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歡一向沉默寡言,昆鵬又與他並肩站立了會兒便轉身離開。夜風又起,夏夷歡夜幕下像一棵矗立的青松,身姿凜凜不屈不撓,他的手不自覺的又摸向腰間的狼首木雕,使勁揉搓着。
子夜時分,角落裡的侍衛已經東倒西歪的睡去,忽然一個靈巧的身影閃了進來,夏夷歡眉心一動,他等到此時也是在等這個來人。
——“夏將軍。”人影眨眼間已經到了夏夷歡身前,一身暗紋夜行衣看着就是夏夷歡身旁的鐵血暗衛。
夏夷歡示意和他走到後院僻靜處,見周圍無人,夏夷歡擡起手背,“說。”
暗衛雙目炯炯,低喘着道:“回稟將軍,果然不出您所料,漣城境內的鏡湖水最淺,距離冰窟底也就是大半口氣的工夫,幾個兄弟都是水中潛行的高手…”
“成功了?”夏夷歡的聲音忽然有些難以控制的顫抖。
暗衛面露些許沮喪,哀聲道:“將軍沒看只有屬下一人活着回來覆命麼…您事先告知我們冰窟有毒瘴,兄弟們也隨身備着雄黃,等進入冰窟時點燃驅瘴。可越靠近冰窟,湖底的暗涌漩渦就越深,幾人才鑿開冰窟底,就被漩渦捲走,鑿開的洞口極小,只有身材最瘦削的蔓渚鑽了進去,可那裡的毒瘴實在太濃,我們在湖底已經憋了太久氣息,稍許呼吸毒瘴就直上心脈…蔓渚兄弟進去片刻就不行了,撐着最後一口氣潛了回來…”
——“蔓渚看到了什麼?留下了什麼話!?”夏夷歡閉上眼。
“蔓渚上來就已經奄奄一息,七竅流血根本吐不出半個字…蔓渚不識字將軍是知道的。他只能把匆匆看到的用匕首刻在了自己手臂上…屬下是看不大懂,便給將軍拓了下來。”暗衛從懷裡摸出一方白帕,上面殷紅的痕跡分明是用人血拓成的,“將軍您看。”
夏夷歡接過染血的白帕,手心重似千鈞,白帕上的血跡不是字跡,也不是夏族暗語,只是一個圖騰模樣…夏夷歡屏住呼吸,略微一想臉色驟然煞白如雪。
——“將軍…將軍?”暗衛輕喚道。
夏夷歡手心攥住帕子,身子晃了一晃。
“這帕子上…有什麼玄機?”暗衛好奇問道。
夏夷歡收起白帕,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該是…蔓渚兄弟被毒瘴迷暈,失手自傷了吧。算了…別再讓其他兄弟罔顧了性命,我們私探冰窟的事到此爲止。”
“只差一點點。”暗衛有些扼腕嘆息,“將軍,要不要告知昆將軍那邊?他那裡還有些水下的好手,只要從漣城境內進去,也許可以更進一步…”
“夠了!”夏夷歡拂袖怒喝道,“私自暗中行事已經犯了軍中大忌,你是想被軍法處置砍了腦袋麼!”
“屬下不敢。”暗衛跪倒在地,“屬下絕不會泄露半個字。”
夏夷歡擡了擡手背,暗衛戰戰兢兢的站起身,見他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鼓足勇氣道:“將軍…屬下有一事不解。”
“你說。”
暗衛撓着頭遲疑道:“將軍您是怎麼知道…漣城的鏡湖水遠遠淺過夏族的?看着都是一樣的湖水…”
“是…”夏夷歡心口又是一陣針刺的痛楚,“這不是你該問的,你下去吧。”
暗衛見夏夷歡不想說下去,怯怯的抱拳弓身退了出去。
——“鏡湖是漣城子民祈福之用,爹不準旁人遊船的。”
就是龍筱的這句話,讓夏夷歡悟出了其中的玄機。龍氏掌舵人之所以一代代不讓船隻駛進鏡湖,不爲別的,只因一進湖裡便會擱淺所致。也正是無意中聽到了龍筱對沈煉說的這句話,才讓夏夷歡敢大膽試一試,果不其然,他的人探進了冰窟之中,只有他的人。
那一個血染的圖騰,夏夷歡已經洞悉了其中的意思,與他之前的估料也幾乎不差,龍氏替大燕國鎮守數百年的秘密,他已經瞭然於心,他相信自己猜的一定是對的。
但他沒有絲毫覺得快活。
