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54章

所以,當卓越第一次見到秦飛泫的時候,與其空泛地去談論愛恨,倒不如說嫉妒更爲明晰些。當這樣一個脣紅齒白,有着小鹿般清澈大眼睛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時,卓越的複雜的心情中,最易辨別的情愫,就是嫉妒。

這樣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如果走在馬路上,肯定會引來大人們的嘖嘖讚美。如果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弟弟,或許在路上擦肩而過,他也會忍不住回頭張望一下,感嘆說:“多漂亮的孩子啊!”

可是偏偏,當他像一朵潔白的小杜鵑花兒一樣,純潔無辜地站在他面前,仰着胖嘟嘟的小臉望着他時,自己心頭卻浮起一種伸手把他掐碎的衝動。他俯下身去拍拍孩子的頭,輕輕地問:“告訴哥哥,你多大了?”

“等到了夏天,就五歲了。”孩子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無邪地回答他。

卓越淡淡一笑,怪不得他母親會鋌而走險背叛父親。她和別的男人偷情到都懷了孩子,不逃走不私奔,還會有什麼活路?

卓越不禁開始有點佩服起那個死去的男人了。不知他當年清不清楚,自己在觸碰怎樣危險的禁忌?如果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卻還如此的義無反顧,甚至不惜奉子私奔,那他真是個敢愛敢當的男人。

卓越不知道父親最終是怎樣追蹤到他們倆個的,聽說車禍是發生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想必是出行之前和這裡的一些聯繫驚動了父親的人。既然已經逃離了這麼久,又何必再回來?如果當初真有絲毫的不捨,又何必踏上那一步?

卓越打量眼前的孩子,現在一切已成定局,母親生是卓家的人,死是卓家的鬼。只是這個孩子,究竟應該拿他怎麼辦?

他是不可能被卓家的人容忍的,即使他們肯,把這樣一個純潔的男孩子扔到那裡,連他這樣冰冷的人都覺得殘忍。送到孤兒院?那樣這孩子的童年,就不可能再有一個像樣的家庭,不可能擁有一個真正愛他的親人。

所以,當那個年邁善良的老婦人,邁着小腳,顫巍巍的出現在醫院的時候,卓越知道,他的救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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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鈴聲把卓越從混亂的夢境中吵醒,樓下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拍門聲。卓越掃了一眼擺在牀頭的鬧鐘,居然已經九點了,他很少這麼沒有時間觀念。或許是昨晚那場漫長混亂的夢境擾亂了身體的生物鐘。手機依然不屈不饒地響着,卓越揉了揉太陽穴,翻開一開,不免有些許詫異:“小泫?有事嗎?”

“你在家裡對不對?你馬上下樓給我開門!”

秦飛泫的聲音聽起來很不對勁,不光是焦急,不知怎麼的,還怒氣衝衝的。卓越翻身下了牀,隨手披了一件外套:“好,你等一下,我馬上下去。”

卓越剛把門打開,秦飛泫就徑直闖了進來,迅速地掃視了四周之後,轉身就往樓上奔去。卓越皺了皺眉頭,他一向不喜歡別人侵犯他的隱私,就算是他母親也不例外,更何況是一個十幾年未曾謀面的弟弟。

“小泫,你站住。”卓越不高不低地喊了一聲,沒想到秦飛泫連頭都不回直直地闖進了二樓的臥室。

卓越嘆了口氣,倒了杯茶坐在沙發上。

算了,由着他去吧。

沒幾分鐘,秦飛泫就旋風一般衝了下來,兩步奔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質問道:“我問你,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這話問的太蹊蹺,把卓越問的莫名其妙的:“你說誰?”

秦飛泫恨得咬牙切齒,一把抓起卓越寬鬆的睡袍領子,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睛:“你不要給我裝傻,我問你,你把我姐姐藏到哪裡去了?”

“沫雪?”卓越心頭一顫,立刻反問道,“她不是今天出院麼?你怎麼沒有去接她?”

“我當然有去接她,可是她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卓越覺得胸膛裡沉甸甸的那塊東西忽然被掏空了,他的意識一下子清醒了,那些混亂的記憶思緒瞬間遁走了,只剩下一個明晰的念頭:“你是說沫雪她不見了?”

秦飛泫站在卓越面前,緊緊地攥着他的衣領,手心沁出密密麻麻的汗。他的胸膛被滿滿的怒氣衝得一起一伏,連呼吸都是急促的:“我警告你,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卓越微微揚起下巴,坦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不可能!”秦飛泫憤怒地推開他,卓越居然沒有絲毫地反抗,順從地微微踉蹌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今天沒有見過她。”

“今天?”秦飛泫敏感地反問道,“那昨天呢?你昨天有去見她?怪不得,小林明明說她昨天都還好好的!我問你,你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難道你把她逼走了?”

