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桑迪·伍德羅這時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不過一直到深夜他都還很清醒,在高級專員公署盡忠職守,反覆推敲斟酌明天辦事處會議時的表現。將演說內容向上推,推向大腦負責公事的部分,然後往下壓,壓到另一部分去思考,如同不按牌理出牌的對手,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拖着他走過喧囂叫罵的鬼魂之間,強迫他喊得比他們大聲:你不存在,你只是一連串隨機出現的事件;你也和波特·科爾裡奇的行爲完全無關。波特突然攜妻帶女返回倫敦,理由很可疑,只推說臨時決定請返鄉假,爲蘿西找個特殊學校。

有時候,他的思緒全然斷線,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在處理具有顛覆意味的事務,如雙方同意離婚,吉妲·皮爾遜或是商業組新來的叫做塔拉什麼的女孩,哪一個比較合適作爲終身伴侶,如果可以的話,兩個兒子會比較喜歡哪一個。要麼就是,事過境遷後,獨行俠的生活是否比較適合他,夢想與他人聯繫卻半個也沒有,看着夢想逐漸從手邊遠去。儘管有這些想法,在他開着鎖上門窗的車子回家的路上,仍能再次以忠誠的一家之主與丈夫身份看待自己——好吧,私底下仍公開接受建議,有哪個男人十全十美?——最重要的是重回那位彬彬有禮、高壯結實、頭腦清楚的軍人之子身份,是格洛麗亞多年前愛得如癡如醉的男人。因此他走進家裡時感到很驚訝,更別說是受到了傷害,竟然發現格洛麗亞沒有運用心電感應預料到他的善意,沒有等他回家,竟讓他自己在冰箱裡翻找吃的。再怎麼說,可惡,我好歹也是代理高級專員。就算是在自己家裡,好歹我也有權獲得一點尊重。

“有沒有什麼新聞?”他擡頭以可悲的口氣問她,一面吃着冷牛肉,氣氛孤單得毫無莊嚴可言。

餐廳的天花板是一塊單薄的水泥板,同時也是他們臥室的地板。

“你難道在店裡沒有收到新聞?”格洛麗亞以咆哮回敬。

“我們又不是整天坐在那裡聽收音機,如果你是想這樣講的話。”伍德羅回答。他暗示格洛麗亞的確有這種想法。他再度等着迴應,叉子停留在嘴脣與餐盤的途中。

“他們又在津巴布韋殺了兩個白人農夫,如果算是新聞的話。”信號顯然中斷之後,格洛麗亞宣佈。

“我沒聽說啊!整天都是那個該死的佩萊格里在盯着我們。我們爲什麼不能勸勸莫伊去阻止穆加貝?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勸莫伊去阻止莫伊,這是剛纔問題的答案。”他等待着,“你真可憐,親愛的。”他卻只聽到保護性的沉默。

“其他呢?”他問,“沒有其他新聞了嗎?”

“應該會有什麼樣的新聞?”

這娘兒們腦筋短路了是嗎?他悶悶不樂地想像,再幫自己倒杯紅葡萄酒。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她那個喪妻的情聖回英國去後,她就一直像病牛一樣在家亂晃。不陪我喝酒,也不陪我吃飯,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另外那檔事也都不做,其實那檔事本來她就做得不情不願。現在連妝也很少化了,令人驚訝。

儘管如此,他還是很高興格洛麗亞沒有聽到消息。至少總算有這麼一次讓他知道她沒聽過的事。倫敦方面獲得熱門消息時,很少能夠暫時壓下來,因爲信息司總有白癡會在雙方敲定的期限前對媒體說三道四。如果他們能在明天早上之前按兵不動,他就能趕在其他人之前行動,而這正是他要求佩萊格里做的事。

“這是士氣的問題啊,伯納德,”他當時警告佩萊格里,以他最佳的軍人口氣,“這邊有兩三個人聽到會很難過。我希望能親自對他們宣佈,特別是波特不在的時候。”

再怎麼說,能提醒他們現在誰當家,也是一件好事。提高警覺卻保持鎮定,這樣的個性是他們在尋找明日之星時的條件。自然也不能大作文章,讓倫敦自行注意到,波特不當家、不去煩惱每個小細節時,公事處理得那麼順暢,這樣不是更好?

