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裡,燈火通明,將兩個同樣修長的身影,照的如同玉樹臨風一般毓秀挺拔。
“皇兄……”
宇文燁華行了一禮。
“坐吧……”
宇文熠城沒有擡頭,一雙寒眸,似乎一心一意的凝於面前的黑白棋子之上。
宇文燁華亦沒有多言,在他對面坐定,自顧自的執起一枚白子,與他對弈起來。
遠遠望去,君臣和諧,兄友弟恭。卻是相對無言。
“那個女人怎麼樣?”
黑子走到第十一着之時,宇文熠城方纔漫不經心的開口道。
宇文燁華執子的手勢,微微一頓。似乎沒有料到,面前的男人,最先詢問的竟是這一句,旋即卻是淺淡一笑,“皇兄問的可是沫兒的腳傷嗎?”
將手中的白子,下到棋盤之上,男人嗓音閒閒,“太醫說,她足踝傷上加傷,沒有十天半月,是下不了牀的……”
語聲一頓,“當然,皇兄如果問的是沫兒的心傷的話,那麼只怕更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復原了……”
“那她應該多謝七弟你如此好心的將那司徒陵軒爲什麼會落得如此地步的原因,告訴了她……”
撿起被自己手執的黑子殺死的一片白棋,宇文熠城俊顏上殊無半分表情。
宇文燁華卻是恍然大悟般一笑,“所以,皇兄遲遲不肯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沫兒的原因,就是不想她因此心傷嗎?……”
宇文熠城瞥了他一眼。
“皇兄與那司徒陵軒之間的恩怨,沫兒她遲早都會知道……”
宇文燁華瞧來卻渾然不在意的模樣,“既然如此,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分別?”
宇文熠城似沉吟了須臾,“誠然,這件事由你來告訴她,確實是最合適不過的……”
說這話的男人,語聲平和,彷彿不過是事不關己的一件事罷了。
宇文燁華倒一時之間,有些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了。
而對宇文熠城而言,卻似乎已將話說盡,只一心一意的關注於眼前的棋局對峙之上。
一時之間,靜默的御書房內,只餘方寸之間閒閒落子的細微聲響。
“皇兄打算如何處置那司徒陵軒?”
許久,宇文燁華最先沉不住氣,狀若不經意的開口問道。
宇文熠城淡淡的,似乎對他的問題,並不意外,“孤還以爲比起那司徒陵軒,七弟你會更加關心翎兒的傷勢呢……”
宇文燁華情緒未明的笑了笑,“儷妃娘娘有皇兄你關懷備至,又有各位太醫盡職盡責,無需臣弟來杞人憂天……”
“那七弟你何以對夏以沫如此上心?”
宇文熠城語聲一沉。
“沫兒她孤身一人,離鄉背井、無依無靠的……”
男人微微皺了皺朗俊的眉眼,“而且,她心愛之人,如今身陷牢獄,日日遭受非人的折磨不說,還隨時都有性命之虞……臣弟不由的對她起了憐惜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聽着他如此坦然的承認自己對那個女人起了“憐惜之心”,宇文熠城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般,“難道七弟不覺得他們落得今日這個地步,都是他們咎由自取嗎?”
宇文燁華望了對面的男人一眼,“看站在什麼立場上了……”
“哦?”
宇文熠城似乎並不感什麼興趣。
“其實說起來……”
宇文燁華仿若也不在意,自言自語般開口道,“那司徒陵軒之所以出兵攻打南涼國,也是爲着求娶自己心愛的女子,這樣的衝冠一怒爲紅顏,難道不算是一段‘傾國傾城’的佳話嗎?”
男人語聲頓了頓,“就像是皇兄你爲儷妃娘娘所做的一切一樣……就這點而言,皇兄與那司徒陵軒,並無什麼本質的差別……”
宇文熠城脣角勾了勾,“不過一個贏,一個輸罷了……”
說話間,男人手中的黑子落下。
宇文燁華望着因爲這一着,而瞬時陷入危機的一片白子,似思忖了一番,才起手落子。
“皇兄若是真的想爲儷妃娘娘慘死的父兄,報仇雪恨的話……”
男人突然開口道,“爲什麼不一下子處死那司徒陵軒,難道就不怕夜長夢多嗎?”
