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雷雨中飛馳而過,發出巨大的響聲,即使不會玄術的人都可以在極遠之地聽出馬車的去向。
白夜眼睛睜得比平時稍微大了些,一雙眼眸仍然像最深的秋水,清澈無瀾。
“玄明,帶公主先走。”
玄明說:“你走當比我走更穩妥”
“我走,你怎麼擋得住那些人。”
“服了曼陀羅,你也一樣擋不住。”
雪晴然心下略作權衡,開口道:“可將我與小鳳藏起來,你們回去找人。”
“那些人一發現公主不在車裡,必定不再追趕,先會四下尋找。”
“那就你去找我父親,我們隨後--”
白夜打斷她:“公主,玄明自保可以,想拖住那麼多人卻不可能。”
雪晴然急道:“說來說去,那些人是找我的吧?就將我一人留下好了!又不是一定會殺我!”
白夜立時瞪她一眼,不屑再與她多說,抽身出去找玄明商量了。
不多時,玄明突然閃進來,雪晴然又說:“我已連累了許多人,不能再害你們。玄明,求你讓我下車吧!”
玄明異常安靜地看着她,眼中閃閃爍爍的卻是一種怯意,彷彿被他自己的什麼想法嚇住了。雪晴然想了想,驚道:“是不是已經追上了?”
玄明急轉過頭去,嘴脣動了幾次才發出聲音:“小鳳,過來。”
小鳳一直老實縮在角落裡,實在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要驚慌,聽到這聲喚頓時含了淚,趕快湊過來,無助地看着他。玄明低下頭,又很快擡起,用極輕的聲音說道:“公主,隨白夜先走。”
白夜粗魯地拉開車簾,回頭道:“你要幹什麼?”
“我駕車引開他們。”
片刻的安靜。
雪晴然搖頭道:“這不行。我們走了,小鳳怎麼辦?”
然而小鳳卻先她明白了,原本已嚇得蒼白的臉只一瞬間就盡失血色,整個人如同石像般完全僵住。
玄明避開她的眼神,再望向白夜,點了一下頭。
白夜恢復了冷靜,放開繮繩任馬匹自己奔走,回身拽過雪晴然就要起身。玄明卻拉住他,伸手來解雪晴然的衣服。
雪晴然頓時一愣,卻因素來只是信着他和白夜,糊里糊塗將身上錦袍脫了下來,這才問道:“玄明,你要做什麼?”
玄明不說話,兀自將錦袍裹在小鳳身上。外面的天空劃過一道巨大駭人的閃電。小鳳突然開了口,帶了哭腔的聲音弱得像只生病的小貓:“玄明,我……我害怕……”
玄明將她整個人擁進懷裡,柔聲安慰道:“不怕,我陪着你。”
小鳳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玄明低聲說:“白夜,
還不走……”
雪晴然這時終於明白了,她難以置信地掙脫白夜的手臂,雙眼睜得極大:“你……你要害死小鳳麼?玄明,她與你已定下了夫妻名分,莫做這等涼薄之事!我不許你這樣做!”
白夜強硬地一把拖過她,將她腕上玉鐲也扯下來塞給玄明,然後毫不遲疑地退到車門。
雪晴然用盡全身力氣抱住車門:“玄明,你若當真這樣薄情負義,就是我看錯了你--!”
這聲音被雷聲淹沒,白夜狠狠一掌下去,她頓時眼前一黑,鬆了手。
夢中飄起溫暖的桂香,琴絃聲哀哀欲絕。有什麼人在身邊,舉手間散發着溫暖苦澀的馨香,那是令人懷念的記憶。沒有夜雨,沒有暗算,沒有鋪天蓋地的黑影,沒有生死別離。
雪晴然猛地睜開眼。
身邊傳來端木槿緊張的聲音:“蓮兒,蓮兒,你醒了?”
雪晴然聞聲回頭,看到端木槿溫柔的面龐。她愣了一會,漸漸想起之前的事,連忙掙扎着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槿姨,玄明呢……”
端木槿握住她的手:“已平安回來了。”
雪晴然心頭一顫,睜大眼睛道:“那小鳳也回來了?”