若要他老實講,這種“他們要這樣做還是那樣做”的對峙形勢非常難熬。或許格洛麗亞情緒低落的原因正是如此。再往前走一百碼,就是高級專員公館,已安排工作人員隨時待命,奔馳車停在車庫裡,卻沒有國旗飄揚。波特·科爾裡奇,我們缺席的高級專員。小的我呢,則在這裡做科爾裡奇的工作,比科爾裡奇本人做得還好,夜以繼日等着好消息,看看代理字樣是否能去除,正式接下官職,成爲完全授權的接班人,其他附屬事物也隨之而來——公館、奔馳車、私人辦公室、米爾德倫、額外三萬五千英鎊的津貼,往騎士之階再靠近幾步。

然而,這其中有個重大障礙。外交部傳統上不太願意在任晉升。他們比較喜歡先調回總部,收拾行李到別的地方再上任。當然了,例外還是有,只不過並不多見……

他的心思飄回格洛麗亞。伍德羅夫人:這會使她的心情好轉。坐立難安,她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更不用說閒來無事做。早知道就讓她多生幾個,讓她忙不過來纔對。如果她進駐專員公館,她一定閒不下來。一個禮拜能空下一個晚上,就算她走運了。也會變得很愛吵架。上個禮拜爲了一點小事如佈置低地,跟朱馬吵得臉紅脖子粗。就在星期一,雖然他從來沒有夢想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這一天,她竟然跟超級大賤女愛蓮娜鬧翻了,開戰理由不明。

“親愛的,是不是爲何時請愛蓮一家來吃晚餐煩惱呢?”他頗具騎士風範地建議,“我們有好幾個月沒和他們痛快玩了。”

“如果你想請他們來,就開口問啊。”格洛麗亞以冰冷的口氣建議,所以他就沒有開口問過。然而,他感覺有所失落。缺少女性朋友的格洛麗亞,就如同機器少了齒輪一般。她竟然與天真的吉妲·皮爾遜訂下某種形式的停戰協議,讓他一點也沒法獲得安慰。不過兩個月前,格洛麗亞纔不把吉妲當做一回事。“賤民的女兒接受英國教育,學我們講話,穿得像是托鉢僧似的,我怎麼可能跟這種人爲伍?”她在伍德羅聽力範圍內對愛蓮娜說,“那個叫奎爾的女人啊,把她帶壞了。”結果呢,如今那個叫奎爾的女人死了,而愛蓮娜也被放逐了。打扮得像(托鉢僧)的吉妲幫格洛麗亞報名,要帶她去參觀基貝拉貧民窟,沿途有人解說。吉妲宣傳說打算幫她在救濟單位中找份義工的工作。吉妲本身的行爲已經造成伍德羅的嚴重關切,在這個關頭卻又將格洛麗亞扯進去。

首先是她在葬禮時的表現。倒是沒有人硬性規定葬禮時應如何表現,沒錯。然而,伍德羅認爲她表現得太過頭了。除此之外,有段時間她哀悼得過度積極,在辦事處如幽魂般走動,表明不希望與他的視線接觸,而之前他還把吉妲當做是——怎麼說呢,候選人吧。接着在上個星期五,她請一天假,也不稍作解釋。她是辦事處的新進員工,資歷也最淺,照理說還沒有資格臨時告假。然而,他秉持善良的心對她說,“好吧,吉妲,應該沒問題吧,只是,別把他累垮了”——沒有騷擾之意,只是已婚的年長男性開開漂亮小女孩的玩笑,毫無惡意。話說回來,如果美貌能置人於死地,他早就陳屍她腳下了。

他特准給吉妲的假,她拿去做什麼了?准假時他也沒順帶要她做什麼。搭包機到該死的圖爾卡納去,隨機還有十幾個自行組織起來的特莎·奎爾後援會女性成員,到特莎和諾亞遇害的地方獻上花環,打鼓吟唱詩歌!伍德羅最早得知這個消息時,是在星期一早餐時翻開《內羅畢標準報》看到照片,吉妲站在中間,兩旁各有一個身型龐大的非洲婦女。這兩個人他隱約記得在葬禮時看到過。

“吉妲·皮爾遜,我懂啦。”他看後哼了一聲,把報紙推給餐桌另一邊的格洛麗亞,“我是說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人死了就應該埋葬,不是每隔十分鐘就挖出來一次嘛。我一直認爲她是在爲賈斯丁扛火把。”

“要不是要見意大利大使,我就坐飛機跟她們一起去了。”格洛麗亞說,口氣帶有點滴責難之意。

臥室燈滅。格洛麗亞假裝在睡覺。

“各位女士先生,請就座好嗎?”

