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的臉色陰沉,臉龐線條加深。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蒼穹散發出的白光無法穿透他臉頰的陰影。這個小鎮是失落的市鎮,從溫尼伯搭火車要三個小時、得穿越一千英里的雪地纔到。賈斯丁以堅定的步伐走在小鎮上,路人稀少,見到路人時,賈斯丁也儘量躲避他們的視線。從育空或北極高地持續吹來的冷風,終年吹過平坦的大草原,凍結了冰雪,彎曲了小麥,拍擊着街頭標誌牌以及頭上的電線,使他空洞的臉頰上顯不出絲毫血色。刺骨的寒意,攝氏零下二十幾度,只能迫使他痛楚的身體持續前進。他在溫尼伯搭火車過來之前,先買了棉襖、毛氈帽以及手套。他心中的怒氣如芒在背。長方形的素色打印紙安放在他皮夾裡:“馬上滾回家去,別亂講話,否則你會跟老婆團圓。”

不過帶他來這裡的,就是他的妻子。是她幫他鬆開雙手,摘掉頭罩。她讓他跪在牀邊,攙扶着他一步步走到浴室,在她鼓勵之下,他自己扶着浴缸站進去,扭開蓮蓬頭,衝乾淨自己的臉和襯衫正面,以及夾克的領子,因爲他知道——她警告他——如果脫下衣服,就沒有辦法再穿上。他的襯衫正面骯髒污穢,夾克沾滿嘔吐物,不過他設法擦拭得相當乾淨。他想回牀上睡覺,不過她不准許。他想梳頭髮,手卻擡不了那麼高。他臉上長出了二十四小時胡楂,卻非留不可。站定的時候,他感覺像在游泳,能夠在倒下去之前走到牀邊算他運氣好。他陷入半暈厥狀態,以誘惑人的姿勢躺着,然而在她的建議下,他沒有拿起話筒呼叫旅館經理,或是向專業的波姬醫生請教。誰都信不過,特莎告訴他,所以他誰也不信任。他等到眼中的世界正常了,纔再度起身,蹣跚走到房間另一邊,很感激這房間小得可憐。

他先前將雨衣放在椅子上。還在原地。讓他驚訝的是,波姬的信也還在。他打開衣櫥。房間的保險櫃安裝在衣櫥的內壁,櫃門關着。他按下結婚紀念日,每按一下,幾乎痛得暈過去。保險櫃應聲打開,裡面放了彼得·艾金森的護照,安然無恙。他的手臂被打得很慘,不過似乎沒有骨折,將護照摸索出來,喂進夾克裡面的口袋。他費力穿上雨衣,拼命扣到脖子,然後扣到腰間。他決定不帶太多行李,因此只背了一個肩袋。他的錢還在裡面。他從浴室裡收拾好洗漱用品,也從抽屜裡收拾好襯衣和內衣褲,丟進肩袋裡。他把波姬的信封放在衣服上面,拉上拉鍊。他慢慢將肩帶背在肩膀上,痛得像狗一樣哀叫出來。他的手錶指着凌晨五點,似乎沒壞。他晃進走廊,沿着牆壁拖着身體來到電梯。一樓大廳有兩名身穿土耳其民族服裝的婦女正在操作一臺大型吸塵器。有個年老的夜班門房在櫃檯後面打瞌睡。賈斯丁說出房間號碼,請他結賬。他設法伸手進褲子後袋,從大疊鈔票裡取出幾張,再加上一大筆小費,“當做是遲來的聖誕節禮物”。

“我可以拿一把嗎?”他以自己都認不出來的聲音問。他指的是門邊由門房塞進陶質花盆的幾把傘。

“拿幾把隨便你。”老門房說。

他拿的雨傘有根堅固的梣木手把,直立起來可到他的臀部,正好拿來當做柺杖。他手持雨傘走過空曠的廣場,來到火車站。來到通往車站大廳的階梯時,他發現一個門房站在身邊,讓他愣了一下。他還以爲是特莎。

“自己能走上去嗎?”老人以疑慮的口氣問。

“可以。”

“要不要我幫你買車票?”

賈斯丁轉身將口袋對準老人。“蘇黎世,”他說,“單程。”

“頭等座嗎?”

“當然。”

瑞士是他童年的夢想。四十年前他父母親帶他去恩加丁一帶散步度假,他們住的是豪華大飯店,坐落於兩個湖之間狹長的森林裡。一切都沒變。連擦得鋥亮的拼花地板、彩色玻璃、一臉嚴肅帶他到房間的總管,也全都沒變。賈斯丁斜倚在陽臺的沙發牀上,看着兒時記憶中的兩個湖在向晚日光中閃耀,小船漁夫也同樣在霧氣中瑟縮着。日子一天天過,不時上水療中心,晚餐鑼如喪鐘般響起時,他會開始在低聲講話的老夫妻之間獨自用餐。在老農舍的小街上,他請了臉色蒼白的醫生和女助理幫他治療淤青的部分。“出車禍。”賈斯丁解釋。戴着眼鏡的醫生皺皺眉頭,年輕的助理笑了起來。

到了晚上,內心世界完全佔據了他,一如特莎死後的每天晚上。賈斯丁在向外凸出的窗戶間細工鑲嵌的書桌上努力寫信,用淤青的右手捺着性子寫給漢姆,寫下波姬轉述的馬可斯·羅貝爾的事蹟,然後輕輕將辛苦的汗水結晶轉寄給漢姆,這時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任務圓滿完成。如果浪子回頭的羅貝爾人在沙漠,以吃蝗蟲、喝野地蜂蜜的方式洗滌罪過,賈斯丁也同樣在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不過他總算解決了問題。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他的心靈也受到滌淨。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追尋之後會出現好結果,他也從來沒想過是否會有結果。肩負特莎的使命,扛起她的旗幟,承載她的勇氣,他有這樣的目的就足夠了。她目睹了龐大的弊案,挺身而出對抗。他自己也見證到,不過遲了一步。特莎的奮鬥就是他的奮鬥。

然而,當他想起黑色頭罩下的無盡之夜,聞到自己嘔吐物的氣味,當他檢查身上程度不同的淤青,看着軀體、後背和大腿上黃藍相間的如同音符般的橢圓狀印記,這時他體驗到不一樣的歸屬感。我是你們中的一員。你們邊喝着綠茶邊喃喃談天時,我已經不再照料玫瑰了。我靠近的時候,你們沒有必要壓低嗓門。我跟你們一同坐在桌子前,點頭同意。

第七天,賈斯丁結了賬,幾乎在莫名的情況下搭上了郵政巴士和火車到巴塞爾,來到萊茵河上游知名的山谷,大藥廠在那裡建立了城堡。到了巴塞爾,他從一個有溼壁畫的宮殿裡寄出厚厚的信給漢姆在米蘭的老巫婆。

