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3章

在城市的夜晚,霓虹的璀璨取代了星辰,成爲了夜的靈魂。

卓越握着方向盤,開着車遊走在沉寂喧囂後的城市中,騰出一隻手去口袋裡掏香菸,卻只摸到軟趴趴的煙盒,這纔想起最後一根菸一小時前已經抽掉了。頓時覺得心中一陣煩躁,下意識地伸出手點開車裡的音樂,輕靈的鋼琴曲一瞬間流淌在整個車廂裡,是肖邦。

卓越猛地踩下剎車,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他從小生活在明爭暗鬥的家庭中,一個神明一樣高高在上衆人仰望的父親,一個冰冷如霜視他爲眼中釘的太太,一個冷眼旁觀隔岸觀火的大哥,還有一個從小視他入草芥隨意欺侮張揚跋扈的姐姐。再加上一堆滿臉程式化笑容,永遠禮數週全,卻冷漠勢利的傭人。這就是他的家庭。

哦,他還有一個母親,被金屋藏嬌在郊區的清幽的別墅,一週可以相見一次的母親。

但他的母親對他從來談不上慈顏善目,更不要提關懷備至噓寒問暖。在很小的時候,當他的母親還不懂得在他面前掩飾情緒,敏感而早慧的他,甚至能清晰地從她眼中看到一覽無餘的厭惡和憎恨。

他親生的母親並不像外人以爲的那樣愛他,這點他早就清楚。

她從來都很嚴厲,甚至苛刻。儘管兩個人相見不過每週末下午,那短暫的三個小時,她都只是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聽他一點一滴彙報這一週來卓家發生的大大小小。他從小就要學會分辨事物的主次,理清輕重緩急,否則聽到不耐煩,她就會無情地打斷他兢兢業業的敘述,擺擺手讓他先回去。

可他不願意回去,他情願呆在這個偏遠的別墅,和一個並不疼愛他的親生母親共處,也不願去那個處處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卓家。

冷漠好過傷害,這他從小就明白。

等他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這樣的日子看起來遙遙無期。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盡頭。他不願意這個樣子過完自己的一生,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商賈之家,永遠充當一個被人忽略和鄙視的私生子,行屍走肉般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幾乎可以預見到自己的未來,沒有尊嚴沒有事業,沒有信仰沒有夢想,沒有愛。

所以不過七歲的他,纔會正經八百地跑到母親面前,握着拳頭坦然地宣稱:“我可以幫你回到卓家,你應該把心思多花些在我身上。”

他孤注一擲,他在賭他母親是否還有一絲絲的不認命。如果他的母親早就心如死灰,得過且過,那麼他對於愛的渴望,對於未來的展望,都是膨脹的肥皂泡,在陽光下再如何的絢爛美麗,也不過一瞬間的璀璨。

是的,他也會有渴望,對人生也會有美好的期待。誰不會呢?他當時不過是個孩子,也會想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有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順順利利地上小學,升初中,考高中,一邊抱怨應試教育摧殘人才,一邊奮不顧身地挑燈夜戰。他也會渴望,有一天,他和他的母親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卓家的金碧輝煌下,享受衆人的尊從和敬仰。或許那個時候,他的母親可以慈祥地衝他微笑,爲什麼不呢?當她的一切,都是她唯一的兒子,用自己的人生換取時。

但他的母親只是淡然一笑,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他躊躇了許久的勇氣被她不經意地挫敗了,她躺在庭院裡的搖椅上,安靜地閉上眼睛,明媚而溫暖的陽光灑在他母親的身上,透着一股絕望至極的美麗。

他在那一瞬間憤怒了,如果連這一絲絲的希望都不肯給他,那爲什麼要生下他?

如果她這麼恨這個孩子,當時爲什麼要孕育他?

如果她這麼厭惡那個男人,又何必要這麼無名無份地跟着他?