樓上傳來電鑽的嗚咽聲。伍德羅派米爾德倫去制止,自己則表面上顯得在忙着處理桌上文件。嗚咽聲停止。伍德羅慢慢擡頭,發現大家聚集在他面前,包括喘不過氣來的米爾德倫在內。蒂姆·多諾霍和助理希拉也被破例請來露臉。沒有高級專員出席,恐怕叫不動所有員工,因此伍德羅堅持人員全數都要到齊。因此連國防與兵役隨員和商業組的巴尼·龍恩也出席,還有可憐的莎莉·艾肯,講話時有口吃的毛病,容易臉紅,是從農漁業部暫調過來的。他注意到,吉妲站在她習慣站的角落。自從特莎去世後,她儘可能讓自己隱形。惹伍德羅不高興的是,她脖子上還披着那條黑絲巾,讓人回想起圍在特莎脖子上那條沾有血跡的布條。她以斜眼瞟過來,是在挑逗,還是表示輕蔑?歐亞混血兒長得那麼標緻,表情是什麼,怎麼分辨得出來?

“各位

,恐怕有壞消息要宣佈。”他以輕鬆的口氣開始說,“巴尼,麻煩你幫我帶上門,照美國人的講法。別帶過來給我啊,鎖上就行了。”

笑聲——不過帶有憂慮。

他依計劃開門見山,正面處理,我們都是專業人員,該做的躲不掉。但是代理高級專員的舉止有點默然勇於承擔的意味,他先瞄一眼筆記,然後以鉛筆鈍的一頭敲着它們,雙肩向前傾,接着纔對衆人開口。

“今天早上,我有兩件事情要跟各位報告。第一件事要等到英國或肯尼亞媒體報道後才准許發佈。今天中午十二點,肯尼亞警方將針對阿諾德·布盧姆發佈通緝令,理由是謀殺特莎·奎爾以及司機諾亞。肯尼亞警方已經與比利時政府聯絡上,會事先通知布盧姆的僱主。由於蘇格蘭場參與辦案,所以我們提早獲得消息,蘇格蘭場會將檔案交給國際刑警。”

驚爆消息後,幾乎聽不到椅子吱嘎聲。沒人抗議,沒人瞠目結舌。只有吉妲神秘的雙眼最後鎖定在他身上,不知是仰慕他還是仇恨他。

“我知道這個消息會讓各位大爲震驚,特別是對認識阿諾德喜歡阿諾德的人來說。如果希望對你們的另一半通氣的話,我允許你們私下進行。”腦海突然閃現格洛麗亞。她一直到特莎遇害前,都還對布盧姆不屑一顧,認爲他是個高級男妓,不過現在卻很奇怪地關心起他的安危了。“我自己也無法裝做高興。”伍德羅承認,自己也成了不漏半點口風的低調高手。

“當然和平常一樣,對媒體簡單解釋動機。特莎與布盧姆的關係會被炒作得片甲不留。如果抓得到他,審判也會鬧得很大。因此從本署的觀點來看,這個新聞可說是糟糕透頂。現階段我對證據的可信度一無所知。據說是鐵證如山,只是警方的說法總是這樣,對不對?”同樣在話裡夾帶一點幽默,“有沒有問題?”

顯然是沒有。這條新聞似乎讓大家成了泄了氣的皮球。連昨天晚上就得到消息的米爾德倫,這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抓抓鼻頭止癢。

“第二件消息與第一件無關,卻更爲敏感。沒有知會我,不準通知另一半。有必要時,需選擇性地告知資歷較淺員工,條件是必須嚴加管制。必須由我個人覈准,或是如果高級專員回來,必須由他覈准。請勿擅自做主。講到這裡有沒有問題?”