他靠着龍筱的紅寶蝶簪從龍怡悠嘴裡探出冰窟毒瘴,靠着龍筱的無心之語覓得冰窟之謎的關鍵所在,一步步走近自己追尋多年的謎團中心,揭開了最後一塊麪紗。但他全然沒有就要逐鹿大燕的狂喜。他的心越來越冷,他離大燕越近,就離心裡的那個人越遠。
夏夷歡恨極了這種感覺。他的手摸向懷裡,觸着自己胸口昔日的傷痕,他希望這些刀刻的舊傷可以讓自己知道是爲了什麼活着,直到今天。他應該趕緊清醒過來去做自己應該去做的事。可他的手…碰到的卻是那支冰冷的紅寶蝶簪。那簪子撓着他滾熱的心,他似乎可以感覺到那灼骨的疼痛,這種疼痛,遠遠疼過了刀劍刺進自己的皮肉。
他從不想靠女人達成所願,但他卻這樣做了,夏夷歡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
蒼都,皇宮,長春宮。除夕夜。
——“又飄雪了。”龍筱趴着窗戶朝外頭看去,望着輕舞飛揚的雪花喃喃着。
“外頭冷,三小姐快別探頭了,小心凍着。”小葵伸手去拉龍筱,哈着熱氣哆嗦着。
“蒼都真是無聊透頂。”龍筱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尖,“除夕夜連個放煙火的都沒有,各個縮在宅子裡悶的發慌。”
“三小姐說的是宮裡吧。”小葵哧哧笑道,“宮外可不悶的慌。”
龍筱賭氣似的重重關上窗戶,轉身時動作急了些,腰間的狼首木雕不小心打到了垂着的手背,龍筱不禁“嗷”喊了一聲,擡起手見紅了一塊,鬱郁的哼了哼。
小葵趕忙托起龍筱的手,吹了吹又揉了揉,見龍筱低喘着氣不大痛快,小葵指着木雕道:“三小姐,把這東西摘了吧。那狼頭小葵每次看見,都有些瘮的慌…”
“你懂什麼?”龍筱捂住木雕,“這東西…可以辟邪。宮裡妖魔鬼怪多了去,可得留着它。”
“哦…”小葵有氣無力的應了聲打了個哈欠,“咱們早些睡吧,好睏吶…”
龍筱愛惜的摸了摸那狼首,又小心的摘下狼首邊的艾草香囊,湊近鼻尖愛惜的嗅着,就算已經過去數月,香囊的艾草香氣還是濃郁沁人,龍筱頓覺滿腦的燥熱都似乎沉寂了下來。
夜已深,芳嬤嬤伺候龍櫻睡下便往自己的屋裡走去,途經偏殿時,隱約見昏暗的殿裡似乎閃過一點亮光,芳嬤嬤警覺的走近,口中喚道:“裡頭有人麼?”
偏殿裡無人應答。芳嬤嬤只當自己眼花,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想起偏殿裡供奉着送子觀音,輕輕推開殿門,將手裡掌着的燈又擡高了些,眯着眼睛朝裡頭張望去。偏殿裡一切尋常並無人影,殿中央格子上的送子觀音靜默的擺放着,慈目祥和。
芳嬤嬤放下心來,這才轉身離開。
正月初三,熬了數日的大雪終於漫天飛下,不過半個時辰,整個蒼都已經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很是好看。沈嘯天父子騎着駿馬在朱雀門邊靜靜等着宣離帝一衆,沈追看着白雪地上深重的腳印,心頭涌起些許忐忑,他知道這一路怕是有的難走,可得提着心眼纔是。
宣離帝帶着皇后龍梨,太子沐容若,端王爺,世子沐青辰等一衆朝臣去往東山祠廟,定遠侯沈嘯天攜長子沈追率軍護駕隨行。宣離帝本也想帶着瑛貴妃,唐瑛怕冷又嫌路上不好走,心裡更是厭棄和龍梨一道,旁人求也求不得的好事,瑛貴妃張口便拒了去,整個後宮中,也只有她有這個膽量。
走了這麼些人,皇宮裡也像是清靜了許多,龍櫻望着窗外的大雪,撫着高高隆起的小腹低聲道:“這麼大的雪,也不方便大家走動,本來還想讓人送些銀碳到柳堤軒去,看來也是送不出去。”
龍筱烤着炭爐不解道:“送玉嬪銀碳做什麼?她的份例裡也不缺這個。”
