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從前所未有的黑暗混沌中醒來,一時只能看到許多模糊明亮的光影。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精力耗盡的空虛感,彷彿她的命,她最後的生命,正在以清晰可辨的速度一點一滴慢慢流失。
她依稀記起,從前似乎也有過這樣一次。只是那時她的生命還像是滿滿的,充滿了歡愉和溫暖。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她自欺欺人地喚道:“父親,母親……”
沒有迴應。眼前的光亮似乎清晰了些,可以分辨出的一切都是安安靜靜的。她重新合上眼,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念道:“玄明哥哥,咱們去城南看花吧。我不嫌你和小鳳吵……”
說着說着就停下來,冷冷地對自己笑了一聲。
忽然有人在她耳畔輕聲喚道:“蓮兒。”
她吃了一驚,微一擡頭,額角頓時擦在什麼東西上,有些疼。不禁哼了一聲,本能地伸手去揉。這一擡手,卻又磕磕絆絆一路碰着什麼東西,老是到不得額頭上。
她有些懊惱地睜大眼睛擡頭望去,這次什麼都很清楚,她不是躺在枕上,是坐着倚在玄明懷裡。這一擡頭又碰痛了額角,原來是他下頜上一片胡茬,也不知是多久沒收拾了。
她立時呆住,林林總總一切前緣後果慢慢跟着在腦海中連成一串變得清晰,不禁想要起身離他遠些。略微一動,又覺得另一隻手中塞着什麼東西。她詫異地低頭望去,原來是張被捏得皺皺巴巴的紙。彷彿那人將這紙塞到她手裡時是咬牙切齒要把它嵌到她手上一樣。
她默默將那紙打開,看見皺得不成樣的紙上開頭便是兩個清晰端整的字--
休書。
目光移到紙張另一端,看到的是白禮的名字和印章。
事情在一瞬間變了幾變,她想了想,回頭看着玄明。
玄明慢慢將她攏回懷裡,一手取出樣東西。黑白疏落,正是她最寶貝的,原本想要給他的墨蓮巾。
“蓮兒,這塊巾還能給我麼?”
雪晴然猛然擡頭,愕然看着他。半晌,眼中泛起了悲怒之色:“玄明,你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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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低眉看了她一會,伸手將她腮邊一絲亂髮理過耳後,這才輕聲說:“我十二歲進雪王府,不尋仇,不迴雪山,不離開橫雲。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是可憐你
,還是思慕你,你真的看不出嗎?”
雪晴然呆呆怔住,蒼白的臉頰上終泛起淡淡血色。
“可是你……”
“你將這塊巾拿給我的那天,我實在歡喜得心都要飛出來了。我連做夢都不曾想到你會這樣對我--”
雪晴然蹙眉看着他,心中五味雜陳,終歸化作了難以言訴的怨:“可是你說不要,你把它還給我了!你都說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橫雲,你卻不肯要它!”
“雲家是雪山裡出來輔佐橫雲的,我對橫雲反戈相向是重罪,千紅會來責罰我。”玄明低下頭,將她緊緊抱在手臂間,“我不怕責罰。可是如果我們做了夫妻,你就一樣是雲家的人,一樣要受這樣的罰。千紅本是九重天的行刑人,他們世世代代走遍千山,實是爲了巡檢雪山各族的後輩行事。蓮兒,你說了沒什麼比報父仇更重要。我怕你爲雪王爺一輩子不甘心,我也怕你要面對千紅的刑罰,所以就將巾還了你。蓮兒,我知錯了。我不想還的,我不情願還的,就算是賠上性命,我也不捨得還了它。都是我不好……”
許久的寂靜,雪晴然將臉埋在他胸前,不讓他看到她哭了。否則他一定更覺得她柔弱,弱到即使是和他一起都不能承擔千紅的責罰。他只想讓她遇到喜歡的想做的事,不好的事他都要一個人背轉了身去,一個人苦苦撐着。
她用力抓着他的衣襟,竭力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更平靜一些:“既然如此,今天爲何又來要它……”
他答非所問地喃喃念道:“你一走,就像心被挖走了一樣難受。”
雪晴然再也撐不住,低聲哽咽道:“玄明,這是你還我的。以後不要你什麼事都替我做主!”
“恩。再也不了。”玄明應了一聲,很輕,“等我們一起報過了仇,就遠遠地逃走。天下那麼大,總能尋到個連千紅也尋不到的地方。”
雪晴然點點頭。
兩人突然都不說話,屋裡一時間異常安靜。然後玄明率先想起了這還是人家白禮府上,便收起了巾,低頭道:“那我們回去吧。”
雪晴然點點頭,先將白禮那張字跡工整的休書小心折好,折完後左右看看,也塞到了玄明懷裡:“幫我拿着。”
忽然想起了白禮,不禁有些臉紅。如此一番胡鬧,算下來
虧欠了他許多,還不知今後該怎樣還上。只怕她不僅傷了白禮,也傷到了他的幾個王妃。
玄明看出她心思,便說:“今時今日之事,我會和禮王算清。”
說罷將她抱起來就往外走。雪晴然驚道:“這一路出去,要路過他那三個王妃的院子……”
玄明認真想了想,平靜地說:“這樣就不必再來說了。”
雪晴然覺得他這一刻簡直是白夜附體了,全然沒有平日裡的縝密細緻,忙說:“我,我不好意思。”
“誰敢笑你,殺了他。”
雪晴然趕緊閉了嘴。玄明抱着她快步向門外走去,一邊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實在等不及要帶你回去。”
初夏的清晨,陽光正好,舜華院外的木槿花如同錦緞般絢爛鋪開。兩人穿過晨光花香,穿過世上人的眼光。雪晴然有一瞬間非常懊悔,自己不該那般任性,害他今後要被人揹後指點,說他要了個給人做過妃妾的女子,甚至還連累了白禮--
身體突然近乎飄了起來。她連忙雙臂抱住玄明肩頸,定神一瞧,原來是他走到無人處,竟抱着她連轉了幾圈。
他是不是瘋了的念頭一閃而過。
玄明終於停住,俯在她耳邊輕聲說:“蓮兒,我從沒有覺得這樣開心過。”
雪晴然笑了,伸手在他額角撫了一下:“你累不累?我自己走,你扶着我。”
玄明笑笑,繼續向前走去。
“我不累。怎麼會累。”他笑着說。
雪晴然乖乖縮在他懷裡,任陽光輕輕撫着臉龐。好一會,她忽然輕聲說:“我記得那一天還下了雪,怎麼一轉眼花都開了。玄明,我睡了有這麼久麼?”
“恩。”他牽起脣角,“做了夢麼?”
雪晴然凝神想了一會。
“夢到我躺在江底。”
“江底?”
“恩。水很涼,一直冷得想發抖,可又好像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微微仰起頭看着他,“玄明,會不會我死了以後也一直這麼冷?我怕……”
“不會的。”玄明下意識地將她抱得更緊,“不會的……我會一直抱着你,不管是生是死,我都在你身邊,不會讓你冷。”
雪晴然微微合起眼,愜意地笑了:“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