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熠城直將養了大半個月,身上的毒,方纔完全解了。
太醫說,若非他武功高強,只怕也撐不到找到解藥。
換句話而言,如果當時不是他擋在夏以沫的面前,只怕她就算沒被那頭雪豹咬死,也會中毒身亡的。
每每念及此,夏以沫心中都情不自禁的油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而在那個男人養傷期間,夏以沫則幾乎形影不離的陪在他身邊。兩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膩在一起,就像是這世間任何一對尋常夫妻一般。
這樣的日子,夏以沫私心裡竟希望能夠拉長一點,再拉長一點,不要那麼快結束。
可是,再美好的日子,也總有過完的一天。
當宇文熠城身子漸好,重又投入到一國之君的忙碌之中時,夏以沫竟有些不習慣。沒有他的綴錦閣,像是陡然空蕩蕩了許多一般,說不出來的寂寥。
夜色流離。墨如黑絲綢的天空上,一輪上弦月幽幽散着清潤的白光,傾瀉了一地,襯着草地上的點點寒霜,如碎銀子一樣耀眼。
這個時候,宇文熠城還沒有回來。也不知被什麼國事給耽擱了。晚膳的時候,他便派了太監來給她傳話,說晚上不陪她用膳了,讓她早些歇息。
也不知他這會兒用了晚飯沒有?
聽伺候的小太監說,有時候國事繁忙,他常常會顧不得吃東西。
夏以沫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那個男人,他身子剛剛好,就已經忙不迭的做起他一國之君的營生也便罷了,若是連飯都不吃,如何能撐得住?
這樣一想,夏以沫便有些坐不住了,遂帶了柔香和翠微,親自去御膳房做了一碟棗泥山藥糕,熱氣騰騰的雪白糕點,切成菱形,澆上特製的酸梅醬,清甜帶酸,用甜白瓷葵瓣式碟子盛了,周遭還特意整齊擺了幾片薄荷綠葉,這兩色襯了那山藥糕,真讓人口舌生津。
做好之後,夏以沫自己都覺得十分的滿意。遂興沖沖的向着御書房而去。
到得門口,穀風守在門外,看到她的出現,男子朗俊眼眸,似不由的掠過絲絲訝然,剛想開口,卻被夏以沫攔了住,將食指擱在脣中間,示意他不許作聲。
穀風眸色閃了閃,終究沒有再作聲,側身一讓,放了她進去。
夏以沫輕輕的推開門,儘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音,忍着笑,輕腳輕手的靠近大殿前方那團光明,打算給宇文熠城一個驚喜。
只是,甫打開門,女子卻驀然愣在那兒。
不遠之處,一襲雨過天青色的錦棉長袍的男人,長身玉立,背對着她,而他的懷中,清麗如梨花初綻的女子,正將小巧的下頜,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兩人擁抱的姿勢,纏綿而繾綣……
有一剎那,夏以只覺沫腦海裡一片空白。她呆呆的望着那緊緊相擁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像猝不及防的闖進了一場噩夢,叫人心口狠狠一窒。
提着剔紅食盒的細長手指,不由的握緊,任指節發白,青蔥似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夏以沫也不覺得痛。
她就那樣怔楞的頓在原地,遙遙望着他們,一剎那間,只覺那副美好的畫面,刺得一雙眼睛生疼。
如藤蔓一般擁住男人的柔媚女子,彷彿直到此刻,才察覺到她的存在,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悠悠的掠過男人的肩頭,望向她。
四目相對,夏以沫看不清那個女子眼中是否蘊滿對她的嘲笑,或是挑釁,她只覺一雙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硌着一樣,一點一點,不受控制的浮出層層的模糊,矇昧了眼前的所有景緻。
夏以沫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可是,她的雙腿,此時此刻,就像是被灌滿了重鉛一樣,被沉沉的釘在原地,根本挪不動半分。
夏以沫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的厭惡自己。
“沫兒妹妹……”
似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又像是不過須臾,被男人緊緊擁住的女子,彷彿才發現她的存在一般,呢喃出聲道,一把宛如鶯囀的嗓音,似一剎那間浸滿說不出的倉皇和不知所措。
聽到她口中喚出的名字,宇文熠城毓秀挺拔的一副身姿,似乎微不可察的僵了僵,然後,緩緩鬆開緊擁着懷中女子的手勢,轉身,望向突然出現在此時此刻的夏以沫。
“你怎麼來了?”