然後賈斯丁徒步行走。一步一痛楚,不過還是走着。首先走上一座圓石遍地的小山,來到一箇中古時代的城市,市區有鐘塔,有商號,有自由思想家和對抗暴君的烈士雕像。他以本地這份歷史來好好自我勉勵,然後走向河邊,接着從兒童遊戲場擡頭凝視,以幾乎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藥廠億萬富翁不斷擴充的鋼筋水泥王國,看着他們沒有臉面的兵營肩並肩排隊對抗個別敵軍。橙色起重機在他們上方馬不停蹄動作着。白色煙囪如同寂靜無聲的清真寺尖塔,有些在頂端具有方格圖形,有些是條紋狀圖案或是粉刷得醒目,以對飛機示警。煙囪對着棕色的天空吐出隱形的氣體。在煙囪底下有完整的鐵軌、編組場、卡車停車場以及碼頭,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柏林牆保護着,上面有刀片鐵絲網和塗鴉。

賈斯丁被一股難以解釋的力量拖向前,越過橋樑,以彷彿漫遊夢境的腳步走在一片陰霾的荒野上,到處是破敗的房產、二手服飾店以及眼神空虛、騎着腳踏車的移民勞工。慢慢的,他彷彿受到某種意外的吸引力,發現自己站在一眼看去像是很宜人的林陰大道,而大道另一端有個生態友好的入口,爬山虎叢生,乍看之下幾乎無法看出裡面有道橡木門,門上還有擦得亮晃晃的黃銅電鈴,也有黃銅信箱。一直到賈斯丁擡頭仰望,繼續向前,然後直接走上他頭頂的那片天空,他才恍然發現三座巨大的白色摩天大樓,中間以天橋連接起來。大廈用的石材幹淨得有如醫院,窗戶是鑲了紅銅的玻璃窗。在每棟碩大無比的高樓後面某處升起白色煙囪,底部打上金色油漆的字母KVH,對着他如同老友般眨眼。

他獨自一人站着,如同身陷三棟摩天大樓底部,站了多久,他當時不清楚,後來也不知道。有時候他覺得大樓兩翼似乎朝他逼近,想將他壓扁。有時候感覺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他的膝蓋軟下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張長椅上,地點是某處斑駁的路面,有幾個拘謹的女人在遛狗。他注意到一陣微弱卻持續不斷的氣味,一時之間重回內羅畢的停屍間。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他心想,才能停止注意到這種氣味?夜幕必定已然低垂,因爲紅銅窗戶亮了起來。他看出有移動的側影,有計算機藍色的光點忽明忽暗。我爲什麼坐在這裡?他一面觀看一面問她,除了你之外,我還在想什麼?

她坐在他旁邊,不過這次她想不出答案。我想的是你的勇氣,他爲她回答。我在想,對抗這一切的,只有你和阿諾德,而親愛的老賈斯丁則在擔心花牀的沙土是否足夠,好讓你的黃色鳶尾花長得健康。我是在想,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也不相信我所代表的任何事物。曾經有段時間,你的賈斯丁和這棟大樓裡的所有人一樣,對於委身接受集體意志的強烈批判感到光榮——他將這種集體意志稱爲國家,或者是有理性的人的教義,或是心懷些許疑慮地稱之爲更高遠的理想。曾經有段時間,我認爲不論男女如有必要,都應該爲造福衆人而放棄自己的生命。我稱之爲犧牲,或是職責,或是必要之舉。曾經有段時間,我可以晚上站在外交部外面,看着亮起燈光的窗戶,心想:晚安,我是你謙卑的僕人賈斯丁。我是偉大睿智的引擎裡的一個螺絲釘,感覺很光榮。我爲國家效勞,所以我纔有所感受。然而,我現在所有的感受是:對抗他們一大堆人的只有你,他們贏得一點也不令人驚訝。

從這個小鎮的大街上,賈斯丁轉向左邊,往西北方向走上道氏大道,草原風全力迎面撲在他暗沉的臉上,而他持續提高警覺,仔細注意周圍環境,不愧在渥太華當了三年的經濟隨員。雖然他一輩子從沒到過這裡,看到的一切卻都很眼熟。雪從萬聖節一直下到復活節,他記得。六月的月亮首度升起時播種,在九月首度下大霜前採收。還要過好幾個星期,被嚇壞了的番紅花纔敢開始在枯死的草穗和幹禿的草原上露臉。馬路對面有座猶太教堂,設計平實,由被遺棄在火車站的移民建立。而當時移民帶在身上的只有不堪的過往、扁平行李箱以及對於自由樂土的遠景。距離這裡一百碼處矗立了烏克蘭教堂,旁邊也有羅馬天主教堂、長老教堂、耶和華見證人教會以及浸信會。這些教會的停車場有如通電馬場般,信徒的引擎在主人祈禱時得以保暖。他腦海裡飄過一句孟德斯鳩說的話:從來沒有地方像耶穌的王國般內戰頻仍。在上帝之家後面是財神之家,是本鎮的工業區。牛肉價格一定是跌破底了,他猜想。不然爲什麼他會看到蓋波先生全新開幕的“快樂豬肉工廠”?從外觀看來,穀物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否則葵花籽油公司爲什麼會出現在小麥田中間?那羣怯生生的人,圍在車站廣場的老房子站着,一定是蘇族或克里族印第安人。(曳船道)轉了個彎,帶着他往北走,通過一條短短的隧道。出了隧道,他來到了景緻截然不同的鄉間,有船屋及河景豪宅。他知道,有錢的歐美白人就住在這裡,他們修剪草坪,清洗車子,爲自家的船上亮光漆,對坐收社會福利金的猶太佬、烏克蘭佬,以及可惡的印第安人生悶氣。在小山上,或是在此地幾乎可算是座小山的地方,就是他的目標物,那是本鎮的驕傲,是東薩斯喀徹溫的寶貝,是學術的王朝,這就是道氏大學,依序排列着中古時代的沙岩、殖民地時代的紅磚以及玻璃圓頂建築。賈斯丁走到曳船道的分岔處,走上短短的山坡路,經過一座一九二〇年代的維基奧橋,來到一個有城垛的警衛室,上面有鍍金的盾形紋章。穿過拱門後,他得以欣賞精緻無瑕的中古校園,也見識到創辦人喬治·伊曼·道氏二世本人的青銅塑像。他同時也是礦場擁有人、鐵路大亨、老色鬼,盜用土地、射殺印第安人的兇手,是當地的聖人,燦爛輝煌地擺在花崗石底座上供後人憑弔。

