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那一聲“陛下駕到——”,百里珩在兩個隨侍太監的攙扶下走了進來,身後浩浩蕩蕩跟了數十宮女,帝王儀仗氣勢十足。
席間的人們紛紛跪地相迎。
慕芸萱因得了特准,可以不用下跪,便在小洛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也因此,她能夠比其他人更加清楚地看到百里珩此時的狀況。
在牀上躺了這麼久,百里珩整個人都躺成了一種頹敗的狀態。
面容枯黃,毫無血色,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一雙渾濁的污目向外凸出,形容有些恐怖。
他的步子十分虛軟,即便有人攙扶也走的相當艱難。傴僂的身軀完全沒了從前的威嚴,如果不是身上那件過分寬鬆的龍袍,幾乎很難想象,眼前這個風燭殘年,不良於行的老者居然會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因百里珩步伐邁的頗爲費力,所耗的時間便也比平常要長。
好不容易等他走到臺階上,長孫嬙正要屈膝行禮,他直接擺了擺手,還不及說話,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做什麼呢?這麼熱鬧?”在衆人七手八腳地拍扶下,百里珩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開口,語氣一如過去慈和,彷彿他只是無意路過,進來隨便看上那麼一眼。
“陛下,您不在寢宮中好好休養,怎麼到臣妾這裡來了?”長孫嬙扶百里珩坐下,猶有餘怒的臉上擠出一抹虛僞的乾笑。
百里珩粗略掃了一眼下面,狀似隨意道:“朕近日的精神好了許多,方纔起來散步的時候,正聽到這邊有鼓樂的聲音,便好奇過來看看,沒想到皇后如此有雅興,竟在自己宮中辦了一場小宴。”
長孫嬙尷尬地扯了脣角,回:“最近宮裡一直死氣沉沉的,臣妾是想借此機會熱鬧熱鬧,順便也一掃宮中的陰霾,說不定還能對陛下您的聖體恢復有好處。”
丈夫病重,妻子玩樂,卻還說是爲了丈夫的身體恢復。
這麼荒唐的說詞,傻子纔會信!
可對於皇家的夫妻來說,有的時候,即便你知道這話是謊言,但爲了維持表面的和諧,也不得不陪着一起荒唐下去。
而百里珩顯然
就是選擇了此種作法,纔會面不改色地拍拍長孫嬙的手背,欣慰道:“皇后有心了。”
長孫嬙似乎對百里珩的碰觸有些不適,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來,立在他身邊,又是一派雍容端莊。
然他們夫妻間的疏遠也不是一時半刻了,百里珩只是笑笑,轉而便把目光放在了慕芸萱身上:“平昌啊,朕也有許久沒有看到你了吧?”
慕芸萱微笑恭首:“是啊陛下,平昌這段時間都在府中安心養胎,之前聽聞陛下身體欠安,本想入宮探望,卻又怕打擾了陛下靜養,便一直沒有過去。如今看到陛下安好,平昌也就放心了,還望陛下寬恕平昌的不孝之罪。”
說着,她作勢要行禮。
百里珩急忙擺了擺手,臉上出現久違的神采:“唉,朕的身體,朕自己知道。不過一些普通的頭疼腦熱,對朕這個年紀來說都是正常,你不必憂心,更不要費事來探望,你只管照顧好朕的小皇孫,便已是對朕最大的孝道,明白了嗎?”
慕芸萱欠身應是,一時間,氣氛變得和樂非常。
從前有位著名的哲人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別有用心。
這位哲人是誰,現今已不可考,但這話卻在後世流傳了千百遍仍被奉爲經典。
此刻席上的不少人,看着百里珩和慕芸萱相談甚歡的情景,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十三個字。
雖然百里珩說自己只是普通的頭疼腦熱,但稍稍知悉內情的人都曉得,百里珩這次的病很是兇險,兇險到他幾次徘徊於生死線上,非是經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幾天幾夜的搶救,才勉強搶回了性命。
可這樣本該躺在病榻上的人,卻格外“巧合”的出現在這裡。
說這中間不是另有內情,誰會相信呢?
但他們到底不是百里珩腹中的蛔蟲,對過去的那些情感糾葛也不甚瞭解,所以即便猜上許多遍,也難猜出真正的原因。
長孫嬙卻不同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仍舊同當初一樣,一如既往地將自己擺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而作爲一個受害者,她對加害人的
心思可謂研究的非常透徹。
這裡的加害人,指的自然是百里珩和野雲公主二人。
長孫嬙始終認爲,她之所以一輩子都活在痛苦的深淵中,全是因爲百里珩和野雲公主對不起她。
這個想法日以繼夜地折磨着她的身心,逐漸演變爲她心中一道解不開的死結。終於有一天,這個死結開始慢慢發酵。
她開始覺得不甘心,覺得憤怒。
再然後,這種憤怒和不甘心慢慢發展成爲對於這個世界的巨大怨恨。
這種怨恨一點點侵蝕掉她的心,令她變得偏激和敏感。
於是,在所有人都不明白百里珩爲何拖着病體出現在這裡的時候,長孫嬙早已看穿了一切。
爲了那個賤人的女兒,你竟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百里珩!你將我至於何地!
咬緊銀牙,長孫嬙鳳目含恨立在一側,臉上的笑機械冰冷,只是做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眸底卻是寒潭一片,不起半點漣漪。
慕芸萱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瞳仁下幽色的陡然變深。
百里珩的出現也在她意料之外。
原本就是一件好解決的小事,憑她之力,應付起來絕對綽綽有餘。因此她也並未打算耗費精力把這件事弄複雜。
但百里珩就是出現了,出現在她的計劃之外,出現在一個格外巧妙的時間點。
同其他人一樣,慕芸萱也不相信世上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於是她思來想去,終是得出了唯一的解釋。
那就是,鳳坤宮這邊的一切動向其實早都在百里珩的掌握之中。
也許就在此刻,就在這附近的某一個角落,正有一雙隱秘的眼睛看着他們。
這雙眼睛也許從很久以前開始,便時刻監視着鳳坤宮的一舉一動,所以百里珩纔會知道長孫嬙在這裡安排了一場鴻門宴,也纔會如此迅速的出現,爲慕芸萱解圍。
真沒想到,他都已經病重成這樣,卻還忙着四處佈置眼線,接收消息。
這就是帝王吧,謹慎多疑,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輕易放下戒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