“孤原本是打算這樣做……”
宇文熠城悠悠一笑,“不過,孤後來還是覺得,像這樣日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對司徒陵軒,甚至對那夏以沫來說,都是更好的報復……七弟,你覺得呢?……”
“的確……”
宇文燁華歎服般笑了笑,“看沫兒今日那痛不欲生的模樣,便可知皇兄這步棋,走得如何的正確……”
宇文熠城薄脣掛住那一抹沒什麼情緒的弧度,突然開口道,“那麼以七弟看來,如果孤現在要那夏以沫嫁給孤爲侍妾,她會答應嗎?”
宇文燁華顯然沒有預料到男人會突然重提這件事,伸手去取棋子的手勢,就是一頓,旋即卻是一笑,“經過今日之事,只怕皇兄提什麼要求,只要能救得了那司徒陵軒的性命,沫兒她想必都會答應的……”
聽到他這麼說,宇文熠城似微微沉吟了須臾,“七弟你一向最擅長於揣度人心……既然你也這麼說,那看來是沒有什麼意外了……”
宇文燁華的心,不由一動。
“所以,皇兄是真的打算要納沫兒爲侍妾了嗎?”
男人不經意般的開口問道。
“不……”
宇文熠城語聲寡淡而漫不經心,“既然納她爲侍妾這件事,已經不能對那夏以沫造成困擾,這件事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說這話的男人,語氣稀鬆平常的,就彷彿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一般。
宇文燁華愣了愣。是真的有剎那的怔愣。顯然,對面的男人的回答,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臣弟還一直以爲,皇兄三番四次的對沫兒手下留情,還揚言要納她爲侍妾,是因爲心裡有些許的喜歡她呢……”
似是爲自己這樣的揣測,感到可笑,宇文燁華自嘲的笑了笑。
“孤不會要一個心裡裝着其他男子的女人……”
聲線涼薄,宇文熠城一字一句,淡然道。
“相信沫兒聽到皇兄的這句話,一定會大鬆一口氣的……”
宇文燁華一笑。
宇文熠城卻是瞥了他一眼,完全不經意般的問道,“以七弟你看來,若是孤着意取悅一個女子,她多久之後,便會毫不留情的拋卻舊愛,轉投孤的懷抱呢?”
宇文燁華執子的手勢,一僵,手中的白子,就這麼落了下去。男人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顯然對面的宇文熠城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只悠然一笑,淡聲道,“七弟,你輸了……”
宇文燁華垂眸,望向因爲自己方纔的不慎,錯走一着,以致滿盤皆輸的棋局,亦笑了笑,開口道,“皇兄棋藝高明,臣弟甘拜下風……”
頓了頓,終是忍不住問道,“皇兄方纔說……”
宇文熠城卻再一次將他打了斷,“天色已晚,七弟也該回府了……”
“如此……”
宇文燁華緩緩站起身,“皇兄也早些休息,臣弟先行告退……”
行至門口之時,宇文熠城殊無情緒的清冽嗓音,卻在背後,忽而響起:
“近來風雪凜冽,天寒地凍……若沒有重要事情,七弟便無需日日到宮中請安了……”
宇文燁華腳步一頓,“是。”
窗外,狂風席捲着細碎的雪花,揚揚灑灑,繞成雪白的漩渦,將整個皇宮,都似乎籠罩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宇文熠城長身玉立,站在窗前,一張冷峻的面容,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忽明忽暗,晦深莫測。
“陛下,時間不早了……”
一旁伺候的王喜,小心翼翼的開口道,“敬事房的人先前來請示,不知陛下今夜打算宿在哪位娘娘宮中,也好讓奴才們早些前去傳話……”
“去重華宮……”
男人似乎並沒有過多沉吟。
