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的時候,雨愈發大了。
遠夏大樓的門外,脆弱的枯枝在暴雨中狂亂的搖擺!
電閃雷鳴,漫天大雨無休無止地下着,地面已經滿是積水,空蕩蕩漆黑的道路上車輛匆匆,幾乎沒有什麼行人。
譚惜恍恍惚惚地從大門裡出來,直直地往下走,大理石的樓梯又滑又窄,下樓的時候她不小心踏空了一級,腳下一歪,人就跟着摔了下去。
門口的保安立馬趕過來扶來她,見她腿上蹭出血淋淋的擦傷,便好心問她:“譚小姐,要不要送您去醫院,不然我替您通知周先生?”
周先生……
心裡猛然一個激靈,譚惜驀地推開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着了魔般的往大雨中走着。
“譚小姐,拿着傘吧!”後面保安還在追着她。
街道里,偶有幾輛亮着紅燈的出租車在穿行,譚惜看到了,想也不想地伸手。
車停在大雨滂沱的路邊,她一委身鑽了進去。
“砰——”
關上門,窗也緊閉着。
天地一片的昏暗裡,昏暗狂風一陣陣吹過。
雨水從四面八方漫過來。
她雙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就像是一具沒了心思的行屍走肉,麻木地靠在身後的座椅上。
“知道我爲什麼會選擇譚惜嗎?”
“因爲她跟我媽媽一樣,是一個陪酒女。一個被你搶佔、被你拋棄、被你辜負,又被你活活逼死的陪酒女!”
“你……你娶那個譚惜,就是爲了刺激我,報復我?報復你的父親!”
“不然,你以爲呢?”
譚惜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像只劫後餘生的小兔子般,將自己縮成一團。
雨水從她的發間落下,一滴一滴,混着冰涼的淚。
假的嗎?
所有幸福的一切,所有盼望的一切,所有夢想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嗎?
他的溫柔是假的,他的專情是假的,他的嫉妒是假的,他的眼淚是假的,他的愛是假的,他的恨是假的,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就連他這個人都是假的。
可這一切的一切,明明都是那麼的真實,真實得就像長在她心口的一塊肉,摸起來會癢,刺起來會痛,這樣痛徹心扉的滋味,又怎麼可能都是假的?
手機忽然響起來,譚惜側眸,屏幕上閃爍的號碼是曾彤。
是曾彤,而不是周彥召。
怎麼,他連解釋都懶得向她解釋了嗎?
譚惜扯了扯脣角輕聲一笑,她今天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被人放在高臺上的玩偶,戲臺抽了,她就會重重地跌下來。
誰又會在乎她跌得有慘有多重呢?
掛斷了電話,她閉上眼,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心如同被最鋒利的刀子狠狠地割划着。
她現在總算明白,爲什麼在佔有她的第一個夜晚,周彥召說這是討債是報復是佔有。
他要報復的人原來根本不是她,而是他的親生父親,而她……
自始至終,都只是他手心裡的一個棋子而已。
當一個人發現自己深愛的人,並不值得自己深愛,也根本沒有愛着自己的時候,那種痛苦,甚至比絕望還來得更強烈些。
可是就算再痛苦,再絕望,她也無法相信。
無法相信親手摔碎她的心的那個人,竟然會是他!無法相信這些時月以來的時光全都是最荒唐的夢幻!
雙手緊緊地攥住自己的掌心,譚惜深深呼吸,空洞的眼一瞬間變得雪亮。
阿召……阿召……
你可千萬不要負我。
……
轟轟的雷聲在夜幕炸響。
大雨無休無止地下着。
曾彤從衛生間回來,遠遠地就看到走廊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像是……譚小姐。
她皺了皺眉,走進辦公室的外間,問了問茶水室的助理:“剛纔譚小姐來了?”