他繼續走着。他參考過指南手冊。道路寬敞起來,成了閱兵的大道。風從柏油路面上颳起挾帶細沙的塵埃。在大道遠遠的另一邊豎立了一座覆滿常春藤的亭子,旁邊有三座特殊用途的鋼筋水泥塊。亮着霓虹燈的長形窗戶將這些水泥塊切割得具有層次感。一面綠色加金色的招牌——道氏夫人最喜愛的顏色,手冊也是同樣的顏色——以英法文宣佈這是醫學院的臨牀研究中心。一個較小的招牌寫着門診病人處。賈斯丁跟着招牌走,來到一道旋轉門,上方懸垂着波形的頂篷,由兩個身穿綠色輕便大衣的粗壯女人看守。他向她們道晚安,對方也以愉悅的口氣回禮。他的臉孔僵硬,被毒打過的身體一路走來仍隱隱作痛,熱騰騰的“小蛇”直往他的大腿和背部上竄。他偷偷看了一下身後,然後大步走上階梯。

大廳挑高很高,鋪着大理石,有種殯儀館的感覺。喬治·伊曼·道氏二世身着狩獵裝的可怕巨幅畫像,讓他想起了外交部的大廳入口。接待臺設於一面牆邊,後面有身穿綠色長袍的銀髮男女坐鎮。過不了多久,他們會以“奎爾先生”來稱呼我,然後對我說特莎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他不疾不徐地走在一個迷你購物中心裡,道氏·薩斯喀徹溫銀行、一間郵局、一座道氏書報攤、麥當勞、比薩天堂、星巴克咖啡店、販賣女性內衣以及孕婦裝和睡衣夾克的道氏精品店。他走到一個彙集走廊的大廳,那裡充滿了手推車的嘎吱聲,電梯的怒吼聲,快步走動的鞋跟發出的微小回音,以及電話嗶嗶叫的聲音。面帶愁容的來賓四處或坐或站。身穿綠色長袍的工作人員從一道門內匆忙走出,走進另一道門。每人的口袋上有金蜂的標誌。一扇門邊掛了大幅廣告牌,上面寫着醫生以外人等勿入。賈斯丁雙手交叉放在背後,裝出權威感,仔細看告示。尋找保姆與車船求售的廣告。房間出租。道氏歌詠社、道氏聖經研習課、道氏醫德社、道氏蘇格蘭民俗舞蹈社。有個麻醉師想要一條棕色的好狗,中等身材,不要小於三歲,“一定要一等一的散步專家”。道氏貸款計劃,道氏先學後付款計劃。道氏紀念教堂舉行瑪麗亞·科沃斯基醫師的追思儀式——有人知道她生前喜歡聽音樂嗎?如果喜歡,是什麼樣的音樂?待命醫生、休假醫生、值班醫生的名單。還有一張海報,喜滋滋地宣佈本週醫學生獲得免費比薩的時間,由溫哥華的凱儒·維達·哈德森提供——同時歡迎參加我們KVH在草倉舞廳舉辦的週日早午餐以及電影欣賞會。只要填寫隨比薩附上的“請邀請我”表格,就能獲贈免費門票,享受一生難得的體驗!

可惜的是,對於直到最近都是道氏教職員中閃亮的明星、研究多重抗藥性與無抗藥性的結核病株專家、曾經是KVH贊助的道氏研究教授、也是共同發現神藥岱魄拉瑟的拉若·艾瑞奇醫生,卻隻字未提。她既沒有休假,也沒有待命。以銅版紙印刷的內線電話通訊簿,掛在告示板旁邊,以有穗須的綠線綁着,她的姓名卻沒有列入其中。她也沒有想買身材中等的棕色公狗。惟一跟她有關的東西,也許就是一張手寫的明信片,被貼在告示板最下面,幾乎看不到,上面表示“根據院長指示”,原定舉行的薩斯喀徹溫醫德會議很遺憾將不在道氏大學舉行,新場地將盡快另行通知。

賈斯丁的身體由於寒冷加上過於勞累,大喊着吃不消,體力只夠叫一輛出租車,送他回毫無特色的汽車旅館。他這一次很聰明。他從萊斯莉那裡學來一招,透過花店來送信,並慷慨附上一大束情人節玫瑰。

我是英國記者,是希波的波姬的朋友。我正在調查特莎·奎爾的命案。麻煩請你在今晚七點之後打電話給我。我住在薩省人汽車旅館十八號房。我建議你使用距離你家有一段距離的公共電話亭。

彼得·艾金森

他盤算過了,稍後再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別嚇到她了。選擇時間和地點。比較聰明。他的僞裝越來越站不住腳,不過他除此之外也別無僞裝了。他在德國旅館時是艾金森,被毒打一頓時也是艾金森。不過他們以奎爾先生來稱呼他。儘管如此,他還是以艾金森的身份從蘇黎世飛到多倫多,躲在火車站附近一間磚頭建築的旅舍,以一種不真實的疏離感覺,從小收音機裡收聽全球通緝阿諾德·布盧姆醫生的最新進展,因爲他涉嫌殺害特莎·奎爾。我是個相信奧斯瓦爾德理論的人,賈斯丁……阿諾德·布盧姆失去理智,殺了特莎……。搭上火車前來溫尼伯時,他是個無名小卒,等了一天,然後搭上另一班火車來到這個小鎮。所有都一樣,他並沒有欺騙自己。最好的情況是,他比他們提前了幾天。不過在文明國家,永遠都說不準。

“彼得?”

賈斯丁忽然驚醒過來,瞄了一下手錶。晚上九點。他事先在電話旁邊擺了筆記簿和鋼筆。

“我是彼得。”

“我是拉若。”語帶怨氣。

“哈羅,拉若。我們可以在什麼地方見面?”

嘆了一聲。聽來絕望、疲憊如末期病人的嘆息聲,和她

絕望的斯拉夫口音很配。“不可能。”

“爲什麼?”

“我家外面有輛車子,有時候他們會停一輛麪包車。他們隨時都在監視監聽。要私下見面根本不可能。”

“你現在人在哪裡?”

“在電話亭裡。”她的口氣聽來彷彿永遠也無法活着走出去似的。

“現在有沒有人在監視你?”

“看是看不見,不過現在是晚上。謝謝你送的玫瑰花。”

“不管你選在什麼地點,我都可以去見你。朋友的家,或鄉下什麼地方,如果你願意的話。”

“你開車嗎?”

“沒有。”

“爲什麼沒車?”語帶指責與挑釁。

“身上沒帶對證件。”

“你是誰?”

