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片煙花倏然綻放。雪晴然的手不知不覺鬆了,手中的栗子連着滾落了好幾顆。
玄明將她的手和栗子一起握住放穩,溫和一笑。
“祝辭的意思,歷來國君只會在傳位前告知新國君。這些事,雪擎風是不知道的。先帝看雲氏子孫凋零,心懷愧疚,便放我爹和伯父離開朝堂,祝辭的內容只告知了他欲立爲太子的兒子。”
雪晴然怔怔重複他的話:“他欲立爲太子的兒子……不是雪擎風?”
“恩。”玄明點點頭,“是死去的雪蒼言。”
遠處的煙花愈發絢爛繽紛,彷彿水面綻放的朵朵蓮花,全然不問水底這黑暗深沉的俗世。耳畔有模糊的歌謠在輕響,溫暖的聲音催人淚下。
蓮兒,這是你四皇叔雪蒼言的遺物。
從前他最喜歡晗光郡主的舞……
蒼言若還活着,也會喜歡你和夢淵……
雪晴然低下頭,輕聲說:“若他沒有死,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雪王府不會,水月茶莊也不會。”
玄明安慰地將她挽在臂彎裡,聲音裡沒有悲傷,也無忿恨:“君王之心素來如此。雪擎風做太子時,也被人稱作忠義仁孝。”
“若然如此,先皇怎會想要另立太子?”
半晌的安靜,只有冷冷的夜風吹過身邊。玄明終於無聲地嘆口氣:“正是看出他空有才略卻少仁義。可是當年雪蒼言突然死在了邊關,事已至此,再行追究,動盪不安的還是橫雲自己,其餘的皇子也不能再替過雪擎風,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雪晴然擡起頭:“雲莊主說四皇叔是被雪擎風害死的。”
玄明沒有應。好一會,轉而問道:“公主,我從前也聽你提過。你怎會見過我爹?”
四下寂然,只有雪花無聲落下。許多往事一起涌上心頭,翻涌糾纏。玄明將所有東西都接過去自己拿了,這才繼續往前走。雪晴然說:“那一天,父親帶我出去玩,中途被急急召去宮中,將我留在了酒樓裡。我等不及出去時,就看到了整個雲府的人……”
那一天的事就像雪王府被抄封時一樣,是她永生不會忘卻的光景。她避開血流成河的悽慘情形,單講了她和雲映湖在雲府的種種。兩人最後做的事是將六公子的衣物移走。之後雲映湖將紅手串給
她做信物,念着一個名字合上了眼。
容兒,我又做了錯事了。
玄明脣邊泛起個淺淺的笑意:“容兒便是我娘,那個手串是我娘生前帶着的。”
他低頭望着地上薄薄的積雪,眼神中沒有任何怨懟之色,只有小心剋制的懷念:“我還不記事時,她就過世了,是我姐姐將我養大的。可是揹着夫人的時候,我爹經常講起她,說她是個心地溫柔的人,只是太過正直,處處爲難自己。她說我爹既然已經和夫人拜過祖宗天地,便要一輩子對夫人好,別的女人,不管有多喜歡,也沒資格再愛,因爲那是他揹負的義。我二哥也說,當年我娘一人帶着我在蘭柯,說什麼也不肯進雲府,也不跟我爹見面。後來我爹留在蘭柯不走,她怕因此傷了他和夫人的和睦,這才進雲府做了姐姐的侍女。”
雪晴然愕然道:“做侍女?”
“雖然如此,想必夫人還是怨恨她。四哥也是旁人所生,夫人對他雖然冷淡,卻不爲難。至於我,”他微微笑了一笑,“除了二哥,沒人敢和我兄弟相稱。每年迎春節時祭祖,我都不能去。我七歲時,二哥把祭祀用的點心偷了給我吃,夫人看到了讓他到外面跪到認錯,誰知他死活不肯。大哥去求情,也被罰和他跪在一起。幸好我爹回來了,這才作罷。不等入春,二哥就跟着莊上的商隊走了,夫人也傷心得大病一場。想來若非如此,我倒還保不住這條命。”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走路。沒有多遠,便看到了燈火闌珊的行館。
這一天筋疲力盡,雪晴然回到自己房間只想快快倒下,不想又有人敲門。棠梨打着瞌睡去開了門,回頭道:“公主,是雲公子。”
玄明進來將一碗熱熱的杏仁茶放到桌上,就要告辭。雪晴然本來看到有東西吃甚是歡喜,正要去取卻見他要走,連忙吩咐道:“棠梨,煩你再去廚房尋一碗來。”
玄明說:“我已--”
不等說完看到她的眼神,又咽下了。
想了想說:“棠梨回來這一碗都涼了,公主先喝吧。”
雪晴然雙手攏在細瓷碗上,卻並不動裡面的東西。片刻安靜,玄明忽然有些遲疑地說:“公主。”
“恩?”
他似乎頗有顧忌,好一會才遲疑道:“上次在雲宅,公主將那個手串
還了我,還說……”
雪晴然心頭一顫。她萬萬想不到玄明會再提起此事。霎時間站在羽華門外的光景又閃電般穿過腦海,心思幾轉,還是低聲說:“爲何要提這些。”
玄明說:“公主若是生我的氣,怎樣對我也好。那個手串,是我爹親手給了公主的。我想……”
停了停,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小心放在桌上,正是那個硃紅色的手串。
“請公主留着它。”
雪晴然心中五味雜陳,脫口道:“就只因爲是雲莊主的意思麼?若是如此,他當初給我的時候本就是想着有一天拿給你看的。”
玄明此時縱然想破頭也難以想透她的話,只覺得她像是不想要,可又不拒絕得十分乾脆,絞盡腦汁,只好字斟句酌地說:“我娘只留下這麼一樣東西,放在別的地方,我都覺得不好。公主是不喜歡這個手串麼?”
雪晴然微微偏起頭看着他:“爲什麼放在我這裡就好?”
玄明說:“因爲我……”
他略一擡頭,這才發覺雪晴然正在看他,那眼神倒像是從前也有過。他突然想到從前在藻玉宮中,一夜燭影搖紅,他親手將流雲的圖案刺在她身上,之後她來幫他撫眉,便是帶了此時這樣的溫柔神情。
他頓時無法思考,喃喃地說:“因爲我不能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若你戴了它,就像我一直都在……”
突然醒悟自己在說什麼,本能地掩住嘴,起身向她一揖:“公主,我沒有別的意思--”
雪晴然慢慢拿起那個手串遞給他。
玄明忙接過來,嘴脣輕微抿起,掩住難過。卻聽她說:“既然如此,你來給我戴上。”
他驚訝地望去,見她正伸出一隻手等着,連忙將手串戴在她腕上。
就聽到她輕聲說:“這樣,就好像你時刻都在我身邊了。”
門扉響動,棠梨端着一碗杏仁茶和幾樣點心進來,有些驚訝地說:“怎麼公主那一碗還不喝?不夠甜麼?我去幫公主加些糖。”
玄明將她新端來的那一碗熱飲放到雪晴然面前,將那碗涼的換到自己面前,含笑道:“不用了。”
雪晴然說:“那都涼了……”
玄明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傻氣笑着說:“不涼,不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