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大太監王喜,心裡暗暗感嘆着,果然陛下還是最爲寵愛那儷妃娘娘的……
而此刻,風悽雪寒,夜色闌珊。
…………
日子平靜的如同一汪死水一般,經不起半點的波瀾。
夏以沫有時候,不禁懷疑,眼下的平靜,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實發生。
自從那日宇文熠城派人來傳話,將她禁足在這綴錦閣裡,已經大半個月了。而這一個月來,她就像是與世隔絕一般,被困在這裡。
沒有人進出。此間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亦進不來,整個綴錦閣,彷彿一座孤島,被人遺忘。
就連宇文燁華自那日之後,都不曾進宮來探望過她。
她不知道他爲什麼沒有再來看她,更不知道,阿軒如今在地牢裡是怎樣的情境……這樣一無所知的日子,讓夏以沫覺得恐慌,覺得不安……就像是暗流洶涌常的平靜海面一樣,你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掀起叫人沒有防備的狂風暴雨……
夏以沫不知道宇文熠城要這樣關着她到什麼時候,不知道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的局面,什麼時候纔是終結。
她寧肯他像從前一樣,對她百般刁難,而不是像現在一般,不聞不問。
腳上的傷,已好的差不多了,再這樣被關下去,夏以沫覺得自己就要瘋了。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要去找那宇文熠城,問個清楚。
“姑娘,您不能出綴錦閣……”
聽她要出門,盡職盡責的小寧子,趕忙攔阻道,“陛下將您禁足在這裡,如今沒有陛下的命令,若是您就這樣走了出去,豈不是又要惹陛下不高興了?……”
夏以沫知道,這小太監除了爲自身的安危考慮之外,也是真心替她着想,只不過,這樣如同被關在籠子裡的日子,當真叫人難以忍受。
咬了咬牙,剛想不管不顧,卻忽而聽得一道極清幽的嗓音,慢騰騰的響起,說的是:
“若陛下問起,就說夏姑娘是跟着本王出去的……”
暌別半月之久,驀地聽到這把熟悉的聲音,夏以沫欣喜的一顆心,都幾乎跳出來,“齊墨大哥……”
宇文燁華溫厚一笑,“沫兒,好久不見……”
然後,男人一雙清眸,緩緩落在她的腳上,關切問道,“你的腳傷,好些了嗎?”
許是乍得見到他的出現,太過興奮,夏以沫索性腳步輕快的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向他展示自己有多麼的好,“齊墨大哥,你看,已經全好了……”
望着她這一剎那,雀躍的像個小孩子般的模樣,宇文燁華亦是真心一笑。
“齊墨大哥,我還以爲,你不會來看我了呢……”
冷靜下來,夏以沫想到這大半個月與世隔絕的日子,仍舊有些傷感,頓了頓,“是不是那個宇文熠城,他不許你來看我?”
就像他對所有人做的那樣。
“皇兄倒沒有明確的旨意,說不準本王踏進綴錦閣……”
宇文燁華忽而起了捉弄之心,故意開口道。
“那是爲什麼?”
夏以沫果然一愣。
“因爲這段時間,本王自己也被皇兄禁足在謙王府了……”
男人回答的一本正經。
“什麼?”
夏以沫顯然覺得不可思議,“爲什麼?”
語聲一頓,卻是反應過來,“是不是因爲我?因爲你替我和阿軒說話,所以,那個宇文熠城遷怒於你,將你也軟禁了起來,是嗎?”
一面爲那個宇文熠城的卑劣,感到憤憤不平,夏以沫一面卻是,更加覺得對不起面前的男人。
“齊墨大哥,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女子難掩內疚,誠心誠意的道着歉。
“不關你的事……”
宇文燁華朗俊一笑,“沫兒,你無需覺得耿耿於懷……”
語聲一頓,“既然你腳傷已好,可願意跟本王出宮,去看看外面的景緻?”