沒有。這一次多了期望的點頭,而不只是像牛一樣盯着看的目光。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而吉妲的眼睛更是寸步不離。我的天啊,假設她愛上了我:我怎麼脫身啊?他接着思考下去。當然!難怪她要對格洛麗亞補償!一開始她追的是賈斯丁,現在換成我!她喜歡追夫妻檔,除非妻子同意,否則難以心安!他擺正念頭,重新以具有男人味的口氣播報新聞。“我極爲難過,必須向各位報告,同事賈斯丁·奎爾已經行蹤不明。你們大概知道他抵達倫敦的時候拒絕接受我方的迎接,推說寧願自己獨行等等。他到倫敦後的確跟人事處主任見過面,同一天也與佩萊格里見面吃午餐。兩人都描述他爲神情沮喪,悶悶不樂,具有敵意,可憐的傢伙。上級爲他安排了庇護所,提供心理輔導,都被他婉拒。結果他失蹤了。”

伍德羅現在偷偷喜歡的,卻換成了多諾霍,不再是吉妲了。在刻意的安排下,伍德羅的眼光當然沒有停在他們兩人之上。他的視線佯裝飄移在筆記和辦公桌之間的半空中。不過實際上,他將焦點放在多諾霍身上,一面以越來越篤定的信心說服自己,賈斯丁叛逃一事,多諾霍和骨瘦如柴的希拉再度事先獲得過警告。

“賈斯丁抵達英國的同一天,更確切的說法是同一個晚上,他寄出一封不甚真心的信給人事主任,說他即將休假去處理妻子的事務。他用的是普通郵件,給了他三天的時間遠走高飛。等到人事處採取行動加以制止時——是爲了他好,我在此補充說明——結果他已經從大家的雷達上消失了。從跡象顯示,他花了相當大的工夫隱藏行蹤。我們追蹤到厄爾巴島,特莎在島上有財產,不過等到外交部追查過去,他早就離開。去了哪裡,只有天知道,不過我們懷疑過幾個地方。他當然沒有正式提出請假的申請,外交部則扛起責任,希望以最合適的安排幫助他重新站起來,幫他安插在一個能療傷一兩年的地方。”他聳聳肩暗示這個世界好心沒好報,“不管他在做什麼,他都是自己一個人。而且他顯然不是爲我們打拼。”

他以陰鬱的眼神瞥了一眼聽衆,然後回到筆記。

“這件事部分內容有保密上的顧慮,所以我顯然無法跟各位分享,因此外交部更加擔心他接下來會出現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出現。他們很有風度地爲他擔憂,而我也確定在場所有人也一樣。他在這裡上班時,表現得很得體,很有自制力,在喪妻之痛打擊之下似乎整個人都垮了。”他講到困難的部分,不過他們全都鐵了心準備接受,“專家那裡傳來各種讀數,從我們的觀點來看,沒有一種令人高興。”

將軍之子繼續以英勇的姿態前進。

“根據解讀心理的聰明人士指出,一種可能性是賈斯丁拒絕接受事實。換言之,他拒絕相信妻子死亡,現在跑去找她。聽來令人心酸,不過我們要注意的是一個暫時精神失常的人腦中的邏輯。我們希望是暫時的現象。另一種理論,可能性與不可能性各佔一半,他是去尋仇,希望找到布盧姆報復。看來佩萊格里在毫無惡意之下,不小心說漏了嘴,說布盧姆有殺害特莎的嫌疑。或許賈斯丁相信了這種說法,拔腿就去。很難過。實在令人非常難過。”

伍德羅自己的觀點永遠在變動,一時之間,他成了這種難過之情的化身。他是充滿愛心的英國公務員。他是羅馬大法官,判決時溫吞,判刑時更加溫吞。他是熟稔世間事務的人,從不懼怕困難的決定,卻決心讓自己最靈敏的直覺主宰一切。由於自認表現精彩,一時膽大起來,覺得可以自由隨興發揮。

“身處賈斯丁狀況的人,其實經常有其目的,而他們本身或許沒有察覺出來。他們像是飛機設定爲自動駕駛的狀態,等待藉口來做出無意識間已經計劃進行的事。有點像是自殺。如果有人開了一點玩笑,結果呼的一聲,觸動了扳機。”

他是不是講太多了?講太少了?他是不是偏離了主題?吉妲擺一張臭臉給他看,活像憤怒的預言家,而多諾霍蒼老昏黃的眼睛後面隱藏了伍德羅無法解讀的信息。輕蔑?憤怒?或者只是永遠都帶有的那種神態,那種與你目標不同、出身不同、退路不同的神態?

