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醒來的時候,宇文熠城已經去上朝了。
聽翠微說,他臨走之際,特意囑咐他們,不要吵醒她,讓她能夠多睡兒會。
近來這些日子,他對她真的是越發的貼心了。
比方說,前幾日她正值葵水,那個男人知道她怕冷,不過十月中,就早早的讓人在殿中生了火,夜晚,他更是自動當起了她的人肉湯婆子,整個人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從他身上的散發出的熱量,一點一點的傳遞給她,溫暖而安心。
想到這兒,夏以沫脣角不由漾起一抹淺笑。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小姐……”
柔香推門進來,“藥熬好了……”
所有的溫柔綺思,在望到端在自己面前的烏黑藥汁之時,冷了冷。
從柔香手中接過汝窯天青色的藥碗,微燙的溫度,炙的夏以沫細長的指尖,下意識的縮了縮。
聞着熟悉的苦澀藥香,夏以沫腦海裡忽而閃過,昨晚,那個男人耐心周全、溫存纏綿之際,壓抑着低喘在她耳邊呢喃,“夏以沫,給孤生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
單單只是唸到這幾個字眼,夏以沫心裡便不受控制的升騰起絲絲的熱流一般,似苦似甜、似喜似悲,說不出來的滋味。
握在掌心裡的避子湯,漸漸的有些涼了,夏以沫卻第一次感到猶豫起來。
“小姐,院裡的木芙蓉一夜都開了,可漂亮了,我們去看吧……”
翠微突然掠進來的脆生生的一把嗓音,嚇了夏以沫一跳,端在手中的汝窯天青色藥碗,不由微微一顫,碗裡的墨色藥汁,瞬時傾灑下來,濺在她月白衣衫上,浸出一大片溼漉漉的污漬。
柔香橫了一眼闖進來的小丫鬟,“這麼大的人了,還冒冒失失的,嚇壞了小姐,怎麼辦?”
一壁忙不迭的爲她家小姐收拾着弄髒的衣衫,柔香一壁不忘數落着造成這一切的小丫鬟。
翠微自知理虧,一邊幫忙,一邊撒嬌的道着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
夏以沫道,“我進裡屋再換一件好了……”
柔香望了望一旁空了的藥碗,“小姐,藥灑了,需要奴婢再去熬一碗嗎?”
夏以沫腳步一頓,停了須臾,口中吐出兩個字來,“算了……”
話出口,夏以沫卻是心思恍了恍。她不知道,做出這樣決定的她,到底是對是錯。但這一剎那,她不想喝那避子湯。
至於今後如何,她會不會有孕,會不會真的生下那個男人的孩兒……一切端看天意吧。
無論如何,她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走出了這一步。
儘管這一刻,夏以沫心中仍充滿了無盡的迷茫與說不清的害怕,但是,她並不後悔。
將來怎麼樣,將來再算。
夏以沫釋然。
……
十一月初九,是夏以沫的生辰。不知不覺間,她竟已到了這離國一年多了。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有時候恍然一想,夏以沫都覺得仿似一場夢一樣。
若非柔香和翠微提醒,她都幾乎已經忘了自己的生日。宮中也沒什麼動靜。
宇文熠城處更是靜悄悄的。
想來,他並不知道是她的生辰。
這也沒什麼。
儘管她自己覺得這生辰過不過,沒有關係,但是,那個男人的不記得,卻還是讓夏以沫不自禁的有些淡淡的失落。
紅泥小火爐,將偌大的房間,烘的暖融融的,夏以沫窩在綴錦閣裡,閒閒練着字。
宇文熠城卻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一把奪下她手中的筆,隨之將一件洋紅羽緞的大氅緊緊裹在了她身上……
夏以沫被他一系列的舉動,鬧得糊塗了,怔楞的問道,“你幹什麼?”