聽到上司訓話,助理戰戰兢兢地放下茶壺,說着:“是的,她說有事要找周總,可剛走到門口,又走了,說是有別的事,還叫我暫時不要打擾他。”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心裡隱隱覺得奇怪,曾彤不作他想,徑直走向裡間,剛想敲門,就聽到門裡面的人似乎正在爭吵。
“阿召……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對你的父親!你難道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周晉諾似乎氣極了,聲音很虛弱,又斷斷續續的,夾雜着幾聲猛烈的咳嗽。
另一邊,則是周彥召靜若深潭的聲音:“您是不是覺得,自己養了一個白眼狼,覺得寒心覺得後悔?可這跟我帶着恨意活在您腳下的十多年比起來,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你——你這個——咳咳……”
突然,屋裡傳來怦然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倒地的聲音,曾彤心中猛地一緊,再也不敢遲疑,她緊張地推開了門。
沙發旁邊,周晉諾正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在他的左手邊,是一個碎得一塌糊塗的古董花瓶。而他的對面,周彥召雖然仍舊坐在那裡,神色卻不似說話時那般平靜,他正襟危坐着直起身,連眉端也微微地蹙起,如果不是腿腳不便,此刻興許已經霍然而起。
曾彤瞬間明白過來,剛纔應該是周晉諾想要站起來,卻一個沒站穩摔到了地上,旁邊的花瓶也被他應聲推倒。
她匆匆望了一眼周彥召,也不遲疑,徑直奔到董事長的身邊,小心扶起他。
“咳咳……咳咳咳……”
可週晉諾的身子卻像灌滿了鐵鉛般,只在此刻格外的沉重。攥住曾彤相扶的手,他整個脊背都弓起來,通身震顫着不住地咳嗽不住。
突然一陣劇烈的聲響,他幾乎是筋疲力盡地癱進的曾彤的懷裡,曾彤嚇了一跳,攤開他的手心卻看,裡面黏糊糊全是鮮紅的血。
“董事長!”
她掩住嘴驚叫了一聲,然後無措地擡起頭,望着對面的周彥召:“周先生,怎麼辦?”
臉色也頃刻變得雪白,周彥召摸索着沙發旁邊的柺杖,卻一不小心把柺杖蹭到了地上。
一瞬間心煩意亂,他看着面色慌張的曾彤,厲聲道:“還不趕緊送醫院!”
恍然大悟般,曾彤點點頭,急忙撥通了樓層保安室的電話。
……
夜。
白茫茫的雨水將世界變成一片混沌,唯有醫院裡亮着幾簇燈光,彷彿是唯一光明的所在。
特級病房裡。
曾彤語氣焦急地問着察看化驗單的院長:“董事長怎麼樣了?”
院長擡了擡眼鏡的框架,沉聲說:“癌細胞擴散到了肺部。”
一旁,周彥召緊繃着脣,面色驀然如雪。
曾彤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又皺眉問:“不是說是尋常感冒嗎?”
並不鬆快地搖了搖頭,院長接着說:“恐怕這只是董事長的藉口而已,從各種跡象來看,病情惡化的很快,他應該早就有咳血的症狀了,只是一直都在隱瞞。這次病發是已經病入膏肓再也瞞不住了,加上病人的情緒不穩定,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
窗邊,驀然間一道閃電,照亮了周彥召漆黑的眼。
曾彤輕咳了一聲,打斷了院長:“接下來該怎麼辦?”
院長儘量冷靜地說道:“不建議再做切除病竈的手術了。癌細胞已經無法抑制地在體內轉移,開胸手術除了讓病人的身體更加虛弱之外,根本就無濟於事。甚至,還會加速病人的死亡。”
小心地覷着周彥召的神色,曾彤的眉頭越皺越深:“那麼……”
院長輕輕嘆息着:“接下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用藥物維持他的生命,給他提供最舒適的休養環境,讓他能夠稍微好受一點。”
他想了想,忽然又補充道:“另外,以他現在的狀況,是絕對不能再受到任何的刺激了。”
曾彤有些尷尬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我們知道。”
院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立馬三緘其口。
臉色平靜得彷彿浸着霜雪,周彥召冷冷地開了口:“他還能活多久?”