“我說過了,是波姬的朋友,英國記者。我們見了面再說。”

她已經掛掉電話。他的胃正在翻攪,必須到洗手間去,可是浴室沒有電話分機。他一直等着,等到忍無可忍,狂奔到廁所去。長褲脫到腳踝邊時,他聽到電話響起。響了三聲,等到他跳呀跳過去接起來,電話已經斷線。他雙手抱頭坐在牀邊。這檔事我一點都不行。換成是間諜的話會怎麼辦?換成是狡猾的老頭多諾霍,他會怎麼辦?如果對方是易卜生筆下的悲劇女主角,換了誰都會和我現在一樣,說不定會更糟糕。他再看了一下手錶,擔心自己已經喪失了時間感。他脫下手錶,放在筆記簿和筆旁邊。十五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戴回手表,拼命想扣上該死的錶帶時發起脾氣。

“彼得?”

“在什麼地方見面比較好?隨便你。”

“波姬說你是她丈夫。”

天啊。噢,地板不要再動搖了。噢,耶穌啊。

“波姬在電話上那樣講嗎?”

“她沒有提到名字。‘他是她丈夫。’就這樣而已。她很小心。你爲什麼不說你是她丈夫?那樣的話,我就不會當做你是來找碴了。”

“我打算見面時再說。”

“我會打電話給我朋友。你不應該送玫瑰花給我纔對。太誇張了。”

“什麼朋友?拉若,你跟她講話要當心。我的姓名是彼得·艾金森,我是記者。你還在電話亭裡嗎?”

“對。”

“同一個?”

“沒有人在監視。冬天的時候他們只坐在車子裡面監視。他們很懶。我看不到車子。”

“你的硬幣夠不夠?”

“我用電話卡。”

“用硬幣,不要用電話卡。你打給波姬的時候也用電話卡嗎?”

“那不重要。”

她再度來電時已經十點過半。“我朋友正在手術室裡幫忙,”她以沒有歉意的口氣解釋,“手術很複雜。我有另一個朋友,她願意。如果你害怕的話就搭出租車到伊頓區,然後下車走過來。”

“我不怕,我是謹慎。”

拜託,他邊想邊寫下地址。我們連面都還沒見着,我才送了她兩打誇張的玫瑰,現在就已經像男女朋友一樣鬥起嘴來了。

離開他住的汽車旅館有兩條路:從前門出去,一個臺階下去就是停車場,或是從後門走到通往櫃檯的走廊,其中會經過一大串擁擠不堪的其他走廊。賈斯丁關掉房間的燈,向外看着窗外的停車場。在滿月的光輝下,每輛車子都戴上一道銀色的冰霜光環。停車場有二十來輛車子,只有一輛裡面坐了人。有個女人坐在駕駛座,副駕駛座坐了一個男人。他們在吵架。爲了玫瑰花在吵嗎?或者是爲了獲利之神在吵?女人比手畫腳,男人則搖搖頭。男人走下車,對着她狂叫了最後幾個字,是髒話,然後用力關上車門,上了另一輛車揚長而去。女人留在原位。她在絕望之下舉起雙手,放在方向盤最頂端,指關節朝上。她低頭以雙手掩面哭了起來,肩膀不住地上下起伏。賈斯丁壓抑住自己想過去安慰她的荒謬慾望,連忙往櫃檯方向走,叫了一部出租車。

維多利亞式的街道上,兩旁有新蓋的梯田式聯棟別墅,他們見面的地點就在其中一棟。每棟房子都稍微偏向一旁,如同一排大船,船頭面向老海港開去。每棟房子都有地下室,地下室都有自己的樓梯,前門都在街面之上,有石階通往前門,石階兩旁有鐵欄杆,門上還有敲門時用的黃銅馬蹄鐵,純屬裝飾。七號樓的窗簾和窗戶之間有一隻灰色肥貓舒舒服服躺着,賈斯丁在肥貓的監視下踏上六號樓的階梯,按下電鈴。他提着他全部家當:一個旅行袋、現金,以及兩本護照,儘管萊斯莉嚴禁他這麼做。他已經預付了汽車旅館的費用。如果他回到旅館,完全是出自個人意願,而非必要。時間是十點,是個冰霜滿地、冰晶清澈的夜晚。車子在路邊以車頭碰車尾的方式停靠,人行道空無一人。開門的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賈斯丁只能看到側影。

“你是彼得。”她以指責的語氣對他說。

“你是拉若嗎?”

“當然了。”

他進門後,她關上門。

“有沒有人跟蹤你過來?”他問她。

“有可能,你呢?”

他們在燈光下面對彼此。波姬沒說錯:拉若·艾瑞奇的確很漂亮。目光散發出孤傲聰慧的美感,具有科學家冰冷不帶感情的味道,第一次聞到就讓他在心裡打退堂鼓。她以手背撥開漸灰的頭髮,然後手肘維持高舉,手腕搭在額頭,繼續以批判的意味打量他,眼光傲慢而沮喪。她一身黑衣。黑色長褲,長長的黑色工作服,脂粉未施。她的嗓音這時聽來,比在電話上更加陰沉。

“我爲你感到難過,”她說,“很可怕。你很傷心。”

“謝謝你。”

“她是被岱魄拉瑟害死的。”

“我也這麼認爲。間接而已,不過也算是。”

“很多人都被岱魄拉瑟害死了。”

“可是並不是全部都被馬可斯·羅貝爾所背叛。”

這時樓上電視傳來一陣如雷的掌聲。

“艾米是我朋友,”她說,彷彿友誼是一種病痛似的,“今天她在道氏醫院的掛號處上班。不幸的是,她簽署了一份請願書,贊成我復職,也作爲薩斯喀徹溫醫德會的創立成員,因此他們會找藉口開除她。”

他正要問艾米認爲他是奎爾還是艾金森時,有個中氣十足的女人從樓上對他們咆哮,一雙毛拖鞋出現在樓梯最上層。

“帶他上來吧,拉若。男人要喝一杯。”

艾米是中年人,肥胖,是那種生性嚴肅、卻決定把自己的人生當喜劇演出的女人。她穿的是深紅色絲質和服,戴着海盜耳環。她的拖鞋長了玻璃眼珠。不過她自己的眼珠卻被陰影圍了起來,嘴角長出了痛苦紋。

“殺了你老婆的人,應該抓去吊死纔對。”她說,“威士忌、波本還是葡萄酒?他是拉爾夫。”這個閣樓房間很大,以松木隔出輪廓,天花板挑高。一邊有個吧檯。一臺巨大的電視正在播放曲棍球賽。拉爾夫是個頭髮稀疏的老人,身穿晨袍,坐在假皮扶手椅上,將雙腳放在同樣是假皮的板凳上。聽見有人說他的名字,他伸出有肝斑的手在空中揮動,眼睛卻沒離開電視的球賽。

“歡迎光臨薩斯喀徹溫,要喝什麼自己來。”他大喊,帶有中歐口音。

“哪一隊領先啊?”賈斯丁問,表示友好。

“加佬隊。”

“拉爾夫是律師,”艾米說,“對不對啊,親愛的?”