宇文熠城牽起她的手,涼薄脣瓣,邪氣一笑,“孤帶你出宮……”
夏以沫還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他拖着,抱上了馬車。
顯眼富貴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三駕馬車,一路奔馳,向着宮外行去。
……
永安城熱鬧非凡。許是因爲今日是集市的關係,雖是茫茫冬日,但出街的人,仍是格外的多。
夏以沫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一隻兜帽罩住了她大部分的額頭,兜帽下只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整個人被包裹的就像是一隻碩大的糉子……
好吧,夏以沫是怕冷,但身旁的這個男人,也不用在臨出門之前,將她裡三層外三層的包成這樣啊……以致她都有些行動不便了……
一壁在熱鬧的人羣裡穿梭,夏以沫一壁怨念的想着。
還好,形形色色的攤位,很快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雜耍的、賣藝的、捏糖人的……林林總總,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夏以沫這個看看,那個瞅瞅,好不快活。
最重要的是,她看上的每一件東西,都有身旁那個男人付錢……她只管買買買,吃吃吃……
夏以沫在一家賣酒釀圓子的攤位前,定住了腳步。然後,眼巴巴的望向身旁的男人。
宇文熠城卻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能吃了……一會兒就到午膳了……”
沒料到他會拒絕,夏以沫立馬保證,“吃了這個,我就不吃午飯了……”
男人只微微擡了擡眼皮,在她身上掃了一眼,“不行……”
“爲什麼?”
夏以沫不滿。
宇文熠城似乎被她問了住,一張薄脣抿了抿,半響方吐出幾個字眼,“你吃的太多了……”
說罷,男人自顧自的轉身,離開了酒釀圓子的攤子。
他居然嫌她吃得多?
“什麼呀……”
夏以沫愣了半響,然後憤憤然的追了上去。
當在號稱永安城最有名的樓外樓坐定的時候,夏以沫還是爲着那碗沒有吃到的酒釀圓子而耿耿於懷。
所以,當身旁的那個宇文熠城,問她想吃什麼的時候,夏以沫十分不厚道的將這家酒樓所有的招牌菜,都點了一遍,而且,特意囑咐掌櫃的,要大份的……
他不是嫌她吃得多嗎?那她就使勁吃,使勁吃……
懷揣着這樣報復般的心理,點完菜之後,夏以沫幸災樂禍的去瞅對面的男人的反應。卻見他一張冷冷清清的俊顏上,什麼情緒都沒有,修長手指,只端着一杯清茶,慢悠悠的飲着。
倒是一派氣定神閒的姿態。
夏以沫遂覺得先前的那點可憐的報復的快感,盡數消弭於無蹤。
對面的宇文熠城,卻在這個時候,放下了手中的杯盞,“你先在這兒坐着,我去去就來……”
說話間,男人便起了身。
“你要去哪兒?”
夏以沫本能的問道。
宇文熠城卻只道,“有點事情……”
頓了頓,不忘囑咐她,“你乖乖的在這兒等着,不許亂跑……”
夏以沫聽着他哄小孩子般的語氣,不滿的撇了撇嘴。
她原本還想表現出對他去哪兒的不在乎,可是,話出口,卻不由的變成了,“那你早點回來……要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宇文熠城涼悠悠的瞅了她一眼,薄脣輕啓,吐出兩個字來,“你敢……”
夏以沫一張俏臉,不知怎的就紅了紅。
而男人卻已悠悠的下了樓。
夏以沫望着他毓秀挺拔的身影,一點一點的消失在她的視線盡頭,心裡卻不自禁的想着,他長得還真是好看啊,連背影都這麼好看……
意識到這一點之時,夏以沫懊惱的恨不能咬了舌尖。
她一定是瘋了,纔會像個涉世未深、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看着自己的情郎,哪兒哪兒都好……
情郎……
不自覺的竟拿這兩個字來形容那個男人,夏以沫心裡突然不由的掠過絲絲的甜蜜。
她一定是瘋了。
明知道,這樣不正常,但夏以沫還是控制不住的想到那個男人,想到他,她的脣邊,就情不自禁的帶出一抹淺淺的弧度。
簡直不知時日已過。
等了許久,那宇文熠城還是沒有回來。一開始,夏以沫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那個身影,卻還是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她便有些着慌了。
他該不是嫌自己點的菜太多,所以一個人跑了吧?
