎麼辦?我該怎麼像媽媽解釋?

媽媽可是個倔強脾氣,若是知道真相,一定會生很大的氣的。

媽媽見我不回答,抓緊我的手,當下就急了:“輕輕,你可千萬不能做什麼糊塗事啊!”

我聽她這麼說,心裡更覺得難過,而她的話卻讓我倏然一驚:“媽媽當年就是犯了這個錯,纔會孑然一身地帶着你,你可千萬不要走媽媽的老路子,你聽到了嗎!”

“她懷的是我的孩子。”

我正瞠目結舌,身後卻驀地傳來歐陽琛的聲音:“我和葉輕認識兩三年了,這孩子來的匆忙,在我們的料想之外。等過幾個月我和她都閒下來,會補桌酒席的。最重要的是,等您醒了,葉輕才能安心嫁人。”

歐陽琛的話讓我大感意外,但我更關心媽媽剛纔吐出的話:“媽,您剛纔說,不要走您的老路子,是什麼意思?您不是說,爸爸已經過世了嗎?”

“你瞧我,人都病得糊塗了,盡說胡話呢,”媽媽拍了拍腦額,疲憊地衝我一笑,“你也累了一天了,跟……”

“歐陽琛。”我面色尷尬地望了歐陽琛一眼。

媽媽點點頭:“先跟歐陽琛回去吧,留着看護照顧我就行。”

回到家後,我藉口累了就回到自己的臥室。這些日子以來我早已心力交瘁,本來只說要躺一會兒,誰知一沾牀就困頓過

去。夢裡燈火流離,我穿了一件雪白露肩的婚紗,站在靜謐的教堂裡。四座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來賓,我手捧鮮花茫然地佇立在十字架前,手臂卻被人輕輕拉了一把。我回頭,光影迢遙間,卻看到歐陽琛在笑,我幾乎從未見他那樣笑過,不覺竟看得癡了,伸出手想去碰他。

可是觸手一處,卻是一片虛無。

我一驚醒了,發現身上搭着軟軟的羊絨毯子,歐陽琛就坐在我身邊,端詳着我,那副神情卻冷峻依然,沒有一絲笑意。

心裡驀然一空,我支起身子坐起來,淡淡地說:“爲什麼說謊?”

歐陽琛只是淡淡地說:“你媽媽現在病情還不穩定,你打算氣死她嗎?”

我擡眼瞪他,心想:你也知道這件事不光彩嗎?吐出地話卻是:“紙是包不住火的。”

“誰說紙包不住火?”歐陽琛垂眸,手慢慢撫上我額邊的發,“醫生告訴我,你母親一年半載內都下不了牀,你演技那麼好,哄一個寸步難行的病人,應該不難吧?”

我在心裡切了一聲,這個人,從來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那之後日子依舊很平靜。

那天,寒冬將逝,曙光溫柔。

我坐在陽臺上給可嵐和自己的小寶寶織毛衣。我肚子裡的寶寶比可嵐的要小一個月,算算日子,差不多還有二個月就該臨盆,現下我的身子漸漸重了,人也越發嗜睡,總要做點什麼來打發打發時間纔好。

最近半個月歐陽琛都不在家裡,據說他去了美國,和蘇青一起。我心裡面明白,蘇青的時限大概快要到了,歐陽琛應該是想陪她走過最後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走過這麼多風風雨雨,如今,我也是做母親的人了,好像許多東西都看得淡了,也就不再奢望那麼多,計較那麼多。

晨風清爽,柔柔地吹在身上,又吹起我的睏意。我躺在椅子上眯了一會兒,又聽見鈴響,以爲是歐陽琛回來了,揉揉眼坐起來,卻發現響的不是門鈴而是我的手機。

“可嵐的孩子生了,是個男孩,”打電話的是周晉諾,也許是因爲激動,他說得急促,不由得頓了頓,“她家人都被我送回老家了,你有時間過來照料一下。”

“生了?”我本能地清醒過來,現在離預產期還差一個月呢,“是早產嗎?母子都平安嗎?”