男人清清冷冷的一把嗓音,溫潤如玉,帶着夏以沫近來十分熟悉的一絲柔情。
此刻聽來,卻異常的刺耳。
“我擔心你晚上熬夜會餓,所以特意帶了些棗泥山藥糕給你……”
望了望桌案上,早已放在那兒的精美菜餚,夏以沫嘴角扯了扯,抿出一個微帶嘲諷的笑容,“不過,看來你並不需要……”
她真的很想笑。只覺自己十分的可笑。
桌案上那一碟一碟的精緻小菜和糕點,應該是對面的上官翎雪準備的吧?都是那個男人素日裡愛吃的東西。
若論細心和體貼,她又怎麼及得上這個女子呢?
虧得她還記掛着他會不會捱餓,原來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他身邊的妃嬪,從來不止她一個,就算是要關心他,也不會只有她一個有這一份心意……
可笑的是,這些日子以來的朝夕相對,險些讓她忘記了這一點。
多麼可笑。
夏以沫不想再像一個傻子似的站在這兒了,斂了斂面上的容色,聲音卻是藏也藏不住的泄露出絲絲冷意,“妾身就不打擾陛下與儷妃娘娘了,告辭……”
面無表情的丟下這麼一句話,轉身,夏以沫就打算離開。
“夏以沫……”
纖細的手腕,卻被隨之追上來的一股強而有力的力量,輕輕扯住。
那烙在她皮膚上的溫厚大掌,微帶薄繭,有熟悉的溫度,一點一點的由他傳遞給她……這一雙手……剛剛還抱過另一個女子……
夏以沫突然只覺得如此的噁心。
“放手……”
夏以沫甚至沒有回頭,只低聲開口道。
宇文熠城卻彷彿沒有聽見,“不是來給我送吃的嗎?東西孤還沒有收到,你怎麼就急着走了?”
說這話的男人,一派心平氣和,就彷彿這偌大的書房裡,只有他與她兩個人一般,就彷彿,先前落在她眼睛裡的情形,從來不曾發生過一般。
他怎麼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前一刻,還與另一個女人卿卿我我的,這一秒,就可以扯着她的手,跟她如一對新婚夫妻一樣甜蜜對話……
轉眸,夏以沫狠狠瞪向臉皮如此之厚的男人,“陛下方纔還沒有吃飽嗎?難不成是儷妃娘娘做的飯菜,不合您老人家的口味,這才讓你慾求不滿的嗎?”
話甫出口,夏以沫便即後悔。她這是怎麼了?她這副酸溜溜的口氣,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爲她是在吃醋呢……
或者,她真的就是在吃醋,不是嗎?