“現在什麼也稱不上了。可惡的帕金森病硬是要把我拖進墳墓裡。那個教職員委員會的做法就像是一羣渾蛋。你是爲了這事來的嗎?”

“差不多。”

“遏阻言論自由,擋在醫生和病人之間,現在應該站出來教育男男女女,是勇敢說出實話的時候了,不要再像一羣沒種的懦夫一樣躲躲藏藏。”

“你說的對。”賈斯丁很客氣地說,從艾米手中接下一杯白葡萄酒。

“凱儒·維達·哈德森是負責吹魔笛,道氏則隨着笛聲起舞。他們給了兩千五百萬當做訂金,蓋了新的生物科技大樓,答應後面還有五千萬。那可不是小數字啊,就算是對凱儒·維達·哈德森那種有錢的白癡來說也是一大筆錢。如果大家乖乖地不亂講話,還會拿出更多錢。那種壓力,你怎麼擋得住嘛?”

“儘量啊,”艾米說,“如果沒盡力,你就完蛋了。”

“盡了力是完蛋,沒盡力也是完蛋。敢講話,他們就不給你薪水,炒你魷魚,把你趕到別的地方。在這個小鎮,言論自由的代價可高着呢,奎爾先生——代價高到我們多數人都負擔不起。你叫什麼名字?”

“賈斯丁。”

“賈斯丁,我們這裡講到言論自由啊,還是一言堂。一切都好好的沒事,只要不跑出一個俄羅斯賤女人,神經發作隨便在醫學刊物上面發表文章,亂講她發明出來的高明小藥丸的壞話。凱儒·維達·哈德森公司憑這個藥一年可賺到二三十億,願安拉保佑他們。你準備把他們安排到哪裡,艾米?”

“書房。”

“你乾脆把電話轉過來,這樣他們纔不會被幹擾到。艾米是我們這裡處理實務的人,賈斯丁。我只是個糟老頭。如果你想喝什麼,就叫拉若幫你弄。她對我們家瞭如指掌,比我們自己還清楚,可惜啊,眼看着再過兩個月,我們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他繼續觀賞勝利在望的加佬隊。

她不再盯着他看,雖然她還是戴上厚厚的眼鏡,本來應該是男人戴的眼鏡。她內心屬於俄羅斯的那部分帶來了一大袋子的“也許”,袋口打開,躺在她腳邊,裝滿了她倒背如流的文件:威脅對她採取行動的律師信函、大學的解聘信、一份她尚未發表過的文章的複印件,最後是她自己律師的信件,不過數量並不太多,因爲根據她的解釋,她已經沒錢了,更何況她的律師在捍衛蘇族的人權方面比較自如,在對抗法律資源無限的溫哥華凱儒·維達·哈德森公司時頗感無力。他們坐着,如同沒有棋盤的兩個棋手,與對方面對面坐着,膝蓋幾乎碰在一起。賈斯丁回想起過去在東方國家任職的往事,不敢將腳尖正對她,所以斜坐着,使他被毒打過的身體因此感到不太舒服。她已經對着賈斯丁背後的陰影講了好一陣子,賈斯丁也幾乎沒有打斷她。她百分之百自我投入,聲音一會兒喪氣,一會兒具有說教意味。她的人生只有巨大難纏的官司,以及這樁解答無望的難題。她提到的每件事,都跟官司脫不了關係。有時候——他懷疑是經常——她完全忘記了賈斯丁的存在。或者對她來說,賈斯丁變成了其他人——成了不願參加教職員會議的老師,成了怯生生召集大學同事、猶豫不決的教授,是力有未逮的律師。只有在賈斯丁提到羅貝爾這個姓氏時,她纔在他面前清醒過來,皺皺眉頭,然後隨口以籠統模糊的方式搪塞,讓人明顯察覺到她在顧左右而言他:馬可斯太浪漫了,他太脆弱了,所有男人都會做壞事,女人也一樣。不知道,她不知道要到哪裡才找得到他。

“他躲起來了。他沒有規律,每天早上都往不同的方向去。”她解釋着,語氣帶有濃得化不開的憂鬱。

“如果他說沙漠,指的是真正的沙漠嗎?”

“一定是非常不方便的地方。那種說法也是他的習慣。”

爲了佐證她這句話,她轉述出賈斯丁認爲不可能是出自她本人的語句:“講到這裡我要快轉前進……KVH的做法是趕盡殺絕。”她甚至提到“我父母親是死囚”。她將一封律師信放在他手上,在他看信的當兒從中引述幾段話,以免他看漏了最令人反感的部分:

我們再度提醒你,合約中訂有保密條款,明令禁止對病人傳播這份不實信息……在此正式警告你,不可進一步散佈消息,不論是以口頭或是其他任何方式,不可根據錯誤的數據解讀將錯誤惡毒的個人觀點傳播出去,因爲這些數據是在與凱儒·維達·哈德森的合約下取得……

接下來是更加傲慢的無厘頭說法,“我們的客戶完全否認在任何時間內,企圖以任何方式壓制或影響合法的科學辯論……”

“可是說到頭來,你還是簽了那份合約,對吧?”賈斯丁以粗暴的口氣插嘴。

賈斯丁這麼一兇,讓她高興起來,發出皮笑肉不笑的笑聲。“因爲我當時信得過他們。我真傻。”

“你纔不傻,拉若!你是有高度智慧的女人,拜託。”賈斯丁感嘆。

她覺得像是受到了侮辱,默默無言沉思起來。

凱儒·維達·哈德森透過馬可斯·羅貝爾收購了艾瑞奇—科瓦克斯的分子後,頭兩年是黃金時代。初步的短期測試成果非凡,實驗數據讓這些測試顯得更加精彩,艾瑞奇—科瓦克斯的團隊更成了科學界的熱門話題。KVH提供了專用的研究實驗室,一組技術人員,在第三世界國家到處實行臨牀實驗,乘頭等艙飛機,住豪華大飯店,尊敬與鈔票多得是。

“對於行事隨意的科瓦克斯,這是她美夢成真的一天。她將會開着勞斯萊斯,會贏得諾貝爾獎,會成名發大財,會有很多很多男朋友。對於嚴肅的拉若而言,臨牀實驗要符合科學要求,她們必須負起責任。她們兩人將在各個有罹患結核病之虞的種族與社會階層測試岱魄拉瑟。很多人的生命質量將因此獲得改善,有的人會因此得救。那樣的話就非常令人滿意。”

“對羅貝爾呢?”

