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天氣陰沉,雪晴然半夜裡突然又發了夢魘,昏沉沉地爬起來往外走。院中侍女多已睡下,竟無人察覺到。院門外當值侍衛們聽到門響,又見她慢慢走出來,卻並不知她猶在夢中,只連聲請她回去。
雪晴然誰也不理會,一步緊跟一步往外走。侍衛們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正爲難中,突然白夜出現在一旁,這才略略放了心。卻聽白夜冷聲道:“公主是要去見雪王爺,我自會跟着。”
衆人都十分清楚他那另類性格,全都收住腳,裝作不在意他只穿了身寢服。
雪晴然半睡半醒間一直走到冰蓮池邊,便要走進去。白夜這才上前牢牢抓住她一隻手腕,附在她耳邊問道:“水中有什麼?”
雪晴然停了片刻,輕聲應道:“琴聲……”
“水中怎會有琴聲?”
“九霄……環佩琴……”
她說完這一句,再不肯回答白夜的問,只掙扎着要走到水裡去。白夜想了想,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這辦法雖十分直白簡單,卻意外地奏效。雪晴然慢慢合起眼,再睜開時滿臉驚訝:“小白……你在做什麼?我怎會在此?”
白夜說:“公主夢中來此而已,我聽到聲音,就跟了過來。若無事,回去休息就是了。”
雪晴然點點頭,轉身往回走。走了一半又改變方向,走向另一邊。白夜跟着走了兩步,忽然明白了:“公主可是要去看小鳳?”
“恩。”
“現在天熱,她已葬在姜家墳塋中了。”
雪晴然頓住腳,半晌才喃喃道:“爲何無人告訴我?她可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啊……”
雪王府中沒有她的姐妹,從小就只有小鳳和阿緞在身邊陪伴她。小鳳雖比她年長,因天真率直,更像是家裡的小妹妹。這個小妹妹每天領着條小狗滿院跑,任性玩笑,看着永遠是無憂無慮,卻唯獨對她百依百順,有什麼好事都第一想到她。只要是關係到她這個公主的事,她總會收起所有小脾氣小性子,絕無半分怨言。
她帶着少年人的無限嬌羞說:
槿王妃給了我娘一塊料子,讓她按我自己想要的樣子繡了,可我娘卻說還早着呢,不給我繡……
她滿懷着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說:他說以後要去江夏開個小小茶鋪,不過,要等公主出嫁以後。
她靜靜躺在白布下,周身都是血污,再看不到那個令她癡心守望的人,再看不到那件輝煌燦爛的嫁衣。
雪晴然仰起頭望着幽暗夜空,悲慼地笑了:“我……不該將她和玄明留在府裡,不該將她趕出晴雪院去,不該那樣對她……”
白夜靜靜地看着她,清冷的眼睛映照一切。
“要下雨了,我去取傘來,便隨公主去看她的墓碑。”
得了雪晴然一點頭,立即閃不見,只一會就帶了傘回來,且已經穿好了衣服。更幫她帶了件外衣。雪晴然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大門走,白夜說:“那邊侍衛都是玄術高絕之人,公主應當走這邊。”
說完帶着她一路走到宜蓮的舊院子旁,將她一把拉住,躍出了雪王府,向着城外踏風而去。
姜家墳塋在一處甚是荒涼的山崗上,周圍少有人家。天色越來越暗,這座小山坡也益發晦暗難辨。
兩人走到此處已是後半夜。山上雜亂生着些矮鬆,不時有夜梟在暗中發出蒼涼的叫聲,更生淒涼。天上漸漸落起雨,白夜撐起傘,一聲不響地跟在雪晴然身邊。
走了不知多遠,前方終於開闊起來,便可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墳塋靜默雨中了。
雪晴然突然停下腳步,如同被什麼擊中一般靜靜地望着前面。白夜也跟着停下,微微咬了下嘴脣。
透過正密集起來的雨簾,可看到有座新壘起的墳墓前跪着個人影。
他既沒有在墓前擺起祭品,也不曾燒過紙錢。冷雨墜下,他只是動也不動地抱着墓碑,彷彿那墓碑會活過來,對他嚷,對他笑,對他發脾氣,吃醋,向他討糖果吃。
雨淅淅瀝瀝落下,他始終抱着墓碑,一動不動地跪着。雨水打透他的衣衫,勾勒出瘦削的身形。如此單薄的肩膀,已然擔負起幾多生死別離。
雪晴然顫聲道
:“涼薄之人……”
說出來的時候,腳步卻已邁了出去。
白夜本能地想將傘送過來擋在她頭頂,卻又停下,任憑她獨自走進雨中,走到了玄明身邊去。他的眼睛透過重重雨簾,依舊那般清洌無暇,洞悉一切。
玄明終於聽到聲響,猛一回頭,雪晴然的大袖已經擋在他頭頂:“如果時光倒轉,你不會這樣做了,是不是?”
玄明避開她的眼,沒有回答。
雪晴然將這沉默看做默認,俯身拉住他的手,將他拉起來:“人死不能復生,跟我回家吧。”
少年聽話地隨她起身,卻身子一晃,幾乎倒下。她有些驚訝:“怎麼了?”
玄明輕聲說:“無事……”
一時靜得只剩落雨之聲。雪晴然慢慢低下頭,目光落在兩人握着的手上--
幽暗中,有些顏色極暗的東西從玄明衣袖中一層層涌出,順着手流下來,不等觸到她的手,便被雨水沖刷散去。
白夜扔開雨傘,跑過來扶住了他。
翌日天氣晴好,連續幾日的大雨將王城洗刷得乾乾淨淨,早晨的空氣也格外清新。雪晴然對着窗外看了許久,卻只是輕嘆一聲道:“可憐她,再也看不到這繁花嫩柳的世界了……”
端木槿梳洗罷走進來,恰聽得了她這一聲嘆。
她前一夜離開院子,到底被雪親王知道,怕她再睡不安穩,天未亮便將她帶到端木槿處,讓端木槿照看着她。
端木槿緩聲道:“蓮兒,我知道你心軟,見不得這些事。可你身邊這些人,最後早晚都是要分開的,若是每一個都惹你這般傷懷,可如何是好?”
雪晴然說:“槿姨,不必爲我擔心。這世上再深再疼的傷處,時間一久也都會癒合。我過些日子自然也就好了。”
端木槿不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禁脫口道:“蓮兒,這話你都是哪裡聽來?”
雪晴然依舊只是望着窗外,目光如水,清可見底。而那水底一痕一痕的,全都是年深日久的傷疤。
“時間久了,自然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