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臉上已經一絲血色也無,連嘴脣都是雪一樣白。她站了幾次,才終於可以站起來,一步步迎着玄明走過去。到此時她仍然怕得發抖,不敢想萬一他方纔躲慢片刻會變成怎樣。
玄明低下頭對她暖心一笑,將琴送到她懷裡。雪晴然也竭力笑了一聲,卻笑得像是要哭了。她經歷得越多,就越是難以承受這樣的生死須臾。
突然聽到白禮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白朝你要幹什麼!”
兩人同時回頭。白朝提着一把弩,冷冷地說:“未分勝負便要保命認輸,我周焉不要這樣的懦夫。”
說罷漠然舉起弩,卻在扣動機括前突然改變方向,對準了雪晴然。
無論看出來的還是未看出的,所有人都已經看呆住。這分明早不是春賽取樂,而是生死相逼了。
一個莫可名狀的聲音響起,整個場地四周的風以幾乎可以看到的狀態凝聚在一起,上接青天,下連無地,瞬間化作一面莊嚴恢宏的流動的屏障。一連串箭矢都被捲入這扇風的屏,不知落到了哪裡。
雪晴然和許多人一起茫然四顧,而更多的人已經發出了驚呼:“凝雪之術!”
能夠將透明無色的風凝結爲可見可觸的玄術,是爲凝雪之術。縱橫百年,上下四荒,修成此術的人若星辰寥落。
人們的視線最終落在坐席一側。那裡坐着唯一一個若無其事正慢慢放下雙手的人。他實在太年輕,一雙眼睛還是寒潭秋水般清澈空明不染塵雜,額前一簇火焰似的印記昭示着他的身份。他就是流落在外十數年,這一年迎春節前才終於重歸故國的世子,白朝的長兄,白夜。
白朝最先回過神,微微偏起了頭:“阿夜哥哥,這是什麼意思?”
坐席上離周焉後不遠的一位翠衣婦人笑道:“想來夜世子不熟悉周焉的規矩吧。夜世子,你玄術果然可以,不枉費你父王的期待。只是你急着展露自己的本事,也該等阿朝勝過了那個年輕人再說,誰讓咱們周焉的規矩如此。何況阿朝還是你弟弟,你做兄長的不要搶他的。”
白夜並不看她,聲音安靜而冷寂:“他已負傷認輸,阿朝不該殺他。”
此言一出,在場人人都覺得有些不對。方纔只當是白朝好勝心切,不甘讓玄明不清不楚地認輸,此時回想起來卻又覺得,他的舉動實在不像是求勝,而是要殺人。
白夜又說:“我接了弩箭。阿朝願意,我可以和他比過。他已累了,我讓他三招。”
片刻安靜。白朝說:“阿夜哥哥玄術卓絕,除了父王,還有誰能贏你。”
說着放下弩,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周焉王的目光輕輕掃過雪晴然懷中古琴。方纔亂中,這個女子面色青白,第一做的卻不是躲到別人身後,而是急急去撥動琴絃。他已知道那是雪慕寒的女兒。她兩度落過蓮池,中過百毒斷腸散之毒,受過無數折辱,卻能咬着牙不死,跑到周焉的王宮來。看上去
這樣柔弱的女子,她的心恐怕比別人能想到的更堅韌。
只是,撥動琴絃,意味着什麼?
風雪寂寂,絲竹禮樂之聲掩蓋了這冬夜的寒涼。
春賽尚未結束,反而愈發熱鬧。趁着周焉王一輩年歲最輕的白秀引了許多人注意,雪晴然和玄明悄悄離了王宮。
也許因爲是迎春節,這麼晚了街上仍然處處都是一副熱鬧景象。燈火明亮,遠處不時傳來煙火燃放的聲音,身邊有少年人無憂的笑。
玄明含笑看着身邊人羣道:“公主,蘭柯國的迎春也是這樣熱鬧,那裡天暖,迎春之時,桃花已經開了。入夜時樹下掛起紙燈,遠遠望去--”
他驀地停住,急急轉身:“公主--”
身邊人來人往,卻看不到雪晴然的影子。
他只覺得一股森然寒意從頭到腳潑下,人已匆匆忙忙往剛剛走過的方向去了:“蓮兒!”
四周依然流淌着喧鬧,唯獨他如一尾孤單游魚,穿過旁人的歡喜逆流而溯。煙花在他頭頂的蒼穹中一個個絢麗綻放,又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無跡可尋。
幾個喝醉了的年輕人撞到他身上,又拉住他笑着說什麼。他卻更加焦急,生怕他們也會遇到她。
千迴百轉,夜已經很晚,天上又飄落起零星雪花。他終於在一棵樹下尋到她,正倚着樹幹快要打瞌睡。
他急忙跑過去:“蓮兒……”
她睜開眼,對他笑了:“你叫我什麼?”