院長的神情僵了一僵,撫着鬍鬚,他似乎頗爲爲難:“這個不好說。如果幸運的話,能撐個
一年半載,如果情況不妙,也許……”
周彥召卻擡手,示意他停止:“你們都出去吧。”
院長點了點頭,悄聲退了出去。
曾彤卻站在原地,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她在想,要不要把譚小姐今天傍晚來過的事情告訴他。
這麼想着,她又看了眼躺在病牀上氣息微弱的周晉諾,在心中嘆了口氣,現在這個情形,實在不該告訴周先生譚小姐的事情。還是等他心情好一些了再說吧。
“怦——”
門被人打開,又輕輕地闔上了。
房間裡終於又靜下來。
慢慢地轉身,周彥召目無波瀾地望着病牀上那個面如死灰的男人。
一直模糊在記憶裡的片段,卻如同浸在水裡的畫般,一點點暈開了……
那是一個美麗的春日,花園裡櫻花開的正好,風吹過的時候,呼吸間就剩下了花香。
只有五六歲的他,拿着小鏟子,呆呆地望着櫻花瓣上靜靜躺着的鸚鵡:“爸爸,小小鳥怎麼躺下不動了?”
那時候,父親就蹲下來,輕聲說着:“它死了,當然不會動了。”
他還小,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爸爸,你也會死嗎?你也會有躺着動不了的時候嗎?”
“每個人都會死的。”父親摸摸他的頭髮,漆黑的眼在一瞬間變得幽深了。
他讀不懂父親眼裡的意味,只是本能地抱着他的腿痛哭起來:“爸爸不要死,阿召不要爸爸死。”
那時候,父親怔了一下,然後難得和藹地笑了笑:“爸爸不會死的,爸爸還沒有看到小阿召長大成人呢,怎麼捨得丟下阿召不管了呢?”
這樣只鱗片爪的記憶,周彥召本以爲自己早就已經忘記了,沒曾想如今又都記了起來。卻遙遠的彷彿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失而不得,遙不可及。
薄脣緊緊地抿起,他拄着柺杖,一步一步,緩而沉重地走到窗口。
雨已經漸漸停了。
樓下病房的陽臺上,有個穿着病服的小傢伙從門裡躥出來,興沖沖地喊:“爸爸雨停了,我們可以丟紙飛機了。”
“那你丟吧。”房間裡傳出一個沉穩的聲音。
“不,我要爸爸丟!”小傢伙轉過身,向着門裡不依不饒地撒着嬌。
“你這傢伙!”
門裡的男人低低笑着,然後忽然之間,一道雪白的光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倏然滑過,迅疾璀璨的猶若流星。
“飛得好高啊,爸爸好棒!”
樓下,傳來孩子興奮的低呼。
樓上,周彥召沉默地點了一支菸,煙霧嫋嫋,彷彿是無形的手,漸漸纏繞着那瑩白的一點。
記憶裡的那份瑩白似乎也被就此纏住。
夏日溫和的風裡,他羨慕地趴在窗戶邊,看着花園裡慶嫂在給自己的孩子丟紙飛機玩。
“爸爸,我想要紙飛機。你也給我疊一個紙飛機吧。”他轉過身,央求着自己的爸爸。
可是,父親的臉上卻現出一抹難色,他摸摸他的腦袋,低聲哄到:“爸爸不會疊飛機,爸爸帶你坐真的飛機好不好?”
“好耶!”他興奮地一下子跳起來。
那個夏日,父親遵守了約定,去巴黎出差時特意帶上了他。
那還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坐飛機。
衝上雲霄的那剎那,他歡呼雀躍地扒着窗口:“飛得好高啊爸爸,你看外面有云!”
父親沒說什麼,只是微笑着凝望着窗外。
等到氣流顛簸的時候,鄰座的年輕母親把自己的孩子從過道上抱過來,悉心叮囑着:“寶寶坐穩點,一會兒摔着你了媽媽會心疼的。”
“知道了媽媽!”那小女孩甜甜地笑着,在自己媽媽的臉上親吻了一下。
年幼的他呆呆地望着他們,只覺得心裡忽然涌過了一種陌生又緊迫的東西,他心裡一慌,就急忙忙地問着自己的父親:“爸爸,爲什麼別的小朋友有媽媽,我媽媽呢?”
“你媽媽——”
他記得,那時候父親注視着窗外,眼裡的光彩似乎瞬間黯了下來:“她在另一個世界呢。”
他看不懂父親的黯然,只是好奇地追問:“另一個世界在哪裡?是和小小鳥在一起嗎?”