“不過,賈斯丁目前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最有可能的理論,也是與現有證據最符合的一個,也是外交部心理醫生支持的理論,是賈斯丁走上了陰謀之路,後果可能不堪設想。如果無法面對現實,就幻想出一個陰謀。如果無法接受母親因癌症病死,那就怪罪主治醫生,也怪罪外科醫生,也怪罪麻醉師,也怪罪護士。因爲這些人站在同一陣線。而且偷偷聯合起來解決掉她。這種想法,似乎正是賈斯丁看待特莎兇殺案的想法。特莎不只是遭到先奸後殺,特莎是跨國陰謀的受害者;她不是因爲年輕貌美又運氣太差才死於非命,而是因爲他們要她死。至於他們是誰——恐怕就要靠各位自己來詮釋了。有可能是你家附近的蔬果商,或是前來按門鈴推銷雜誌的救世軍女士。他們全都有份,他們全都陰謀殺害特莎。”

傳出零星尷尬的笑聲。是他講得過火了,還是他們表示認同?振作一點。你離題了。

“或者依賈斯丁的立場來看,兇手可能是莫伊的手下,是大型企業,是外交部和我們在場的各位。我們全都是敵人,全是共謀者。賈斯丁是惟一知道這點的人,這也是他疑神疑鬼的一部分。在賈斯丁的眼裡,受害的人不是特莎,而是他自己。如果你設身處地爲賈斯丁着想,你的敵人是誰,要看你最後聽信的是誰,最近看到的是哪本書,哪份報紙,看過哪部電影,當時心情怎樣。湊巧的是,我們聽說賈斯丁酒喝得很兇,只是我認爲他在這裡上班時並無這種惡習。佩萊格里說中午請他在俱樂部吃飯,結果花掉他一個月的薪水。”

又傳來零散緊張的笑聲,幾乎每個人都笑了,除了吉妲之外。他繼續以溜冰的美姿說下去,一面欣賞自己的步法,在冰上畫出圖形,旋轉、滑行。你生前最痛恨的,就是我這一面,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特莎,一面踮腳尖旋轉,然後回到她身邊。就是這種聲音才拖垮了英國,我們共舞時你以調皮的語氣說,就是這種聲音炸沉了一千艘戰艦,而這些戰艦全是我們的海軍。好好笑。小女生,你現在給我仔細聽這個聲音。聽聽我巧妙撕毀你丈夫的名譽,要感謝的是佩萊格里,以及我待在外交部最誠實的信息司接受洗腦的五年光陰。

一陣噁心感襲上心頭,因爲一時之間他痛恨自己相互矛盾的本性中每副沒有感情的面具。就是這種噁心感,他本來有可能借口逃出辦公室,推說要打一通緊急電話

或是內急,或是隻是暫時逃避自我;或是讓自己踉踉蹌蹌回到這張辦公桌,打開抽屜取出一張公家藍色信紙,以宣佈愛慕之情和魯莽的承諾填滿內心的空虛。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他一邊講話一邊想。是誰造就了現在的我?是英國嗎?還是我父親?是我上的學校嗎?還是我那個被嚇壞了的可悲母親?或是爲祖國撒了十七年的謊所造成的?“我們都到了一個年齡,桑迪,”你好心告訴我,“童年已無法拿來當做藉口。以你的情況來看,你的問題是,那個年齡會是九十五左右。”他繼續說下去。他又變得伶牙俐齒了。