夏以沫勉強笑了笑。拿這樣的玩笑,來寬慰自己。
時間陡然間,像是被人調的慢了一般,過得異常拖沓。
夏以沫伸長了脖子,可是,還是看不到宇文熠城的身影。
“請問你……”
終於忍不住,夏以沫一把攔住上來添水倒茶的店小二,問道,“有沒有見到跟我一塊兒來的那個男人?”
聽她問及那個看打扮就知道是極富貴的公子,店小二立馬滿臉堆笑,“夫人問的是你的夫君吧?”
從旁觀者口中吐出的“夫君”二字,讓夏以沫心中突然掠過一絲說不出來的欣喜滋味,旋即卻是急切的點了點頭,“他在哪兒?你看見他去哪兒了嗎?”
“這個……”
店小二猶豫了一下,然後陪着笑回道,“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雖一早知道,向他打聽那宇文熠城的行蹤,希望不大,但當親耳聽到這店小二說不清楚的一剎那,夏以沫還是難掩失落。
“夫人可還有什麼吩咐?”
店小二殷勤的問道。
夏以沫還在想着宇文熠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半響,方道,“沒什麼了……”
於是,店小二樂顛顛的就下樓去了。
夏以沫頹然的坐回到座位上。
又等了一會兒,宇文熠城還是沒有回來。
這一下,夏以沫是真的慌了。
一剎那間,她的腦海裡,閃過了無數的念頭……
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這一次,他們是微服出行,身邊根本一個侍衛都沒帶,若是有人想要趁機綁架他,或者取他的性命的話,該怎麼辦?
又或者,他有什麼急事,先回了宮,然後將她一個人忘在了這裡?
更甚者,他是故意將她丟下,不要她了嗎?
想到第一點的時候,夏以沫心中一緊,擔心不已;而想到後兩種可能之時,卻是不由的心中一沉,只覺說不出來的害怕與茫然。
他該不會是真的就這麼拋下了她吧?還是,出了事情……
無論哪種可能,都讓夏以沫無盡的彷徨。
再也忍不住,夏以沫霍的起身,匆忙就向樓下奔去……她要去找他……
因走的太急,夏以沫但覺腳下一滑,整個人瞬時沿着樓梯,向下摔去……
電光火石之間,夏以沫突然只覺得如此的難過。
就在她以爲自己勢必摔成重傷的剎那,她下墮的身子,卻突然撞進一具堅硬的胸膛,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將她抱了住……
“走個樓梯也能摔倒……夏以沫,你多大了?”
熟悉的清冽嗓音,徐徐響徹在她的頭頂,如驟然漲潮的汐水一樣,壓向夏以沫。
女子驀然擡眸,望向千鈞一髮之際,救她於危難的男人。
近在咫尺的男子,一襲水藍色織錦袍,在融融日光照射下,朦朧似披了霞光霧色,他清俊的面容上,神情是她熟悉的倦倦而又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戲謔,反而給他添了一絲慵懶可惡的魅力。
夏以沫見過的男人,比他好看的有之,但卻沒有人有他這份氣度和氣死人的笑容。
定定的望着他,夏以沫一雙眸子,不受控制的浮起一層水汽,一剎那間,她只覺心頭酸澀,說不出來的委屈。
宇文熠城望着她愣愣凝住他的神情,甚至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裡,還蘊了晶瑩的淚意,濃黑眉目,不由微微皺了皺,“夏以沫,你怎麼樣?摔到了哪裡?”
一壁說着,男人一壁忙着替她檢視起來。
夏以沫聽着他冷冷清清的一把嗓音,這一剎那醞出的關切與擔心,卻只覺心頭的委屈,更濃了些。
“你去哪兒了?”