父親怔了一下,有些呆滯地點頭:“是啊,也許是在天上吧。”
他傻乎乎地一笑,拉着父親的手重新興沖沖地喊:“那我們讓飛行員叔叔再飛的高一點吧,再高一點是不是就能看到媽媽了?”
“阿召啊……”
他到底有沒有見到媽媽已經全然不記得了,而那段記憶,最終也終止在父親的嘆息裡。
再往後,已經是落葉蕭然的秋日。
天高雁來,那本該是一個怡然美妙的下午。
伴着吱吱的響聲,他從沉甸甸的落葉上踩過,一路小跑跑到花園裡。
看着父親還在怡然自得地打着高爾夫,他急的一跺腳,指着遠處的小朋友們大哭起來:“爸爸,他們都說我……都說我是野種,說我媽媽是個勾引別人老公的壞女人。”
父親的臉色倏然一沉,強忍着抽搐去拉他的手:“你別聽他們胡說。你媽媽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他卻一把甩開了父親的手,大叫着喊:“你騙人。要真是這樣,爲什麼家裡連一張媽媽的照片都沒有,爲什麼你從來不肯跟我講媽媽的事。你騙人,你騙人!”
“啪——”
忽然間,一記狠狠的耳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嚇得止住了哭聲,哽咽着擡頭,淚眼昏沉中,是父親憤怒的雙眼:“以後不許在我面前再提起你媽媽,知道了嗎!”
記憶裡,那彷彿……是父親第一次衝他發火。
自那以後,父親就像是便了一個人。
平日裡的嚴苛自不必說,就連看向他的眼睛裡,也變成了越來越多的憤怒和越來越明顯的冷淡。
終於等來了冬日。
那年的冬天,海濱下了一場大雪。
那也是他這輩子所見過的最盛大的雪。
雪流入湖中,並沒有化去,而是冰封在裡面,像是神話故事裡晶瑩剔透的龍宮。就連花園裡九曲十八彎的木橋,都鋪滿了雪,彎彎曲曲如一條玉帶跨在湖上面,特別好看。
湖邊,文晟、文昊在跟他一起打雪仗,打累了,他們倒在鬆軟的雪地裡,文昊喘着氣說:“阿召,這週末我媽帶我和哥哥去旭山動物園呢,那可是日本最有名的動物園啊,裡面有北極熊、有企鵝、有浣熊,還有火烈鳥……我們一起去吧。”
他聽得怦然心動,剛想開口說好,文晟卻踹了弟弟一腳:“文昊,他自己沒有媽媽嗎?幹嘛帶上他。”
文昊無辜地摸了摸頭:“他媽媽不是已經……”
文晟拍拍身上的雪站起來:“你不用可憐他,他媽媽是小三,是破壞人家婚姻的狐狸精,死了也活該。何況她還是自殺的。”
那時候,他仰起頭,雪片灑灑,棲落眉睫上,刺人的冰寒。
那天的雪下的幾乎和小小鳥的羽毛一般大,他便是在埋沒了天地的大雪中離開海濱,自己一個人賭氣似的去了日本。
回國的時候,剛一下飛機,他就被父親連揪帶扯地丟進座駕裡。
一路沉默無聲地駛回家,父親推開門,將他一腳踹進書房中。
“爲什麼離家出走!”
“我想去看北極熊,”跌倒在冷硬的木地板上,他一滴淚都沒有流,扭過頭,挺直了胸膛大聲說,“如果媽媽還在,一定會帶我去看北極熊的!”
外面雪益大、風益冷。
也許是因爲冷,父親本已揚起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後又在掌心緩緩捏成了拳頭:“你媽媽已經——”
他這才擦了擦眼淚,倔強地擡頭看着父親:“我知道,他們說……媽媽已經死了,而且還是自殺的。”
臉色倏然間劇變,父親一把拎起他的領口,將拳頭捏得骨骼輕響:“誰告訴你的?”
他心裡憋着一口氣,緊繃着脣,死都不說一句。
父親似乎腦極了,鬆開他的領子,又把自己的袖口往上捋了捋,臉色陰晴不定地說:“你想知道你媽媽怎麼死的是不是?”
他不說話,只是
咬緊了牙。
“把皮帶拿過來!”