恍然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懊惱的恨不能將自己的舌頭咬下。
對面的男人,一雙濯黑的眸子,果然好看的皺了皺。
在宇文熠城開口之前,一直遠遠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上官翎雪,突然緩緩走近前來,“沫兒妹妹,你不要誤會……”
女子在夏以沫的面前站定,溫婉嗓音,是她一貫的柔媚若水,“翎雪只是擔心陛下重傷初愈,夜裡勞累,所以,纔會貿然來御書房看望陛下的……”
語聲一頓,“既然沫兒妹妹來了,翎雪便不打擾了……”
轉身,上官翎雪向着面前的男人,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妾身先行告退……”
說這些話的女子,一直微微垂眸,遮住了明若秋水的一雙美眸裡,此時此刻所有的情緒,但那些從她輕啓的朱脣裡,一字一句的吐出的每一個字眼,卻莫不像是浸了無盡的心傷一般,那一份柔軟似花枝的委屈,因爲女子着意的隱忍,更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氣質。
夏以沫聽着,倒覺得像是自己欺負了她一般。
宇文熠城原本一雙清眸,自夏以沫出現之後,便一直凝在她身上,此時此刻,聽到上官翎雪的聲音,也不由的轉眸,落向她……
“嗯……”
男人微微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吧,孤改天再去看你……”
冷冷清清的一把嗓音,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夏以沫卻只覺心裡一涼。
上官翎雪什麼時候離開的,她沒有留意,也不關心。只是,擡眸,望住對面的男人,“你既想見她,何需等到改天?現在就去將她追回來好了……”
語聲頓了頓,終是不由的開口道,“說到打擾,應該是我打擾了你們纔對……太晚了,我要改走了……”
掙開男人貼在她手臂上的灼熱大掌,夏以沫甚至沒有再看對面的男人一眼,便即向門外走去。
“夏以沫……”
宇文熠城微微皺了皺眉,在身後喚她。
夏以沫就像是沒有聽見,抑或是聽見了,也不打算停留,徑直出了御書房。
……
夏以沫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綴錦閣。
將自己摔在牀上,埋在被褥裡,夏以沫越想越覺得肝膽裡那把邪火燒的旺,連帶着肺腑之間爬過一道又一道的委屈。
她不想回想方纔在御書房裡,那個男人緊緊抱住另一個女子,聞言軟語的情景,可是,那一副畫面,卻像是陰魂不散一般,死死糾纏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一遍一遍的不停回放。
眼角發澀,夏以沫不想哭,可是,不爭氣的淚水,還是不受控制的一滴一滴的滲出來,止也止不住。
夏以沫覺得自己大抵是完了吧?她沒有想到,看到那個男人與別的女子卿卿我我,會令她這樣的失控,這樣的難過……
而這又意味着什麼呢?
她不敢想下去。
只覺心底漫延的那一股悲哀滋味,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深刻,就像是緩緩漲潮的汐水一樣,一層一層的從她的腳下淹沒起來,沒過她的胸口,擠迫着胸腔裡的空氣,令她無法呼吸。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夏以沫極清楚是誰,卻不想見他。只更深的將自己埋進柔軟的被褥裡。
她一點也不想他看到她此時此刻的狼狽模樣。
男人在牀邊站定。即便不看他,夏以沫亦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高大身形,在她頭頂,籠罩下的巨大陰影。
“吃醋了?”
男人站了一會兒,在牀上坐了下。
柔然的牀榻,因爲多了一個人的重量,瞬時陷下去了一塊。
挨在她身邊的溫熱氣息,在九月末已然涼意濃厚的深夜裡,卻只讓夏以沫覺得莫名的燥熱。
相較於男人的靠近,帶來的不安感,夏以沫此時此刻,更討厭從他口中吐出“吃醋了?”三個字之時,那種明顯帶着揶揄的可惡語氣……
“誰吃醋了?”
將一顆腦袋,深深埋在枕頭裡,夏以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我只是單純的討厭上官翎雪罷了……”
這樣的解釋,多麼合情合理。是啊,因爲司徒陵軒的緣故,她一直對那上官翎雪充滿怨恨,所以,看到她,自然會不高興……換句話說,若方纔她看到,在御書房裡跟這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不是上官翎雪,而是別的嬪妃的話,她也就不會這麼失常了……
夏以沫這樣想着。
挨着她坐在牀邊的男人,似乎也接受了她這樣的解釋。許久,都沒有出聲。只一雙深邃如古潭的寒眸,定定的凝視在她身上,目光灼灼的讓夏以沫覺得整個後背,都要在他的注視下,燒了起來一樣。
夏以沫越發的不敢回頭。
身畔的男子,卻緩緩站了起來。
夏以沫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
他走了?
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愣了愣。倒一時忘了心中的難過。
他就這樣走了?
那她還費勁追上來幹什麼?就爲了跟她說一句“吃醋了”嗎?得不到滿意的回答,就招呼也不打一聲,自顧自的走了嗎?