夏以沫嗓音中不自覺的帶了哭腔。
宇文熠城正在檢視她腳踝的動作,一頓。擡眸,女子清亮臉容,就那麼定定的落在他的身上。她水洗一般漆黑的眸子裡,依稀可見,大片大片的水澤,在墨色瞳仁上浮起的淚膜。
她就那樣不知所措般的望着他,小小一張面孔,神情委屈的似一隻被主子拋棄了的小貓般……
宇文熠城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這一剎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一般,一股異樣的情緒,像是陡然決了堤的潮水,毫無防備的溢滿他的整顆心。
須臾,斂盡了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宇文熠城將女子抱了起來,一步一步回到了樓上。
“還好,沒有傷到骨頭……”
坐定,宇文熠城又細細的檢查了一遍女子的腳踝,還好,只是,扭傷了少許,並沒有什麼大礙。
夏以沫瞧着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腳踝上輕輕揉着的動作,只覺眼角又是一酸。
“你去哪兒了剛纔?”
夏以沫又問了一遍,也許,並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她的擔心,無處安放,“我還以爲你出了什麼事兒……”
說到這兒,女子語聲漸低。
夏以沫不由的垂了垂眸。她沒敢說,她還以爲他拋下了她……
這樣的念頭,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更何況是對住面前的男人。
縱然如此,亦讓輕柔的揉着她纖細足踝的宇文熠城,手勢一頓了。
男人微微擡眸,一雙古潭般幽邃的眸子,波光粼粼的望向她,“夏以沫,你是在擔心我嗎?”
被一語道破心思的夏以沫,面上不可自抑的浮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垂了眼眸,不敢去看對面的男人一眼,只彆扭的將自己未着鞋襪的右腳,從男人手中掙脫了出來,悶聲開口道,“誰擔心你了?我只不過是怕你帶着錢袋一走了之罷了……我點了那麼多菜,若是沒錢付怎麼辦……”
宇文熠城望着她明明羞得耳尖都紅了,卻還故意撞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涼薄的脣瓣,不由自主的漾開一抹輕笑,“口是心非……”
男人溫柔的近乎寵溺的嗓音,讓夏以沫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瞬時跳了跳。
而宇文熠城,已自然的撈起她的腳,小心翼翼的幫她穿起鞋襪來。
儘管他們已經有過許多比這親密的行爲,但這一剎那,他修長的大掌,輕柔的握着她的足踝,一點一點的爲她穿着鞋襪的動作,卻彷彿陡然親密過所有的溫存纏綿。
夏以沫但覺眼眶一熱,含在眸裡的淚水,用了許多力氣,方纔壓了下去,不讓它們滾落出來,饒是這樣,一把輕細的嗓音,卻終究是不能自抑的帶出幾分哽咽,女子輕聲開口道,“下次不要這樣了……”
宇文熠城難得的沒有反應過來,微微擡眸,望向她。
夏以沫沒敢看他,低垂着一雙眼睛,惟有濃密的睫毛,止不住的微微輕顫,如被打溼了的蝴蝶羽翼,“宇文熠城,下次不要這樣了……不要一聲不響的留下我一個人……你要去哪兒,有什麼事情,讓我知道……我不想……”
說到這兒,女子咬了咬脣,卻是聲音一哽,再也說不下去了。
宇文熠城正在爲她穿鞋的手勢,微不可察的頓了頓。
少頃,男人低沉的嗓音,徐徐傳來,“好,孤答應你……”
聽得他的保證,夏以沫清麗臉容上,不由漾開淺淺笑靨。她澄澈透亮的明眸裡,猶帶着未散的淚意,襯着頰邊如花笑靨,此時此刻,竟別有一番奪人心魄的妖嬈豔麗。
宇文熠城沉黑的一雙眸子,瞳色瞬時一深,一剎那間,閃過無數的情緒。
“夫人,您的面好了……”
店小二卻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