父親便怒聲呵斥起身邊的人。
慶嫂嚇了一跳,軟聲軟語地替他求情:“周先生,您原諒阿召吧,他還是一個孩子呢!”
“拿過來!”
父親又是一聲怒吼,見慶嫂還在猶豫,他臉色一沉,徑直搶過了她手中的皮帶。接着狠狠揚起來,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周彥召的身上:“我叫你不上進!叫你胡言亂語!你給我聽着,你媽媽就是爲了生下你才難產而死的!我只跟你說這一次,以後不要再來問我!”
世界驀然間靜下來。
如同默片的電影。
周彥召的心,也在剎那一間,猶如沉進了一個黑洞。
那時候的他,只是怔然地跪在地上,握緊了雙拳,幾乎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只是覺得空。
那樣的空,幾乎要把他的整顆心都挖走般的空。
後來,皮帶被抽得斷裂開了,慶嫂哭着拽着父親的手,請求他不要再打下去了。父親這才收了手,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那之後,他發高燒,燒了三天三夜。
渾渾噩噩中,他記得父親把他關在房間裡,除了慶嫂之外,只有幾個醫護人員進出。
終於,那種渾噩的滋味消退了一些,他聽到父親久違的聲音:“燒退了嗎?”
“退了。”
父親沉了沉聲音,嚴厲地吩咐道:“等他醒了,讓他把曠課剩下的課文抄上一百遍,不抄完不準出來。”
自那以後,整整五天,父親都沒有再回過家門。
他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裡,也無暇去知道,只是沒日沒夜地伏在桌案上,一遍一遍地抄寫着課文,抄到手都抽筋了,指間磨出了水泡,又磨破了蹭出了鮮紅的血。
最後,還是慶嫂心疼他,端着一碗熱乎乎的麪湯走進來,柔聲勸他:“阿召,今天是你生日,吃碗長壽麪吧。反正你爸爸也不在,休息好了纔有精神做功課呢,是不是?”
他猶豫了一下,卻並沒有停下筆:“爸爸呢?”
慶嫂面色微微一僵,低聲說:“他去北海望祭拜你媽媽了。”
他這才丟下筆,擡頭憤然地看着慶嫂:“爸爸爲什麼不帶我去?”
“這……”慶嫂的臉色更難看了,她把面推到他的面前,勸慰說,“先吃吧,一會兒面就纏在一起了。”
捧着掌心裡熱騰騰的麪碗,周彥召的眼中微微一紅,哽咽了一聲,才低聲問:“慶嫂,我媽媽,真的是因爲我才死的嗎?”
慶嫂嘆了口氣,撫慰似的摸摸他的頭頂:“……我來周家的時候,你都已經能滿地跑了,我也沒有見過你媽媽啊。不過,聽說是的,聽說你媽媽是一個很好的人呢。”
昏暗的燈光中,他擡起頭,只覺得眼前一片朦朧:“那爲什麼爸爸會這麼對我?”
慶嫂支支吾吾地回答:“可能是,他太愛你媽媽了吧?”
他不相信,固執地繼續問下去:“既然這麼愛我媽媽,爲什麼爸爸還要娶寧姨?”
“這……”慶嫂一怔,一時竟無法答下去了。
“我討厭爸爸!”他便握緊了手中的筆,恨恨地說道。
慶嫂慌忙捂住他的嘴,小說警告他:“這話不能再說了,要是讓周先生聽到,一定還會再打你的。”
憋悶的空氣中,他緩緩點了點頭,心裡的恨意卻就此生了根。
這樣的恨意……
究竟維持了多久呢?