“賈斯丁究竟是幻想出什麼樣的陰謀,而我們究竟在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們在高級專員公署的人,我們是否跟共濟會成員站在同一陣線,或是跟耶穌會信徒,或是跟三K黨,還是世界銀行。這一點,我恐怕就無法說明了。我能告訴各位的是,他人在外面跑。他已經含沙射影作出幾項嚴重的指控。他說話的可信度仍舊非常高,個性仍舊非常隨和——一直都是,現在完全有可能的是,明天或是三個月後,他會找上門來。”他再度集中精神,“到那個時候,各位——不管是集體或是個人——都必須接受指示行動。對不起,這不是要求,吉妲,這是直截了當的命令,不論你個人對賈斯丁的感情如何,相信我,我也不例外,他做人溫柔、親切、慷慨,我們全都清楚。不管是白天、晚上,不論是幾點,他一出現,務必通知我。波特回來的話請通知他。或者——”瞥他一眼——“邁克·米爾德倫。”他差點說成小米德,“如果是晚上,立刻通知公署值班警察。在媒體或警方或任何其他人找到他之前,先通知我們。”偷偷觀察吉妲的雙眼,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深邃,更加有氣無力,多諾霍的雙眼病態更重,粗鄙的希拉的雙眼則與鑽石同等堅硬,一眨也不眨。“爲了方便起見,也爲了保密,倫敦方面幫賈斯丁取了個代號——荷蘭人,取自《漂泊的荷蘭人》。如果碰巧的話,機會是微乎其微啦,不過這個人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手裡有花不完的鈔票,如果碰巧遇見他的話,不管是直接、間接、聽說或是其他方式,或是已經跟他接觸過,爲了他着想,也爲我們大家着想,請拿起電話,不管你身在何處,請說,‘是有關荷蘭人的事,荷蘭人正在做這或做那。我收到荷蘭人的來信。他剛纔打電話或傳真過來。或是寄電子郵件過來。他正坐在我前面的扶手椅上。’是不是完全聽懂了?有問題請發問。什麼問題,巴尼?”

“你剛纔說‘含沙射影作出嚴重的指控’。對象是誰?有什麼好含沙射影的?”

這是危險地帶。這一點,伍德羅在波特·科爾裡奇的加密電話上與佩萊格里討論良久。“有跡可循的地方似乎少之又少。他對製藥之類的東西很着迷。就我們所能推測的是,他說服了自己,某種藥品的廠商,以及發明者,都涉及特莎的命案。”

“他以爲特莎的喉嚨沒有被劃破嗎?屍體都看到了哪!”講話的又是巴尼,語氣裡表現出作嘔的感覺。

“有關藥品的事,恐怕要追溯到她住院那段不快樂的時光。那藥害死她的孩子。陰謀理論就是從這裡開始。特莎向廠商申訴,結果廠商連她也一起幹掉。”

“他危險不危險?”多諾霍的希拉問,據猜測是藉此展現給所有在場人士看,她的所知並沒有比其他人多到什麼地步。

“他是具有危險性。那是倫敦方面的看法。他的主要目標是生產毒藥的製藥公司。解決之後,就將箭頭指向開發藥品的科學家。然後目標對準負責經銷的人,換言之就是在內羅畢的進口商,也就是三蜂之家,所以我們可能有必要警告他們。”多諾霍的表情絲毫不爲所動。“容我重申,我們的對手是外表理性而鎮定的英國外交官。別以爲是什麼頭髮沾了灰,穿了黃色吊帶,還口吐白沫的瘋子。外表上,他是我們全都記得又喜愛的老兄,談吐圓滑、衣裝整齊、相貌堂堂、有禮到嚇人的地步。然後他開始對着你大喊什麼世界級的陰謀,害死了他的兒子和老婆。”語氣暫停。在心中暗暗記下——天哪,這男人還真有種啊!“悲劇一樁。比悲劇還慘。我認爲所有接近他的人一定都有同感。不過,正因如此,我不得不大聲疾呼,別動感情,拜託。如果碰到荷蘭人,請立刻通知我們。可以嗎,各位?謝謝。既然來了,有沒有其他事?什麼事,吉妲?”