“他們都很好。”周晉諾的聲音聽起來疲憊極了,卻難掩喜色。

我驚喜地站起來。

那天是初五,臨街的商鋪都點着鞭炮開業了,整個大街上都噼裡啪啦的好不熱鬧,我心想,今天普天同慶,可真是個好兆頭呢。

唯一遺憾的是,這一路上卻車水馬龍,堵得幾乎紋絲不動。車像蝸牛一樣在街道上爬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纔穿過人羣,駛到醫院那條街上,周晉諾的電話又打過來。

那時已快正午了,天邊飄來一片濃烈的烏雲,將嬌豔的日頭擋了個嚴實。我下意識地擡頭去看,眼前卻一片模糊,握着手機的十指也不住地發顫:“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可嵐……割腕自殺了。”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整個走廊裡悄靜一片,蒼白的日光透過盡頭的玻璃窗,層層籠罩住視野裡的景物,彷彿沉睡的天堂。

周晉諾就坐在搶救室門口的椅子上,他用雙臂夾着自己的頭部,紋絲不動的,像是一樽活的屍體。

我從未見過他這種傷心頹敗的模樣,忍不住戰慄了一下。

“她就在醫院,你們這麼多人看着呢,怎麼可能割腕自殺……”我去推周晉諾,可是周晉諾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早已丟去了魂魄。

我急了,真想衝過去給他一個耳刮子,身邊的護士卻拉着我說:“她說要去廁所,我扶她進去把吊瓶固定好,她就叫我出去了。當時大家都忙着孩子的事情,沒人注意她,也實在想不到一個剛生下小孩的產婦居然會……自殺。”

有涼風在走廊上呼嘯不止,涼意刀一般狠狠戳進心口,我腳下一軟,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是怎麼割腕的,她手上爲什麼會有刀?”

“她……她拔了針頭,用針頭生生劃開了大動脈……”

我咬牙,只覺得冷,徹骨徹心的冷。用針頭劃開動脈,那種將血肉一寸寸剖離的痛苦,該要有多大的決心,才能做的到!

“嘩啦”一聲,搶救室的大門被拉開了,主治的醫生步履沉重地走到周晉諾面前,摘掉口罩嘆了口氣:“周先生,我希望聽到這個消息時,您能夠保持冷靜。由於發現的晚,病人又幾乎沒有求生慾望,所以……我只能說,看到這個結果,我真的很遺憾。”

空氣像是一汪凝固的死湖,一分一寸把眼前的一切都封凍在裡面,我退卻兩步,怔然地看着那個醫生。

幾乎沒有求生的慾望?

這怎麼可能,可嵐明明答應過我的,一定會好好養胎,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好好的活下去。就在上個星期,可嵐還笑着求我給寶寶織件小毛衣,還說等孩子生下來要認我做乾媽。

可是,她怎麼可能會幾乎沒有求生的慾望?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自己的孩子撒手而去?

“周先生?你沒事吧?周先生?”

醫生一連叫了好幾遍,周晉諾終於反應過來,他擡頭,眼底一片烏青:“你聽到了嗎?”

醫生只當他是傷心過度了,尷尬地回頭,看了一眼護士,與之面面相覷。

“剛纔推她進去的時候,她對我說,你信了嗎?”周晉諾忽然覺得胃裡一陣猛烈的翻涌,他用手撐住旁邊的椅子,人卻癱軟地跌下來。但他還是不鬆手,緊緊攥着那椅子,彷彿他一鬆手,有什麼東西就要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那醫生沉默了片刻,示意旁邊的護士去扶他,又低下聲音慢慢說:“周先生,請您節哀。”

“她在哪,我要去看她。”周晉諾眼前漸漸模糊,他擡起手背擦了擦,按住護士的手想站起來,雙腿卻彷彿不是自己的,剛擡起來便又重重地跌在地板上。他不甘心,兩隻眼睛都似被烈火薰染,燒得瞳孔通紅,可他反覆站,卻反覆跌倒,如此數次,他終於忍不住,俯身跪在地板,劇烈地乾嘔起來。

漸漸地,嘔吐的聲音衍變成一種困獸般的低吼,那樣沙啞絕望的腔調彷彿是一記決然的鐘,狠狠敲在我的心口。

可嵐,可嵐,可嵐真的死了嗎?

不,我不相信!

我咬緊下脣,想也不想地衝進去搶救室,撲到可嵐的牀邊,她還是那麼的漂亮、柔弱,她的笑容依舊恬然,眉宇依舊清傲,可是她卻閉上了眼睛,永永遠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站起來,麻木地走出去,窗外烏雲遮蔽,霖鈴漸響,開始下雨了。

扶着牆壁,我想讓那冰涼的觸感把自己從噩夢中叫醒,可我每往前走一步,心裡的墳冢就跟着荒蕪一分。

休息椅邊,周晉諾依舊跪在地上,他已經不再嘶吼,只是戰慄着捧起臉,像一樽沒有生氣的雕像般。他的傷心不是假的,他的眼淚也不是假的,我知道,我統統都知道,可是這又有什麼用!

我側過臉,將額頭重重地抵在牆上,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可嵐走了,那個陪伴了我整整四年、與我相濡以沫共患難的可嵐走了,那個抱着畫板對我笑談夢想、在強權面前發誓永遠都不會出賣自己的可嵐走了,那個在雨夜裡緊緊依偎着我、一聲聲地喚着我葉子姐、向命運絕然控訴的可嵐走了。真的走了!