一年,兩年,三年……起初也只是悶在土壤裡的根,並沒有機會去抽枝發芽,可是,十五歲的那件事,那些個鮮血淋漓的夜晚,那個冷漠離去的背影,卻讓這場畸形的恨,如同毒蔓一般,瘋狂地滋長在他的心口。
後來。
他們都長大了。
他越來越沉默寡言,越來越恪盡己守,父親也越來越討厭他,疏遠他。
蕭家的那個孩子則不同。
蕭家大少精明能幹,走到哪裡都是衆星捧月的對象,蕭家二少又天性愛熱鬧,愛說話愛交際,人見人喜歡。
因着商業合作的關係,周家和蕭家的來往也越來越密切。
又一年春日,草長鶯飛,花香氤氳。
高爾夫球場的草已經修剪整齊,寧姨帶着兩個兒子來到他們家裡作客。
“文晟又長高了,真帥氣啊,文昊也不賴,已經變成小大人了。”
花園中,父親笑呵呵地,分別拍了拍文晟和文昊地肩膀。
蕭文晟也爽朗地笑着:“周伯伯,我們去打高爾夫吧,我昨天剛學的一種杆法很厲害呢,正想向您討教討教。”
“好好好。”父親高興地點頭不已。
倒是寧姨朝屋裡問了一句:“阿召呢?”
父親臉色微沉,語氣疏離地回答:“別理他。他今天處理不完公司的事情哪也別想去。”
蕭文昊於是調侃似的笑起來:“周伯伯,我怎麼覺得你對哥哥比他還親呢。”
父親也大笑起來,朗朗笑聲中,他親暱地摸了摸文昊的腦袋,大聲道:“錯了,我最親的是咱們文昊。”
緊接着,是一片其樂融融的鬨笑。
幽暗的房間裡,周彥召就坐在窗口,沉默無聲地望着他們。
他看着他們的眼光,並沒有多麼的憎恨,也沒有多麼的冰冷。
卻彷彿了萬年的冰雪,又彷彿隔了一整個世紀,那樣疏離的漠然,幾乎是像看着一羣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
風聲鶴唳。
灌耳的大風中,紙飛機打着旋砸到了對面的樹幹上,又重重地跌落下來,浸入骯髒的水泊裡。
記憶裡的那抹純白也瞬間消失無蹤了。
“爸爸,嗚嗚……我的飛機不見了,嗚嗚……你賠我飛機……”
樓下,小孩子扒在陽臺下,可憐巴巴地望着被雨水蹂躪的紙飛機。
屋裡的男人終於走出來,他一把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聲好氣地哄着他:“好好好,我賠給你,不過你要先答應爸爸,現在好好吃藥,等你病好了,爸爸就帶你去坐真的飛機好不好?”
“真的嗎?”小孩子立馬止了眼淚,烏溜溜的眼瞳盯着自己的父親。
男人在他的頭頂輕輕打下一個爆慄:“當然是真的!”
孩子吃痛得捂了捂腦袋,卻還是興奮地叫道:“好耶!爸爸好棒!”
“砰——”
是門關上的聲音。
霎時間,孩子的歡聲笑語被關上了,歡聲笑語的記憶也同樣被人關上了,緊緊地關押在心的牢獄裡,彷彿根本就不曾出現過。
無聲地握緊了掌心裡的柺杖,周彥召再次回頭,走到父親的病牀邊。他的臉上,已經被歲月刻下了深深淺淺的皺紋,再也沒有往日的威風凜凜,連鬢角都微微發白了。
終有一天,曾經天神般屹立不倒的那個男人,也軟綿綿地躺在這裡,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命運……
誰說命運不是一場諷刺呢?
這一天,他夢想了這麼久,爲何真的走到今天,他的手卻微微地發顫,他的心卻倏然間空空如也。
“阿召……”
彷彿是聽到他心底的糾纏一般,周晉諾虛弱地睜開了眼睛,又顫抖着,緩緩拉住他的手,幾乎是祈求地默默望着他,“阿召……原諒爸爸吧。”
心,如同被最鋒利的刀,狠狠地絞着。
周彥召的面色依舊是沉入霜雪,他輕輕地,一隻一隻地掰開父親緊握的手指,然後無情地轉過身。
“公司的事情,我會替您處理好的,您就在醫院裡安心養病吧。”
“阿召……阿召啊!”
身後,周晉諾的聲音如殘風中的燭火,微弱又固執,可很快,又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
“咳咳……咳咳咳……”
一步一步,沉默無聲地往門外走着,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彷彿走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終於走了出去,終於把門關上。
走廊裡,明燈燦然,雪白的光如同刀光般明晃晃地映進周彥召的眼中。
他終於忍不住眼中一澀,輕輕闔上雙睫,他側過臉。
無人知曉的暗影裡,一滴淚倏然而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