她以不悅的眼神瞥了賈斯丁一眼,以苦瓜臉表示不願苟同。

“馬可斯希望成爲有錢的聖人。他要勞斯萊斯,也要解救生靈。”

“所以說他要上帝也要獲利嘍。”賈斯丁輕輕暗示,不過她惟一的反應卻是拉下臉來。

“兩年後我發現了很不幸的結果。KVH的測試根本是唬人的。根本不符合科學精神。實驗設計的目的只是儘早讓岱魄拉瑟上市。有些副作用故意排除。一經發現,立刻改變測試計劃,讓副作用不再出現。”

“有哪些副作用?”

她恢復講課的口氣,既尖酸又傲慢。“進行不科學的實驗期間,觀察到的副作用很少,部分原因是科瓦克斯與羅貝爾過度熱情,第三世界國家的診所和醫療中心也一心一意想讓實驗出現好結果。此外,實驗也在重要醫學期刊中獲得知名意見領袖正面的評價,這些人並沒有對外表示他們與KVH有利益往來。事實上,這樣的文章都在溫哥華或巴塞爾寫好,只是由知名意見領袖簽名而已。上面只說此藥不適合少數生育年齡的婦女,且不適用的比率微乎其微,比如有些人會出現視力模糊的現象。有一些死亡的病例,不過他們以不科學的手法變動日期,讓死亡病例不包括在評估的時段裡。”

“難道沒有人抱怨嗎?”

這個問題激怒了她。“誰會抱怨?難道是那些靠着實驗賺錢的第三世界國家的醫生和醫療工作者嗎?還是那些營銷藥品的經銷商?他們纔不希望坐失KVH旗下衆多藥品帶來的收益,丟了這個,整個公司可能因此倒閉。”

“病人呢?”

她對賈斯丁的感覺陷入了谷底。“多數病人都住在不民主的國家,當地體制非常腐敗,理論上,他們在被充分告知的情況下同意接受治療,換言之,他們的親筆簽名都能在同意書上找得到,就算他們看不懂同意書也照簽不誤。照法律規定,他們不準收受金錢,不過公司還是以車馬費和曠工費的方式大大方方地發給他們鈔票,也給他們免費東西吃,他們愛不釋手。而且,他們也很害怕。”

“怕製藥廠嗎?”

“怕所有人。如果有怨言,他們就會被威脅,對他們說小孩會收不到美國來的藥物,男人會進監牢。”

“可是你卻發出了怨言。”

“沒有,我沒有抱怨,我是抗議,用力去抗議。我發現岱魄拉瑟被當做安全藥品來推銷,而不是實驗中的藥品,我就到大學的科學會議上發表演說,準確描述出KVH不合乎道德的立場。我的演講不受歡迎。岱魄拉瑟是好藥。那不是重點。重點有三個。”她已經伸出三支修長的手指,“第一點,副作用在獲利的前提下被刻意隱瞞起來;第二點,全世界最窮的一羣人被全世界最富的人拿來當做小白鼠;第三點,在企業恫嚇之下,以科學方式合法探討這些問題的辯論遭到鉗制。”

她收回手指,另一隻手探進袋子裡,取出一個亮面的藍色傳單,上面以大標題印着“KV

H帶來了好消息”。

岱魄拉瑟在治療結核病方面非常有效、安全、合乎經濟效益,能取代現有的結核藥物,已證明對新興國家有非凡的好處。

她拿回傳單,換上一份被揉得爛爛的律師信函。其中一段畫了線:

岱魄拉瑟的研究歷時多年,也爲所有經過告知的病人接受,其實驗的設計與實行完全合乎道德。KVH並沒有在窮國與富國之間進行差別待遇。計劃進行中選擇的條件也完全合乎標準。KVH在醫療保健質量方面要求很高,廣受好評,當之無愧。

“怎麼沒有寫到科瓦克斯?”

“科瓦克斯完全是站在企業那一邊。她沒有人格可言。就是在科瓦克斯的協助之下,很多臨牀數據不是被扭曲就是被隱瞞下來。”

“羅貝爾呢?”

“馬可斯是騎牆派。這對他來說很正常。在他自己的腦海裡,他已經成了全非洲的岱魄拉瑟酋長。不過他也很害怕,很羞愧。因此他纔會有告白的舉動。”

“他的僱主是三蜂還是KVH?”

“如果是馬可斯的話,可能兩邊都叫老闆。他這個人很複雜。”

“那麼,KVH是用什麼方式來道氏陷害你的?”

“因爲我當時太傻了。”拉若以很光榮的口吻重複着,讓先前強調的部分成爲反證,“除非我是傻瓜,不然怎麼會同意簽約?KVH非常有禮貌、非常迷人、非常體貼、非常聰明。我人在巴塞爾時,他們派了兩個年輕人從溫哥華過來見我。我感到受寵若驚。就像你一樣,他們也送我玫瑰。我告訴他們,臨牀實驗爛透了,他們也贊同。我告訴他們,應該不要把岱魄拉瑟宣傳成安全藥品,他們也贊同了。我告訴他們,有很多副作用都還沒有好好評估過。他們很欽佩我的勇氣。其中一人是諾夫哥羅德來的俄羅斯人。‘拉若,我們請你吃午餐,一起把這件事談清楚。’然後他們對我說,希望能帶我到道氏設計我自己針對岱魄拉瑟的臨牀實驗。他們很明理,有別於他們的上司。正確的臨牀實驗做得不夠多,這一點他們也接納了。來到道氏,我們就可以來進行實驗。這是我的藥。我引以爲榮,他們也是。大學也很驕傲。我們之間協調得很融洽。道氏會歡迎我過去,KVH會幫我支付費用。道氏的地理位置對這種實驗很理想。我們有保留區來的印第安土著,對於舊型的結核病沒有抵抗力。我們也有來自溫哥華嬉皮族的多重抗藥菌株病例。對岱魄拉瑟來說,有這樣的組合是最完美不過的了。就是在這種安排的基礎上,我簽下了合約,接受了保密條款。我真傻。”她又重複一遍,還吸了一下鼻子,表示“事實證明一切”。

“KVH在溫哥華也有公司。”

“大得很哪,是他們在全球僅次於巴塞爾和西雅圖第三大的。這樣他們才能監視我。目的就是在這裡。在我嘴巴戴上口套控制我。我簽下了那份可惡的合約,高高興興去上班。去年我完成了研究,結果極爲負面。我覺得有必要通知我父母,跟他們報告我對岱魄拉瑟可能導致的副作用的看法。身爲醫生,我有一份神聖的職責。我也決定有責任讓全球醫療界知道這件事,方法就是在重要的期刊裡發表文章。這種期刊不喜歡刊載負面的見解。我本來就知道。我也知道期刊會邀請三位知名科學家來評論我的發現。這份期刊有所不知的是,這三位知名科學家纔剛跟KVH西雅圖簽下鉅額合約,爲其他疾病研究出生物科技的療法。他們立刻把我的意圖通知西雅圖,西雅圖也馬上通知了巴塞爾和溫哥華。”

