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回到雪王府已是上燈時分,白夜幫她混進晴雪院,自己就在院門口停下了守着。她進了屋,才發覺自己牀帳中已有一人,正驚疑間,那人卻翻身起來,笑着施禮道:“公主再不回來,奴婢嚇也要嚇死了。那老大夫只跟雪王爺說公主在休息不能給人吵到,便自己腳底抹油跑了。卻將奴婢扔在了這裡。”
雪晴然驚道:“我父親可發覺了?”
舞兒搖搖頭:“雖未發覺,但雪王爺吩咐公主醒了要馬上告訴他。還說公主身體不好,年齡也不小了,剩下這段時間都不要出府走動爲好。”
“剩下這段時間?”
舞兒點點頭,又笑了,卻並不解釋什麼。雪晴然思緒連不成線,只悵然道:“我這就換了衣服,去看看父親和槿姨。”
舞兒忙幫她換衣挽發,她卻絲毫沒有留心她幫自己穿戴成了什麼樣子,收拾停當便先去了書房。
書房裡空無一人,只有案前燈架上的燈花無聲墜落。雪晴然愣了一回神,正要轉身離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案上紅色一角。因此不免走過去看看,卻是一張大紅燙金的帖子。
她只覺得胸中一顆心咚咚地跳了起來,有種不好的預感閃過心頭。她向着那張帖子伸出手,又在半空裡停下,轉身往門外走。只走了一半,終是忐忑難安,又奔回案前打開了帖子。
指尖所觸,那帖上飾着的竟是純金鏤花,幾行金粉寫就的小字精巧端莊:
橫雲皇帝詔曰:今文淑公主雪羽華,適婚嫁之時。茲有王殿學士念君顏溫良敦厚、品貌出衆,與文淑公主稱天設地造,特招爲駙馬。一切禮儀,交由禮部操辦。冬十二月初十擇爲吉日,使完婚。佈告中外,鹹使聞之。
另有一行墨色小字:慕寒,蓮兒婚事亦當及早。
厚重的喜帖砰然滑落。雪晴然向後連退兩步,撞在一張椅子上,方纔勉強停住。好一會,她突然又走回案前,匆匆將喜帖再撿起來,睜大了眼睛仔細看去。念君顏的名字卻益發清晰起來,刺得人眼睛發痛。
又過了許久,她慢慢發下喜帖,喃喃道:“這一定是夢……一定是一場夢……”
說罷轉身跑出書房,隨手抓過一個守門的侍衛,急喚道:“去尋玄明來,我有話要對他說!”
那侍衛陪笑道:“公主忘了,玄明今天被雪王爺做賀禮,給了宮裡了。”
“騙人!”
侍衛忙說:“公主,這不就是宴席上的事麼?公主當時也在場,想是沒留心。現在府裡那些賬目文書都已給了別人去管,聽說玄明的東西一樣沒帶走,都給了姜嫂子,就是姜鳳的娘……”
雪晴然到此時此刻才終於心中一冷,漸漸清醒過來,明白了一切,卻又覺得更加糊塗。如果這一天的事都不是夢,那它們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自上次一別,君顏杳無音訊,他們怎能這般自作主張定下他的婚事?十二月初十已不遠了,倘若君顏不回來,他們哪裡去尋辦法收場?
還有一個最接近真實的念頭隱約浮起,她卻不敢去觸碰,只裝作沒有。就這樣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已換個方向,一路到了宜蓮的院子。她在許久不曾停留過的院門外停下,望着寂靜的院落低聲道:“母親,到底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前一晚玄明還在面前對我笑,現在他已經離開我了。剛剛這個鐲子還將我緊緊箍住,讓我不得開口,現在它……它竟毫無意義了麼?”
她癡癡地對着宜蓮的空院子一句接一句地發問,卻終得不到回答,於是轉過身,慢慢走到牆下,縱身一躍——卻被人一把拖了回來。急轉過身時,見到白
夜一雙冷眼如夜雨寒涼。她抽出衣袖,懇求道:“小白,隨我去丞相府走一趟。”
白夜說:“去不得。”
雪晴然曾經多次溜出雪王府,白夜雖常因睡眠被擾而着惱,卻從未開口阻攔過她。她有些意外:“爲何?”
“沒必要。”
“我不懂。”
白夜略一沉默,用更加簡單直白的語言說明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去。”
“小白——”
“我不去。”白夜打斷她,眼角有些上挑,嘴脣亦微微抿起,昭示着他已下定決心再不說話。
半晌,雪晴然點點頭:“好,你們都隨意。我自己做自己的事便好。反正我來到這世上時就是一個人,我生生世世都是一個人。”
說着一躍出了雪王府,獨自向着丞相府的方向御風而去。
丞相府依舊那般樸素靜默。雪晴然因從雲錦花那裡學了異於世人的玄術,得以將腳步聲完全抹去,避開府中耳目徑直到了君顏房外。房中燭火一搖一晃,照得她心裡一片悲涼。答案開始變得清晰,只是她依然不願去想。
忽聽得一個侍從低聲笑道:“公子成了駙馬,以後咱們興許也能得個一官半職呢!”
另一人卻說:“可我聽說,文淑公主不如蓮花公主好性情。”
“那有什麼辦法。誰讓丞相和雪親王兩個人是冤家……”
“少說兩句。別給人聽到了。”
“公子這麼晚還沒回來,可是又去了蓮花公主小時候住過的屋子?”