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像可嵐一樣對我好,再不會有人像可嵐一樣在乎我、心疼我,爲我哭、爲我笑……

再也不會了。

……

當天下午,公安來了醫院,在確定可嵐是自殺後,周晉諾就開始爲她操辦後事。

喪禮的整個操辦過程我都跟着,可嵐生前我沒能好好去照顧,死後,我又怎能不面面俱到?

葬禮時,天陰沉沉地,下着淅淅瀝瀝的雨。靈堂裡也很冷清,幾乎沒有什麼前來弔唁的賓客,只有可嵐的父親和弟弟跪在靈柩前失聲痛哭着。周晉諾說可嵐喜歡清靜,但我知道,他恐怕

是不想把這件事鬧大。

可嵐躺在靈堂中央,水晶棺木裡的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美,美得脆弱,讓人窒息。她穿着潔白神聖的婚紗,左手上還帶着一顆六克拉的鑽戒,神色恬然安詳,彷彿是睡美人般。這大概是周晉諾對她的補償吧,我聽可嵐說過一次,周晉諾曾許諾她,五年之後就會娶她。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人都已經死了,心也跟着灰飛煙滅,這樣的婚紗和鑽戒又能代表什麼?彌補什麼?

整個葬儀中,周晉諾就站在可嵐的靈柩旁邊,一遍又一遍地撫摩着冰涼的玻璃樽,沒有哭,也沒有任何表情。

一直以爲人是慢慢變老的,直到今天我才發覺不是,人是在一瞬間變老的。周晉諾就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變得很深沉,沉默寡言、形容憔悴,讓人遠遠瞅着,不知爲何,竟像極了歐陽琛。

儘管如此,我心裡仍是恨他的,因爲我總覺得,可嵐就是被他逼死的。但我還是強忍着,我不想在可嵐面前跟他鬧,等過了頭七,我一定會找他算賬的。

葬儀館的工作人員說要送可嵐去火化時,周晉諾轉身出去了,他似乎是不敢面對這一切。一想到可嵐真的要走了,我心口寒寒地發顫,我拉着工作人員的說,央求他們再等一會兒,讓我再跟可嵐說兩句話。

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但強調只能等一會兒,時間太長了不好。

我點點頭,垂眸看着可嵐恬靜的容顏,有很大很大的一顆淚地從眼眶中慢慢滑出。

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又回來,他們問我,說完了嗎?

我點點頭,轉身慢慢走出靈堂。

雨不斷地落下,我擡頭,看着烏雲慘淡的天空,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覺得悲涼。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自己是很堅強的,直到今天我才發覺,不是的。我其實很脆弱,方纔獨自面對着可嵐,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好像終於讀懂了可嵐的心,這麼多年來可嵐想要的並不是這種苟延殘喘的生活,而是做人最起碼的自由和尊嚴。

現在她終於得到了,她用死來獲得這一切,多麼慘烈而決絕的方式。可是,爲什麼非死不可呢?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嗎?

雨越下越大,冰涼的水汽像積堵在我的胸口,我難過的垂下頭,卻看到面前似乎站着一個人。眼淚在眼眶中層層暈積着,慢慢地,那個人離我越來近,我咬脣,剛想說話,身子卻被人一把摟住。

“別淋雨了,再把身子淋壞了。”歐陽琛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提醒着我這一切都不是個夢。

“你怎麼會來?”我怔然地擡起頭,我記得他陪蘇青去了美國。

“可嵐的事情,我聽周晉諾說了,就趕回來看看你,”他說着,似乎有點疲憊,便頓了頓,“剛下飛機時給你打電話,是周晉諾接的。他說你在這兒。”

我愣了一下,這纔想起自從可嵐死後,我就沒再跟人通過電話,手機也不知怎地遺落在周晉諾那裡了。我是亂了,徹底地亂了。

歐陽琛鬆開我,把手機遞過來,聲音輕的好像過往的風聲:“想哭就哭出來吧。”

我終於崩潰,靠在他的肩頭,我的淚就像是決了堤的洪水,洶涌澎湃地奔涌而出,怎麼也擋不住。

歐陽琛沒有再說話,只是長臂一伸按在我的腦後,無聲地圈緊我。

漫天清寒的飛雨中,他的胸膛是那樣寬闊、那樣暖,一點點地熨燙着我的心。

他明明是反覆地傷害着我的,可是爲什麼,每一次我傷心絕望的時候,他都會無一例外地出現,他都會無聲地抱緊我、安慰我,給我最深的溫暖和保護?