她交給賈斯丁一張摺疊起來的白紙。賈斯丁打開來,一絲似曾相識感讓他不寒而慄。

共產黨臭婊子。別用你沾滿大便的髒手碰我們大學。

回到你布爾什維克的豬圈去。

別再用你的爛理論來毒害好人的生命。

粗體大寫,計算機打字。沒有拼錯字,全使用簡單句型,也讓人很眼熟。歡迎加入我們的行列,他心想。

“他們安排的結果,是讓道氏大學也能在岱魄拉瑟全球獲利中分一杯羹,”她繼續說,心不在焉地從他手中搶過那封信,“對醫院忠心耿耿的員工都將獲得優厚的股份,不忠心的人就會收到這種匿名信。對醫院忠心比對病人忠心還重要,最重要的是對KVH忠心耿耿。”

“是哈莉岱寫的。”艾米說着端了一盤咖啡和餅乾旋風似的進來,“哈莉岱是道氏醫藥黑手黨最厲害的超級男人婆。全體教職員都不得不拍她馬屁,不然死路一條。當然除了我和拉若還有其他兩三個白癡。”

“你怎麼知道是她寫的?”賈斯丁問。

“用DNA逮到那頭母牛。從信封上分解郵票,以DNA分析出是她的口水。她喜歡在醫院健身房健身,我和拉若從她的粉紅色班比梳子上偷了一根頭髮,比對出來。”

“有沒有人去找她理論?”

“當然有,整個董事會。母牛承認了。履行職責時過度熱心,一心想保護大學最大的利益。很謙虛地道了歉,以情緒緊張爲由請求原諒,這其實是她性飢渴的一種說辭。案子不成立,大家恭喜母牛。現在他們惡整拉若,下一個就是我。”

“拉若·艾瑞奇是共產黨,”拉若解釋,反覆品嚐這個反諷的說法,“她是俄羅斯人,她從小生長在彼得堡,當年叫做列寧格勒。她上的是蘇聯大學,因此她是共產黨員,反企業人士。太簡單了。”

“艾瑞奇也沒有發明岱魄拉瑟,對嗎,親愛的?”艾米提醒她。

“發明的人是科瓦克斯,”拉若以憤恨不平的口吻同意,“科瓦克斯是從頭到尾的天才。我是她的實驗室助理,喜歡**。羅貝爾當時是我男朋友,因此他讓我分享榮耀。”

“所以他們纔沒有再付給你更多錢,對不對啊,親愛的?”

“對。原因不是這個。是我違反保密規定,因此也違約。很合乎邏輯。”

“拉若也是個妓女,對不對,親愛的?搞了他們從溫哥華派來的帥哥,可是拉若沒有。道氏裡沒有人喜歡這樣。除了猶太人之外,我們全都是不搞**的基督徒。”

“因爲岱魄拉瑟會害死病人,所以我非常希望自己沒有發明出來。”拉若輕聲說,故意不去理會艾米臨走前的俏皮話。

“你最後一次見到羅貝爾是什麼時候?”只剩下他們兩人時賈斯丁問。

她的語調仍然保持戒備,不過較爲輕柔。

“他當時在非洲。”她說。

“什麼時候?”

“一年前。”

“不到一年前,”賈斯丁糾正她,“我太太六個月前在烏護魯醫院跟他講過話。他的那份自稱是什麼東西的辯解書,是幾天前從內羅畢寄出的。他現在人在哪裡?”

被人糾正並不是拉若·艾瑞奇喜歡的事。“你問我的是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她反駁,極力控制情緒,“是一年前。在非洲。”

“非洲哪裡?”

“肯尼亞。他叫我過去。證據一直累積,讓他無法忍受下去。‘拉若,我需要你。事態緊急,你非來不可。別對別人說。機票我幫你付。你來。’被他這麼一求我就心軟了。我跟道氏謊稱我母親生病,飛到內羅畢去。抵達內羅畢的那天是星期五。馬可斯到內羅畢機場接我。一坐上車他就問我:‘拉若,我們的藥有沒有可能導致腦壓增加,壓迫到視覺神經?’我提醒他,什麼可能性都不能排除,因爲基本的科學數據還沒有收集到,雖然我們正企圖彌補這一點。他開車載我到一個村子,帶我去看一個沒辦法站起來的女人。她的頭痛得很厲害,她快死了。他開車載我到另一個村子,那裡有個女人視力沒辦法聚焦,走到戶外,全世界就變黑。他將這些病例轉述給我聽。醫療工作人員很不願意坦白告訴我們,他們也很害怕。馬可斯說,任何人提出批評,三蜂一概加以懲罰。他自己也很害怕。怕三蜂,怕KVH,怕那些生病的女人,怕上帝。‘我怎麼辦,拉若,我怎麼辦嘛?’他也跟科瓦克斯討論過,地點是在巴塞爾。她說他爲了這件事就恐慌未免太傻。她說這些副作用不是岱魄拉瑟引起的,而是與另一種藥混用時纔會發生的不良反應。這種說法很符合科瓦克斯的一貫作風,因爲她嫁了一個塞爾維亞騙子,在歌劇院花的時間比在實驗室多。”

“他應該怎麼辦?”

“我把真相告訴他。他在非洲觀察到的,就是我在薩斯喀徹溫的道氏醫院觀察到的情況。‘馬可斯,這些副作用,跟我向溫哥華報告的一模一樣,是根據六百個病例進行客觀臨牀實驗所得到的數據。’儘管如此,他還是哭着對我說,‘我怎麼辦,拉若,我怎麼辦嘛?’‘馬可斯,’我告訴他,‘你一定要勇敢點,企業方面拒絕承擔的部分,你一定要單獨挑起,一定要讓岱魄拉瑟退出市場,除非經過徹底檢測。’他哭了。那是我們交往的最後一晚。我也哭了。”

賈斯丁此時興起一陣野蠻的念頭,是一種他無法解釋的深層憎恨感。這女人逃過一劫,他是否因而心懷怨懟?她的男朋友自稱曾背叛特莎,現在她甚至還以溫柔的口氣轉述,賈斯丁是否是憎恨這種情況?她就坐在他面前,美麗活現又自戀,而特莎卻冰冷地躺在他們的兒子身邊,這是否讓他反感?拉若絕少對特莎表現出同情,卻從頭到尾顧影自憐,是否讓他感覺受到侮辱?

“羅貝爾有沒有跟你提到過特莎?”

“那一次去見他的時候還沒有。”

“那是什麼時候?”

“他寫信跟我說有個女人,是英國官員的妻子,以岱魄拉瑟對三蜂施壓,以寫信和硬闖的方式騷擾。這個女人的背後有個醫生,隸屬某個救濟單位。他並沒有提到那個醫生的名字。”

“他什麼時候寫的信?”