卓越在憤怒的亢奮中,度過了整個小學時代。他的成績出衆得驚人,讓所有教過他的老師嘖嘖稱讚。即使在藏龍臥虎的貴族學校,卓越離奇的身世,和他出衆的個人魅力,依然讓他成爲一羣孩子心中的領袖。他主動申請寄宿在學校,初次擺脫家庭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集體的認可。他開始一點一滴建立自己的自信自尊,未來第一次不那麼飄渺不定。或許只要他肯吃苦夠努力,人生真的可以轉一個彎也說不定。

但是這一切卻在他十二歲那年再次被毀掉了。他死也想不明白,那個已經把自己最寶貴青春年華託付給一個混蛋男人的母親,爲什麼會在黃花半老的年紀,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跟另外一個男人私奔?

像卓家這種庭院之家,這簡直是諱莫如深的醜聞。卓家從來沒有蒙受過這種奇恥大辱,父親第一次因爲母親的事情震怒了,不僅第一次拿正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犯人一般地審問他,甚至拿出一根訓狗的皮鞭,狠狠將他抽了個死去活來。

他以爲他那次會死在男人的皮鞭下,但是沒有。他從劇痛中昏過去又醒過來,當他支撐着小小的身軀,趴在大理石地板上擡起頭,滿臉是血的望着高高在上,神色震怒的父親,心頭第一次隱隱意識到:或許,他那孤寂冷傲的母親,在這個風流淡薄的男人心中,竟然還佔有一席之地。

但是這些他母親都不會看到,因爲卓家再怎麼掘地三尺,挖遍整個城市都找不到她和那個男人。他們或許已經搬離了這個傷心地,開始他們嶄新的生活去了。囂張跋扈的卓琳有時會挑着一雙黑亮的狐狸眼,不無得意地挑釁他:“這次你媽算是識趣,滾得倒也算乾淨。”

他的迴應無非是冷漠的眼神漂移。對於這類攻擊和挑釁,年幼的他早就已經學會應付。他們本就是無事生非,你越熱烈地回擊,他們越興奮,越會狂吠着咬人。索性淡淡走開,他們固然會自鳴得意一番,但旋即就會覺得無趣。

只是他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一次被澆滅了。他本以爲靠着自己的努力,也可以熱烈地拼殺,爲母親搏回一席之地,爲自己賭一個未來。只是沒有想到,釜底抽薪背叛他的,居然是他母親。

但人生卻充滿了詭異的轉折,遭難和際遇始終令人難以捉摸。他在卓家沒有容身之地,被安排到英國讀書,高中畢業那年,五六年沒有聯繫過的父親突然召他回國。他莫名其妙地回到這個堆積着不堪童年回憶的城市,發現多年未曾謀面的母親,正靜靜地躺在醫院的病牀上。

他的父親告訴他,他母親出了車禍,那個跟她私奔的男人,當場死在那輛車上。她僥倖活了下來,傷到了脊椎神經,可能面臨終生癱瘓的危險。

“是你派人做的麼?”他坦然地質問他的父親,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早已經不是那個匍匐在他皮鞭下的無助的小男孩。他固然青澀幼稚,卻也才華橫溢,活力逼人。

他日漸蒼老的父親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嘴角飄起一絲耐人尋味的淺笑:“背叛我的人,從來不會有好下場。”

他父親轉身離去,留下一堆爛攤子給他處理。儘管身在國外,他也一直在關注卓氏的形勢。父親的勢力已經延伸至北歐,國內的一切已漸漸交給剛成氣候的大哥打理。夫人年邁,不復當年之勇,卓琳更是草包一個。這個時候,母親的事又給卓家掀起一番風浪。或許,應該是時候回來了。

他一邊聯繫國內的高校,一邊照顧昏迷不醒的母親。他發現自己多出一個年幼的弟弟,這讓他錯愕不已。怪不得她這麼多年消失得如此徹底,原來她早就擁有了一個正常的家庭。她有了一個愛他的丈夫,有了純真可愛的兒子,她居然用一場背叛換回來他奮鬥十幾年未曾實現的理想。她回到了陽光下,卻遺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一直埋葬在冰冷的深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