而這些溫暖,究竟又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夢境,還是現實?不,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只想藏在他的懷抱裡,軟弱地躲一會兒風雨,哪怕只是這一會兒!哪怕這一切全都是假的!

雙手緊緊揪着他的衣領,我哽咽着,也淪陷着。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可嵐的話:太遲了。

是的,一切都太遲了。

這一輩子,這無涯的一場情愛,我都已經逃不掉了。

……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歐陽琛領回家的,我只記得那天我累極了。靠在歐陽琛的肩膀上,我闔着雙眼,一想到可嵐的生命正在被烈火無情地吞噬着,我的心就像被燒裂般的痛。

但更多的是倦,好像是走在一條永遠也看不到終點的旅途上,茫然而無所棲息。

我哭得累了,歐陽琛就把我抱到樓上的臥室,牀像是一灘柔軟的沼澤,很快將身心俱疲的我攻陷。

也不知道這樣睡了多久,我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歐陽琛就坐在牀邊,並沒有看我,而是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也許是怕吵醒我,屋裡並沒有開燈,淺而弱的星光映在他的四周,那樣恍惚,那樣遙遠。

我恍然想起蘇青的事情,便掀開被子坐起來,伸手撫上他的肩頭:“她還好嗎?”

“她很好,她……”歐陽琛沒有回頭,只是握住我的手,嗓音低啞,“她去追尋她最後的夢了。”

“夢?”我有些迷惑了,怎麼生命最後的日子,蘇青不打算陪着歐陽琛嗎?他們的世界太複雜,我總是不大懂的。

歐陽琛似乎不願再提這個話題,他轉身,摸摸我的頭髮:“餓了吧?聽說你這兩天沒怎麼吃飯,我讓朱管家給你做了很多好吃的。”

我也不想再談這些了,我點點頭,歐陽琛便小心翼翼地扶我起來。下樓的時候,他一直緊緊牽着我的手,還時不時地駐足望一眼我,好像生怕我會一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來一般。心口微微地泛着疼,我不敢再看下去。

樓下飯桌上,也擺滿了我最愛吃的菜餚,這兩天我心情沉重,的確沒有好好吃飯,一時間滿目鮮亮的顏色鋪陳開來,我也覺得餓了。這期間,歐陽琛一直給我夾菜,還親自爲我乘湯,我簡直受寵若驚。

歐陽琛彷彿是故意的,也不看我,只是用手撫了撫我的肚子,柔聲說:“寶寶要多吃點,看爸爸多疼你,這輩子只給你一個人夾過菜。”

我氣得想瞪他一眼,聽到他那變扭的語氣時,又忍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我看着他,心窩裡暖暖的,莫名地就漾起一種感動。其實,從在殯儀館見到歐陽琛開始,我就一直很感動,甚至於,我幾乎就要忘記他給我帶來的痛苦和傷害,幾乎就要忘記堅持要走的決心了。

但是我不能忘啊,我還記得可嵐是怎麼死的,我不能讓自己也陷進去。

吃完飯我睡不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我已經懷孕7個月了,身子越來越沉。與別的準媽媽不同的是,我的小腹裡像裝着千斤頂似的,總往下墜着,害得我晚上都不敢躺在牀上睡,只要一平躺下來,肚子上的皮膚就如撕裂般的疼。我也有請教過婦科醫生,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好多孕婦都會這樣。所以沒辦法,最近這些個晚上,我只能整夜整夜的坐在沙發上。

坐了一會兒我有些倦怠了,就倚着軟枕睡過去,朦朧中彷彿有人抱起我。我揉揉眼睛睜開了瞧,發現歐陽琛正一步一步輕而緩地抱着我,往臥房裡走。

走廊裡微弱的燈襯得他臉龐愈發堅毅,我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靠在他的胸前。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他這樣抱起來時,也是這樣倚在他的胸口,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很快打散了我作爲一個女孩的羞澀,那時候他分開我的腿,眼神和其他那些高在雲端的男人一樣,幾乎沒有任何撫慰,直接就佔有了我。那種像烙印般痛苦的滋味,我到現在還記得。

算起來,我們相遇時,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時光,如果上天再仁慈一些,讓我們早些相識,也許一切都會扭轉不同了吧。

可惜,上天從來都是殘忍的。

“醒了?”大概是怕隔着我的背,歐陽琛解開睡衣的腰帶,背靠在軟枕上,將我攬到胸前,“靠着我睡會兒吧。”

我臉上一紅,尷尬地推了推他:“你這樣我睡不着。”

歐陽琛拉起我,深深地看着,眼底慢慢燃起一股曖昧的炙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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