端木槿點點頭:“雖耽擱了半夜,現在確是都回來了,蓮兒先養好身子,再讓他們來見你。”
雪晴然點點頭,重新合上眼睛,不料曼陀羅毒性褪盡,雪王府的無數聲響,恰在此時洶涌漫過耳畔。
她先是聽到身邊端木槿的呼吸聲,然後是門外白夜換個姿勢倚在廊上的聲音,侍女們經過院子的聲音,遠處的……哭聲。
一個女子斷斷續續地哭着:“早知如此,我該給她縫了那件衣服!我只道她年紀還小,誰知這樣命薄!”
雪晴然驚得猛然直起身,不顧端木槿的阻攔向外跑去,順着那哭聲來到一間小院旁邊--便看到一個穿着素服的中年婦人,正在衆人環繞下俯身大哭。她身下是一具白布覆蓋的纖細屍體,只露出墨色錦袍一角,上面泥濘血污尚未乾透,將白布邊緣也染得一片暗色。
雪晴然睜大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才悲聲喚道:“小鳳--”
她再也顧不上週圍人是不是又向她跪下,投向她的目光是哀傷還是責備,一步步走到屍首旁跪下,想要去掀起白布,看看那個與她從小到大未曾分離過的孩子。
突然有人伸過手來攔住了她。雪晴然一回頭,卻見玄明一手抱着件紅衣,另一手牢牢按住了那塊白布。他身上亦是斑駁的血痕,明暗交疊,難辨出處。
她沉默片刻,一字字地說:“你又想怎樣?”
玄明並不作答,只朝着那中年婦人跪下,輕聲道:“大娘,我來給她送這件繡衣,
你看看……可是她喜歡的樣子?”
那婦人含淚接過他手中紅衣抖開,頓時一片絢爛霞光在晨風中鋪展開來,那紅衣上繡着幅輝煌秀麗的朝鳳圖,遠勝過雪晴然見過的任何一件嫁衣。
婦人哽咽着點頭道:“她必定喜歡……”
一語未畢,忍不住又號啕大哭。雪晴然知道那件衣服必是玄明親手所繡,卻想到小鳳已經不能再看到它,頓時悲從中來,也跟着落淚了。
玄明回過頭來,低聲說:“公主……請回去休息吧。”
說罷從懷中取出她的紅玉鐲,仍舊交還過來。雪晴然接過玉鐲,卻一眼看到上面一抹未及擦淨的血色。她怒極反笑,看着他嫣然道:“她死了,你回來了?你活着回來了?”
玄明低着頭不做聲。
“她可有多喜歡你,有多聽你的話!你到底還是不是人!”
玄明終究是撐不住,咬住嘴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雪晴然見他落淚,卻心中更恨,忘了身邊還有別人,揚起手朝他臉上扇過去。
小鳳母親連忙拉住她,顫聲道:“公主息怒,莫再難爲他了。我女兒命薄,不怪別人……公主且回吧……”
周圍人紛紛上前勸慰。雪晴然想想,也覺得她此時可能不想看見自己,只得默默離了院子。走到門口回頭望去,見玄明正伏在她懷裡,如孩子般泣不成聲:“……是我的錯……是我沒本事……”
小鳳母親輕輕撫着他的肩膀,哽咽道:“咱們都不怪你。明天我去公主院裡給你求情,跟她說,不是你的錯,是小鳳她自己……沒福氣……”
玄明悲泣道:“是我害得她,是我該死。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們。”
繡衣無聲落到地上,那少年一巴掌跟着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聲聲脆響在整個小院裡激起看不見的漣漪。
周圍人忙上前攔着,他仰起臉,滿臉都是凌亂淚痕。小鳳母親顫顫給他擦着臉,輕聲道:“傻孩子,你對她什麼樣,我還不知道麼?你看你這臉,都打紅了……她要是知道了,還不心疼……”
玄明推開她的手,將臉扭向一邊:“我對不起她……我連狗都不如……”
他那臉上紅紅的全是巴掌印,身上幾處血污還在極慢地洇浸開。雪晴然心中一顫,卻固執地咬住脣,不肯原諒這個涼薄的少年。
小鳳母親的聲音愈發悲苦:“別說這樣的話,她沒了,以後你就是咱們家的兒子。你叫我一聲娘,再別說這些糟踐自己的話了……”
玄明回過頭,悲切切地喚道:“娘--”
兩人抱頭痛哭。那哭聲如同一根鋼針,緩慢地扎進人耳中,一直戳透心肺。雪晴然猛地轉身,離開了那個簡陋的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