這樣的男人,哪裡值得她爲他浪費淚水?恨恨的翻了個身,抹乾淨眼角溢出的淚澤,夏以沫起身,下了牀。
剛想揚聲喚兩個俏婢打水洗臉,轉過屏風,卻見那個男人正悠悠的坐在南窗邊上,修長的手指,還夾着一塊尚冒着一絲熱氣的棗泥山藥糕。
乍見到他還待在這兒,沒有走,夏以沫愣了愣。
旋即,卻是想也沒想,便走上去,一把將放在桌案上的碟子掃落,然後,一把搶過宇文熠城手裡剩下的一塊棗泥山藥糕,扔在了地上,猶不解氣般,在上面踩了一腳。
宇文熠城眼睜睜的望着她做這一切事情,居然沒有大發雷霆,一派的心平氣和。
“你要跟孤置氣,何必糟蹋了自己的一番心意?”
夏以沫原本略好了些的難過,被他這一句“何必糟蹋了自己的一番心意”,瞬時又激紅了眼眶。
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的一番心意嗎?
“給你吃了,纔是浪費了我的一番心意……”
夏以沫咬了咬牙,憤憤然開口道。只是,一把脆生生的聲線,因爲方纔的落淚,此時此刻,終不免浸了幾分哽咽的沙啞。
宇文熠城伸手,將她避開她的一雙俏臉,擰了過來,“真的生氣了?”
望着女子,一張清麗的臉容上,似猶帶着未乾的淚痕,宇文熠城嗓音,不自禁的放柔了些。
頓了頓,“翎兒只不過幫孤送了些吃食,也值得你這樣生氣嗎?”
聽着他漫不經心的語氣,夏以沫只覺那爬在五臟六腑裡的陣陣怒火,似乎燃的更熱烈了些。
“是啊……”
一把打開男人掐在她下頜上的輕薄指尖,夏以沫氣的有些語無倫次,“上官翎雪是你最寵愛的女子,她爲你做什麼,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同樣的,你怎麼對待她,也是你的事情,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我爲什麼要生氣?我一點都不生氣……”
最後一句,夏以沫還特意強調了強調。心底卻突然不知道,是在說給對面的男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宇文熠城靜靜的聽着她說完。一雙黑如濯石般的清眸,就那樣定定的落在她的身上,倒像是要望進她的心底去一般。
夏以沫被他這種目光,瞅的心裡有些發慌。
剛想憤然轉身,卻聽對面的男人,忽而低低一笑,“夏以沫,你果真是在吃醋……”
這不是疑問,不是求證,而是肯定。
如此確認,如此理直氣壯。
夏以沫咬了咬脣,她不想承認,也不願意面對這樣的事實,惟有逃避。
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夏以沫就要回裡屋去。
再對住這個男人,她不知道還會發生些什麼。
灼烈大掌,卻在她轉身的剎那,鉗住她的皓腕,輕輕一用力,便將她扯進了他的懷抱。
夏以沫本能的掙扎起來。但男人一雙長臂,卻像是鐵鉗一般鎖着她,將她牢牢禁錮在自己懷中,半分也動彈不得。
“夏以沫,孤很高興……”
男人沉沉嗓音,從她的頭頂,徐徐傳來,像是穿過蒼茫夜色,籠罩在她的身上,“你吃醋,你生氣,是因爲你在乎孤……孤很高興……我很高興……”
說到後來,宇文熠城嗓音漸輕,如同愛侶之間不可告人的私語呢喃一般,一字一句的拂進夏以沫的耳畔。
一剎那間,夏以沫如被人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她一直在逃避的一個事實,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在她身上成了真。
她是在乎他的啊……
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之時,就已經闖進了她的心裡吧?
所謂的時間,不過是讓她慢慢看清了這一點。
她終究是逃不過的嗎?
不知爲何,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心底突然滾過陣陣的悲哀。
緊抱住她的男人,輕輕放開她,四目相對,宇文熠城俯首,一點一點的吻去她眼角溫燙的淚意,然後,薄脣一點一點的印向她的脣瓣……
如此輕柔。
如此愛戀。
夏以沫沒有拒絕。
無法拒絕。
夜色闌珊。秋意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