如果說伍德羅在解讀吉妲的感覺時煞費苦心,這次總算貼近了她的心境,比他想像的還要近。她正要起身時,包括伍德羅在內的其他人都還坐着。她很清楚這一點。她起身爲的是讓人看見。不過她站起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爲一輩子從沒聽過這麼多惡毒的謊言,因爲她一時衝動,簡直無法乖乖坐着聽完。所以這個時候她站着:表示抗議,表示激憤,準備在伍德羅臉上烙上“騙子”兩字;因爲在她目前爲止短暫而困惑的生命中,她從沒遇到過比特莎、阿諾德和賈斯丁更好的人了。

這一點,吉妲很清楚。不過當她視線掃過整間辦公室,看到國防隨員、商務隨員和高級專員的私人秘書米爾德倫,所有人都轉頭面向她,她的視線直接穿透桑迪·伍德羅虛僞造假的雙眼,知道自己不另想辦法不行。

特莎的方法。不是出自懦弱之心,而是以戰術取勝。

如果當面罵伍德羅是個大騙子,是能夠贏得一分鐘的光榮,算不算光榮還是問題,隨之而來的是某些人對她的駁斥。那樣的話,她又能證明什麼?什麼也無法證明。他的謊言並非憑空捏造,而是精心策劃,以偏光鏡頭將事實轉爲怪獸,繼而讓怪獸變得像事實。

“什麼事,吉妲,親愛的?”

他的頭向後仰,眉毛上揚,嘴巴半開宛如唱詩班指揮,彷彿他正要開口跟她合唱。她很快從他身上移開視線。老頭多諾霍的臉孔全是向下的線條,她心想,修女院的修女瑪莉養了一條長得像他的狗。獵犬的臉頰稱做下垂的上脣,賈斯丁告訴過我。昨晚我跟希拉打羽毛球,她也在觀察我。讓吉妲自己很驚訝的是,她竟然聽見自己對着全辦公室的人發言。

“桑迪,現在建議這個可能時機不對,或許擱幾天再提比較好,”她開始說,“因爲最近事情太多了。”

“什麼事情要擱幾天?少逗我們了,吉妲。”

“我們剛接到世界糧食計劃署的詢問。他們非常急着想知道我們要派EADEC的哪個代表去參加下一個消費者座談會,討論顧客自給自足的問題。”

謊話一個。一個與工作有關、有效又可以接受的謊言。她靈光一現,想出了騙局,從記憶中挖出一個熱切的邀請,改裝成聽來像非立即回覆不可。萬一伍德羅要求看公文,她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他沒問。

“顧客什麼的,吉妲?”伍德羅詢問,聽衆間傳出輕微笑聲,具有洗滌悲情的效果。

“就是所謂的救濟配置,桑迪。”吉妲以鄭重的口吻回答,從那份通知裡再挖掘出一個術語,“一個小區如果收到相當多的救濟糧食和醫療援助,在救濟單位撤退後,當地人應該如何自給自足?問題就是這個。捐獻者必須採取什麼樣的防備措施,以確定撤退後當地仍有適當的後勤補給,不會發生不當短缺的情形。就是爲此舉辦內容很豐富的研討會。”

“這個嘛,聽起來很合理。這種童軍大會要開多久?”

“整整三天,桑迪。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很有可能會延長。不過我們的問題是,現在賈斯丁走了,我們派不出EADEC代表。”

“那麼你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代替他去,”伍德羅大聲說,外帶一笑,笑聲表示自己很懂美女愛用的詭計,“在哪裡舉行啊,吉妲?在罪惡之城嗎?”他自己爲聯合國總部取的綽號。“其實是在洛基丘莒,桑迪。”吉妲說。

親愛的吉妲:

我沒有機會告訴你,特莎有多疼你,多珍惜你們兩人共處的時光。不過反正你也已經知道了。感謝你給了她這麼多東西。

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這只是個請求而已,所以請不要因此而煩惱,除非你自己心甘情願去做。如果你出遠門的時候碰巧來到洛基丘莒,請與一名蘇丹女子聯絡,她名叫莎拉,是特莎的朋友。她會講英文,在英國統治時期曾在英國人家幫傭。或許她能稍微解釋到底爲什麼特莎和阿諾德要北上到洛基去。這只是直覺而已,不過我覺得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當時很興奮,不太像是去參加爲蘇丹女人開辦的性別意識講習班!果真如此的話,莎拉可能會知道。特莎動身前一晚幾乎睡不着覺,而且互道晚安時,平常感情就很豐富的她表現得出奇熱情,像是羅馬詩人奧維德所謂的“最後一次道別”,只不過我猜當時我們兩個都不知道。如果你有機會寫信,請寫到這個在意大利的地址。但是,請不要過於勉強。再次感謝你。

賈斯丁敬上

不是荷蘭人。是賈斯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