夏以沫驀地望向他,“你要帶我出宮?”
宇文燁華眨了眨眼,“是呀……聽聞今日宮外有花燈會,難道你不想去看看嗎?……”
“可以嗎?”
夏以沫先是一喜,卻又是有些擔憂,“可是,那個宇文熠城還沒有解了我的禁足,如果你現在帶我出宮的話,被他知道了,他會不會又遷怒你啊?”
雖然她真的很想走出這個皇宮,但若是因此而再一次連累面前這個男人的話,卻是她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沒關係……”
宇文燁華邪魅一笑,然後在夏以沫疑問之前,緩聲開口道,“本王有預感,皇兄這一次,一定不會生氣的……”
“啊?”
夏以沫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的宇文燁華卻彷彿心情極好的笑了笑,拉起了她的手,“走吧……”
那樣的自然而然,殊無半分別扭。
望着他朗俊的側臉,夏以沫也忽而不再擔心。這段時日以來的惴惴不安,她也的確急需一個發泄的出口。至於,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且盡今日之歡就好……
兩人遂有說有笑的向着宮門外走去。
是上官翎雪先見到遠遠走來的這一男一女的身影的,腳步不受控制的就是一頓。身旁的宇文熠城,也隨之看到了這一幕,握住女子纖纖玉手的大掌,不自覺的緊了緊。
另一邊,宇文燁華顯然也看到了他們的存在,薄削的嘴角,緩緩抹開一抹微勾的弧度。還在訴說着這些日子的難熬的夏以沫,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這才後知後覺的腳步瞬時一動。想開口,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還是緊緊抿了脣。
好吧,事隔半月,抖得再見到這宇文熠城,還有他身邊的上官翎雪,她莫名的有些緊張和不安。
宇文燁華卻旁若無人般,徑直拉着她微涼的小手,向前走去,直到站到了那一對璧人面前,方纔停了下來:
“臣弟給皇兄,還有儷妃娘娘請安……”
上官翎雪回了一禮。一雙似水明眸,終究是不由自主的掠過他牽住另一個女子的手勢之上。
宇文燁華卻彷彿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握着夏以沫小手的大掌,紋絲不動,並沒有鬆開的意願。
宇文熠城冷冷瞥了一眼,旋即盯住面前的女子:
“孤不記得下令解了沫兒你的禁足……”
被他灼灼目光盯住,夏以沫但覺一顆心,沒來由的一緊。
宇文燁華微微一笑,“是本王覺得沫兒腳傷已好,已無需日日悶在綴錦閣裡,所以自作主張的想要帶她出宮去轉轉……”
宇文熠城薄脣半勾,浮起抹諷笑,“孤今日允你進宮請安,不是讓你來私自帶她出宮遊玩的……”
眼見着他就要遷怒於身旁的男人,夏以沫有些着急,即要挺身而出,宇文燁華卻保護般的擋在了她的面前:
“臣妾並非打算私自帶沫兒出宮……”
男人語聲一頓,笑了笑,“臣弟原本正打算去求皇兄允准的,只是,沒有想到,會在這裡就碰見皇兄與儷妃娘娘的……”
說到此處,宇文燁華又是頓了頓,凝在脣角的笑意,也彷彿愈發的舒心,“而且,臣弟原本還打算邀請皇兄與儷妃娘娘一起出宮,賞燈遊玩……”
此話一出,對面的兩個人,彷彿沒有什麼反應,倒是一旁的夏以沫有些反應不過來,“啊?”
她震驚的表情,還真是刺眼啊。
“好……”
宇文熠城突然開口道。
這樣的回答,上官翎雪似乎並不意外,但還是不由望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宇文燁華脣角掛住淺笑,也瞧不出什麼情緒來。
惟有夏以沫還在耿耿於懷,好好的雙人遊,怎麼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四人行。
就在這各懷心事之中,四人登上馬車,向着宮外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