“想必是吧。他自打回來,知道了這婚事,天天都在那屋子裡坐着呢。”
雪晴然離了窗下,轉身朝着湖邊那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房間去了。
夜色深沉,湖畔小窗中一燈如豆,在周圍蕭瑟秋風中顯得落寞不堪。她沿着小路走到門前,輕巧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君顏哥哥,別來無恙。”
君顏猛地回過頭,露出一個少有的震驚神情:“晴然……”
雪晴然的目光落在他身邊桌上,那裡擺着一碟久已冷卻變硬的桂花糕。她再望向他的眼,沒有出聲。
君顏的眼神急速變化着,終於只剩下無望。他起身過來想要抱她,雙手只碰到她肩頭,又不由自主地停住,順着她的手臂無力滑下。
雪晴然伸手在他鬢上撫了一下,喃喃地說:“原來都是真的,就只有我不知道……”
君顏苦得閉上眼,半晌才又睜開,低聲說:“晴然……我對不起你……”
雪晴然悵然低下頭去。滿室寂然,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君顏又說:“晴然,我……”
雪晴然轉身走到小桌前,無意識地撫着桌上那個碟子,輕聲說:“君顏哥哥,是你自己同意了的麼?”
沒有回答。
她點點頭,酸澀一笑:“我可真是……好沒意思。”
一直不敢正視的答案現在突兀地列在眼前,如一把尖刀不動聲色地刺穿心肺。她看着這屋中的一切,只覺得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她和君顏一在窗裡,一在窗外,約好了得空要一起出去。君顏低頭淺笑,寵溺的眼神讓人無處躲藏。他受過無數傷痛的眼神就只在她面前會變得清明。她應了他,豈非就是爲了那瞬間清明?
“你……可是因爲她是宮中的公主,有她父皇做靠山麼?”
沒有回答。
“可你不是說過,並不喜歡這一切——”
君顏走到她身邊,將一樣東西放到她手中,連她的手一同握住,慢慢舉起。雪晴然怔怔擡頭,卻
見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匕首。
“君顏哥哥,你這是做什麼?”
君顏沒有說話,愈發將她的手握緊,將匕首一直舉到自己面前,突然對着臉頰劃下去。雪晴然再想收回手已來不及,尖銳的匕首立時在他臉上劃出個深深的傷口,從眼角到頜下,如同一道猙獰的淚痕。
她失聲道:“你這是做什麼!”
君顏放開手,輕聲說:“既不能與你朝夕相望,便不想留下這幅容顏取悅旁人。晴然,那個好好做人的念君顏,只願意爲你一人活着。從今以後,世上人再看到的,只有一個無顏,無心,無恥的念君顏。”
他不顧臉上滴滴流下的鮮血,轉身從桌上茶壺中倒出杯茶遞與她:“晴然公主,將它喝下。”
君顏從未這樣喚過她,雪晴然一怔,他已託着茶杯將茶水灌進她口中。她咳了幾聲,正待說話,突然身子一軟,整個人都沒了力氣。
茶杯落在地上,碎成無數慘白的碎片。她無力地倒在椅子裡,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茫然地看着他。
君顏露出個極悲苦的神情,連他自己亦察覺到,忙背過身去,穩了穩心神,朝着門外喚道:“去告訴丞相,蓮花公主在此,請他去告知聖上和雪親王。”
外面人聲音清冷:“就說公主想與文淑公主爭夫婿,被公子拒絕了,好給雪親王難堪麼?”
君顏沒有回答,只顫聲道:“莫要多言!”
雪晴然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覺得心向着一個無底深淵猛烈墜下。她自以爲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真相,卻不料真相比她想到的更加不堪。她心中眷戀的,她想要顧全的,她最敬愛的,她的一切喜樂歡欣,竟都要趕在這一天被撕扯得粉碎,而且是以這樣淒厲的姿態。
君顏不敢回頭,卻偏偏在一旁鏡中看到了她那如同受了致命傷的眼神,頓時迴轉身來,俯身將她擁到懷裡,悲道:“晴然,晴然妹妹,念君顏對不起你,全是我的錯,這世上再無比我更不可饒恕的人!”
雪晴然眼中蓄滿了淚,用盡全部力氣,也只能發出一個低低的聲音:“放開我……”
房門突然被打開。君顏剛一回頭,凌厲的掌風已至面前。他本能地一躲,第二掌又至,眼見是直對着致命處而來。他益發躲得吃力,到第三掌時終於未能完全躲開,被擦着些許。那幾掌原是下了十二分的狠,想要置他於死地,這輕輕一擦,已令他整個人彈出去,重重撞在了窗邊壁上。
他扶着牆勉強站起身,連咳幾聲方得擡頭,認出了來人。
“白……夜……”
“解藥。”
君顏剛一遲疑,白夜已至面前,單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面上傷痕仍在流血不止,染得白夜手上一片猩紅,被迫應道:“過兩個時辰……藥效自退。”
白夜看他一眼,凜冽眼神像是要一直將人刺穿。君顏忍不住說:“我雖迫於父命至此……卻斷然不會……傷她身體——”
未等他說完,白夜突然鬆了手。君顏着實傷重,立時倚在牆上,強撐着才未倒下。一擡頭,卻見白夜已抱起雪晴然,向着門外走去。他情知自己再不是白夜對手,只得默默看着兩人離開。
白夜走到門外,突然又停下,回頭望着君顏,清晰地說:“若敢害她,必血洗相府,挫骨揚灰,雞犬不留。”
說完微一停頓,確認君顏已經聽到。旋即猛然閃身不見了。
君顏順着牆壁緩緩坐下,咳了幾聲。四周無比安靜,只剩下眼淚墜下時的輕微破碎聲。
小軒窗外,東方既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