龍櫻淡淡笑道:“玉嬪和本宮說過,她久居南方,從來不知道冬天這麼難熬,銀碳是按位份給的,柳堤軒日夜燒銀碳,怕是燒不了多久,銀碳燒完就只能用黑碳,燻人又不暖和,玉嬪是熬不住的。”
“長姐心裡只想着別人。”龍筱瞅着炭火裡發紅的銀碳嘀咕道,“也不知道玉嬪會不會記着你的好處…”
姐妹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話,見暮色落下,芳嬤嬤差小廚房給她倆備下了晚膳,伺候着龍櫻吃下,龍櫻今日胃口不大好,喝了碗紫米棗子羹就吃不下去什麼,見龍筱吃的歡實,愛憐的看着她道:“筱兒多吃些,長姐回屋去了。”
——“要我陪長姐回屋麼?”龍筱嚥着喉嚨道。
“長廊又沒有雪,本宮哪有那麼嬌氣。”龍櫻把手搭在芳嬤嬤的手腕上,小舞又小心的挽住她的臂膀。
飯廳的門推開,夾着雪珠子的寒風躥了進來,龍筱不禁冷的渾身一震戰慄。
——“娘娘慢些走。”芳嬤嬤低聲道,“明日之後娘娘還是在自己屋裡用膳吧,這大雪看着沒個幾日停不了,融雪結了冰,長廊也不好走,娘娘還是要多加小心纔是。”
龍櫻這陣身子越發重了,來回走動也很是辛苦,“嗯”了聲道,“就照嬤嬤說的去做。”
——“嬤嬤!”小舞指着偏殿道,“小舞剛剛經過時,偏殿的燈還是暗的,怎麼忽然又亮了?嬤嬤是差人在偏殿打掃麼?”
“沒有啊。”芳嬤嬤狐疑道,“那裡頭供奉着菩薩,甚少有奴才進去的。”
話音才落,偏殿的燈火又驟然暗下,可也不見有人從裡頭出來,主僕幾人盯着偏殿看了又看,芳嬤嬤提着燈籠走出幾步,回頭叮囑小舞道:“小舞,你趕緊扶娘娘回屋歇着,我去看看。”
飛舞的雪花映着天邊也是半邊瑩白,龍櫻注視着大門緊閉的偏殿,咬脣道:“是誰在裡頭故弄玄虛麼?”
小舞的心忽然跳得很快,拉了拉龍櫻的衣袖顫聲道:“娘娘,小舞扶您回屋,外頭風大雪冷,娘娘…”
龍櫻動也不動,目不轉睛的看着芳嬤嬤的背影,芳嬤嬤走近偏殿,咳了聲推開殿門,從袖子裡摸出火摺子,點燃了殿門旁的燭臺,黑暗裡燃起亮色,芳嬤嬤站在門口細細朝屋裡看去,一切都和白日裡一樣,看着並不像有人來過。
芳嬤嬤想起前幾日這裡也是亮光乍現,不由得又多了個心眼,寸寸挪動着步子,腳步停在了正中央擺着的送子觀音像上。
觀音像剎時一閃,芳嬤嬤揉了揉眼睛又走上前幾步,她沒有看錯,乍現的亮光就是這尊送子觀音像發出的。
——“難道是送子娘娘顯靈?”芳嬤嬤低喃着怔怔走近,放下手裡攥着的燈籠雙手合十,“送子娘娘顯靈,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亮光驟暗,芳嬤嬤還來不及睜開眼,只聽見“哐當”一聲,送子觀音像從格子上墜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啊!!!”芳嬤嬤驚的大喊出來,魂飛魄散的癱倒在地,“娘娘…”
殿外也聽見了這重重的碎裂聲,伴隨着年邁老人的呼喊分外驚悚,小舞撫着龍櫻倒退了幾步,臉色煞白慌張道:“娘娘,嬤嬤在裡頭怎麼了?”
龍櫻雖然也驚慌,可畢竟也是家中細細教養出來的貴女,鎮定道:“來人!去偏殿看看。”
長廊邊幾個婢女踩着碎步急急小跑進偏殿,腳才邁進一般驚呼聲又起——
“不好了!送子觀音打碎了!!!”
龍櫻腿肚子一軟,小舞拼盡力氣撐住她就要癱下的沉重身體,龍櫻臉上霎時失了血色,死死咬出脣擠出話道:“小舞…他們說什麼?什麼…什麼打碎了…?”
“是…”小舞帶着哭腔道,“娘娘…是…送子觀音…”
聞見動靜的龍筱也疾步跑了出來,見長廊裡姐姐就要倒地,趕忙托起她的後背,“長姐。”
“筱兒…”龍櫻的身子不住的發着抖,“有人…有人要害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