“我生日那天,馬可斯每年都會記得。他祝我生日快樂,跟我說了這個英國女人和她的非洲醫生情人。”

“他有沒有建議怎樣對付他們?”

“他爲女的擔心。他說她很漂亮,非常悲情。我認爲他對她有意思。”

賈斯丁竟想到拉若在吃特莎的醋,這一奇想讓他痛苦萬分。

“那個醫生呢?”

“所有醫生都讓馬可斯很仰慕。”

“信是從哪裡寄出來的?”

“開普敦。他當時在南非視察三蜂的營運,私底下拿來和他在肯尼亞的經驗比較。他對你太太很尊敬。對馬可斯來說,勇氣不是一件說有就有的東西,非得從做中學才行。”

“他有沒有說在哪裡認識特莎?”

“在內羅畢的醫院。她問倒了他,讓他很尷尬。”

“爲什麼?”

“按照規定,他應該對她不理不睬纔對。馬可斯相信如果不去理會某個人,會害對方不高興,特別對方是女的。”

“結果他還是想辦法背叛了她。”

“馬可斯不是一直都那麼現實。他是藝術家。如果他說自己背叛了她,可能是比喻的說法。”

“你有沒有回信?”

“有信必回。”

“回信地址是?”

“是在內羅畢的一個郵政信箱。”

“他有沒有提到一個叫做婉哲的女人?她跟我太太在烏護魯醫院住同一間病房。她是吃了岱魄拉瑟後死的。”

“這個病例我沒聽說過。”

“我不驚訝,有關她的所有線索都被清除掉了。”

“想必如此。這種事,馬可斯跟我提過。”

“羅貝爾去我太太的病房時,科瓦克斯是跟着他去的。科瓦克斯到內羅畢做什麼?”

“馬可斯要我再去內羅畢一趟,但當時我跟KVH和醫院的關係已經很不好。他們聽說我先前去過內羅畢,已經威脅要把我趕出大學,因爲我拿自己的母親當擋箭牌說謊。因此馬可斯打電話給在巴塞爾的科瓦克斯,勸她幫我跑一趟內羅畢,陪他一起視察情況。建議三蜂撤下岱魄拉瑟這個決定很困難,他希望科瓦克斯能幫他。巴塞爾的KVH首先不太願意放科瓦克斯去內羅畢,然後雙方達成共識,條件是此行必須保密。”

“連三蜂也不能知道嗎?”

“要三蜂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三蜂對當地的狀況涉入太深,而且馬可斯也是他們的顧問。科瓦克斯去了內羅畢四天,消息密不透風,然後回到巴塞爾陪那個塞爾維亞騙子繼續看歌劇。”

“她有沒有提出報告?”

“內容寫得很卑劣。我是學科學的,可他們的做法不科學,根本是主觀的做法。”

“拉若。”

“什麼事?”她以備戰的眼神盯着賈斯丁看。

“波姬在電話上念羅貝爾的信給你聽,是他的辯解書,他的告白。管他是怎麼稱呼。”

“那又怎樣?”

“你聽了有什麼感覺,那封信?”

“馬可斯贖不了罪。”

“什麼樣的罪?”

“他個性脆弱,卻在尋找力量時找錯了地方。不幸的是,惟有脆弱的人,纔有力量摧毀堅強的人。或許他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有時候他愛自己的罪過愛過了頭。”

“如果要你去找他,你會去哪裡找?”

“我沒有必要去找他。”賈斯丁等着,“我只有他在內羅畢的郵政信箱號碼。”

“可以給我嗎?”

她的憂鬱再度向下探底。“我會寫給你。”她寫在一張便條簿上撕下來給他,“要是我去找他,我會到那些他傷害過的人那邊去找。”她說。

“在沙漠。”

“或許只是比喻的說法而已。”她口氣裡咄咄逼人的語調已經消失,就像從賈斯丁的口氣中不見蹤影一樣。“馬可斯是個小孩,”她很簡單地解釋,“他本着衝動來行事,出現後果再加以反應。”她竟然在微笑,而她笑得也很甜美,“他通常都會大吃一驚。”

“所謂的衝動,是誰引起的?”

“以前是我。”

他起身的動作太快,想將拉若給他的紙條摺好放進口袋。他的頭感到天旋地轉,產生了暈眩感。他伸出一手抵住牆壁以穩住身子,卻發現這位專業醫生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麼啦?”拉若以尖銳的口吻說,一直挽着他,等到他坐下來爲止。

“我只是偶爾有頭暈的毛病。”

“爲什麼?你有高血壓嗎?你不應該打領帶,鬆開領子。你太荒謬。”

拉若伸手探探他的額頭。他覺得自己虛弱得像是肢體殘障人士,疲憊不堪。拉若離開他,端了一杯水回來。他喝了一點,遞還杯子。她的儀態篤定卻溫柔。他感覺到拉若對他凝神注視。“你發燒了。”她以指責的口吻說。

“大概吧。”

“不是大概。你發燒了。我開車送你回旅館。”

保密講習期間講師不厭其煩地警告,以下這種時候特別危險。在你太無聊、太懶惰,或根本是累到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在你只想回到爛汽車旅館睡覺,等到早上頭腦清醒後,寄出一個滿滿的包裹給漢姆在米蘭長年痛苦的嬸嬸,裡面包含了所有拉若·艾瑞奇醫生告訴過你的東西,包括她一份未發表過的報告複印件,內容是藥品岱魄拉瑟的有害副作用,如視力模糊、出血、失明以及死亡,此外也附上馬可斯·羅貝爾在內羅畢的郵政信箱號碼,另外一封信則描述,萬一自己遭外力阻撓時,下一步應怎麼做。與美女共處一室,他有意識且刻意讓警戒防線出現缺口,而這位美女與自己同樣處境卑微,站在身旁以親切的手指幫他量脈搏,這時無法遵守行動保密準則的話,就不會找不到藉口了。

“不該讓別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他氣若游絲地反對,“他們知道我來這裡。我只會害你情況更糟。”

“不可能更糟糕了,”她反駁,“我已經吃盡了苦頭。”

“你的車子在哪裡?”

“走五分鐘就到。你能走嗎?”

這種時候,雖然賈斯丁已精疲力竭,仍然想起可以用他在伊頓公學培養出來的禮儀和騎士古風當做藉口。單身女子晚上應該有人陪她走到馬車,不應該讓她暴露於匪徒、攔路賊、江洋大盜的危險中。他站着。她一手伸進他手肘下,兩人共同踮腳穿越客廳,來到樓梯口。

“晚安,小朋友,”艾米對着關上的門大聲說,“祝你們玩得開心。”

“你真好。”賈斯丁回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