卓越輕輕扶住額頭,老天,他究竟做了什麼。

昨天,他開了一整天的會,晚上又匆匆忙忙去趕了一個場子。他的心臟剛剛痊癒,醫生再三叮囑讓他不要太多操勞,否則極容易換上慢性心臟病。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不能停下來。卓琳的勢力基本已經被他打壓到最小,卓遠和他暗中的抗衡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這麼多年,兩個人面和神離,心照不宣,其實彼此都心中有數。他爲了這一天,隱忍了這麼多年,所謂厚積薄發,也不過就是這段時日。

更何況,他也不敢停下來。只要他一停下來,清晰而深刻的記憶片段就像活着的蛇,瞬間鑽進他大腦的溝回裡。他記得沫雪一樣是不怎麼敢正視他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沫雪總是刻意地迴避她真實的情緒。她通常都是一臉以不變應萬變的笑意,只是在不經意間,刻意地觀察,才能捕捉到她眼角轉瞬即逝的憂傷。等你再一回頭,便又是那張貌似萬里無雲的笑臉。

可是她那些小心翼翼的一顰一笑,居然全數被卓越的大腦自動的收錄。連卓越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從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更別提對着他坦然的微笑。可這些淡然的笑容,清澈的眼神,如今都是他夢中的常客,陪伴他度過每個寂靜而漫長的夜晚。

所以他實在忍不住去看看她。他本來想,不說話,不碰她,只要站在黑暗裡靜靜地看看她,或許就不必在擁擠的白晝和寂靜的黑夜,抱着那點遙遠的記憶呼吸。

可是真的見到了她靜靜熟睡的臉龐,還是神使鬼差地伸手去觸碰她的溫度。他屏住呼吸聽着黑暗房間中自己的心跳聲,忽然發現她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她似乎一直都在,從未離開。在他再次觸碰到她的一瞬間,她的溫度裹挾着一切回憶,再一次融入了他的身體。

但是她突然醒了過來,猝不及防地抓住自己的胳膊,他轉身再快也沒能躲得開。她緊緊地拽着自己的胳膊,仰着臉巴巴地望着他:“我只問你兩件事,我求你不要騙我。”

她問他:“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當然知道,不然他爲什麼會去?

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他根本就沒有預料到。

他第一眼見到她,只覺得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單薄羸弱,卻沒想到她比一般女孩子圓滑世故那麼多。她在酒場上應對自如,甚至搬着椅子坐到他身邊,一杯接一杯拼起了酒量。在這個時候他纔看出她的企圖,他有些生氣。他把她找出來,他來見她,是因爲他母親要他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心裡清楚,那個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他一直在這裡,在這個女孩子手裡,一點點長大成人。

他認真地打量她,想從她的眉梢眼角辨別出她真實的品性,他想知道那個孩子這麼多年,到底跟在一個什麼樣的人身邊。可是她渾然不覺,她滿臉憨厚的笑容,眼睛卻根本不敢落在他的臉上。她連跟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卻滿口說着些程式化的恭維,一杯又一杯挑戰着他的酒量。

她醉的不醒人事,軟綿綿地趴在油膩膩髒兮兮的酒桌上,閉着眼睛安安靜靜地睡覺。他在身邊默默地看着她,這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

他不知道她家的住址,只好把她送到賓館。她在車裡睡得很安穩,他推了她幾次都沒有得到迴應,不忍心吵醒她,只好把她輕輕抱到了房間的牀上。可是當他鬆手的一瞬間,這女孩子卻莫名其妙地緊緊抓住他的手,哭喊着再也不願意放開。

他從來沒有那種感覺,儘管她閉着眼睛,儘管她人事不省,他卻能深刻地感覺到,這個躺在牀上女孩子那一瞬間對他的依戀。他忽然覺得自己是要對她負責任的,儘管他們素未謀面,儘管他們是完全平行的兩條直線,但是在許多年前,他的一個決定,已經改變了這個女孩子的一生。他把一個生命的重量,強加在了這個瘦弱的女孩子的肩膀上。這麼多年,她過得好嗎?

她纖細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他的衣服,突然哭喊起來。她迷迷糊糊地叫着,不要走,不要走。

卓越知道她根本不是在喊他,卻仍不可理喻地心頭一顫。

從來沒有人拉着他的手,哭喊着不肯讓他走。

在他的記憶中,他的存在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沒有人關心他在或不在。他在與不在,於別人都是根釘,沒有人會主動去抱他,沒有會主動去碰他。甚至在很多年前,他的親生的母親,爲了她腹中的另一個骨肉,不惜一切地拋棄了他,不辭而別遠走天涯。

他生命中一直都存在的明晰的缺憾,在那一個瞬間,卻被眼前這個酒氣沖天瘦弱蒼白的女孩子填滿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哭大叫,死也不肯他離開。她是想到了什麼,還是看到了什麼?是她那個相依爲命的弟弟,還是多年前,她那個死在高速公路上的父親?

他沒有再多想,只是順其自然地轉身抱住她。她滾燙的身體瞬間熨帖了他心中的褶皺,他把臉深深埋進她的糾纏的長髮間,貪婪地呼吸獨屬於女孩子身體的香氣。

可他畢竟是太自私了,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那樣心動的相識,他寧可不要。

昨天晚上,縱使光線那樣的黯淡,他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她的絕望:“如果她沒有去找秦飛泫,你預備什麼時候告訴我?”

他俯在她的耳邊,感覺到心口有根弦,一瞬間繃斷了:“如果可以,我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