兩人都笑了。她又說:“那麼多人,我沒力氣,被擠到這裡來了。本來想去尋你,可又怕你尋回來的時候看不到我,所以就在這裡等了……是我不好,只顧着看焰火。”
玄明看着她只是笑,剛纔他有多害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有多怕會丟了她。
雪晴然在玄明沒看到她時已經先看到了他,他焦急而驚懼樣子,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看還在傻笑的他,慢慢伸手去挽住他的手臂:“我走不動了,我們慢慢回去吧。琴交給我保管,我--”
她將後面半句嚥下了不說。
我交給你保管。
玄明點點頭,將琴遞給她。兩人慢慢往回走,沒多遠,忽聽他說:“過來。”
雪晴然隨他走向街邊,不等到跟前就嗅到了甜甜的香味。玄明鬆開手去取錢,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生怕一轉身又不見她了。
其實這時人已漸漸散去,不至於再走散了。雪晴然接過栗子,兩人再往回走。玄明撿了一顆甜栗子剝了要給她,卻發覺她已經空不出手來接,擎在手裡好一會。雪晴然目光略微一轉,探身去將栗子咬了過來。她隱約覺得玄明有一瞬間全身都僵住了,甚至他剝第二顆栗子的時候,花的時間是之前的三倍還不止。
雪晴然覺得心裡泛起了許多溫暖的東西。他手上還裹着沾血的帕子,那是白天裡和白朝交手時爲金錯刀誤傷。她有些心疼地問:“玄明,
手還疼不疼?”
玄明搖搖頭:“並未傷到筋絡,不會有礙。”
“你用手護着頭的時候我……好害怕。”雪晴然好容易說出了這一句,“怎麼白朝的玄術那時都不管用了?”
“我用了千紅之術。”玄明微微一笑,“公主也可將腳下步履聲消解吧?用在手上便是這樣了。”
雪晴然恍然大悟,當年雲錦花還是看在他面上才略教了她些皮毛,想必這些他早就會的。難怪她時常會聽不到他的腳步。
玄明又說:“白朝的玄術固然高絕,心地卻不宜爲君爲王。”
“如此刻毒,竟會是小白的弟弟。”
玄明回頭看了一眼,這才低聲說:“他是麗貴妃的兒子。白夜一直不在,許多人都希望周焉王能改立他爲新世子。他看我不肯去他身邊,當是怕我幫着白夜,才下這樣狠手。眼下白夜剛回來,許多親王對他抱有疑慮,周焉王卻不表態,白朝難免着急。再拖下去,按周焉人的習慣,很可能會讓兄弟倆直接較出高下。”
“比玄術麼?還是比什麼……”
玄明搖一搖頭:“若按周焉的歷史看,就算是比誰擴展疆土更多也是有可能的。”
雪晴然思考了一下,猛然覺得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這些?”
“白夜早已見到你,便離席去尋我了。一是要我留心白朝,二是問我那祝辭的意思。”
雪晴然也想起了這回事,便問:“我也不懂……九重天是什麼?”
玄明一邊剝栗子一邊說:“無冬之境這個名字,可聽過麼?”
雪晴然覺得這個詞像是聽過,又像是沒聽過,含糊地應了一聲。
“向西北方過了蘭柯,有一片浩瀚雪山。雪山深處卻有個地方四季如春,俗世人稱它無冬之境。此境四面環山,地勢極低,其中又另有九重雪山,因爲有創建這地方的九個氏族居住,就喚作九重天。”
“和周焉王的祝辭又有什麼關係?”
玄明將一顆栗子塞到她嘴裡:“那祝辭本是爲頌九重天的……因爲從前世間戰亂,九重天的氏族曾背井離鄉,分別輔佐九個最仁厚的國家安定下來。一個是天子橫雲,其餘八個是蘭柯、周焉、大幽、渠樑、陳湯、祝皋、叔均、若彗。後來四方安泰,各氏族返回雪山,但是有三家留了下來。周焉山氏,蘭柯風氏--”
身後突然傳來沉悶聲響。兩人同時回頭,遠遠看到王宮上空綻開一大片絢爛煙花,照亮了半邊天頂。周圍的人發出一陣歡喜呼聲,那是春賽結束的標誌,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來,新的春天很快就要到來。豐茂的草木會從土壤中長出,許多新的生命會帶着嶄新純淨的祝福來到這世上。那是個多麼美好的季節。
雪晴然側過臉,玄明臉上有個溫暖的笑顏,煙花的顏色在他眼中明明滅滅。
“玄明,還有一家……”
“已經被誅盡九族的……橫雲,雲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