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晚宴(2)

1928年6月2日薄暮時分。

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孤身一人,站在中南海邊一棵依依垂柳下,懷着一種慘淡的別離心情,憑欄眺望海子中那座孤島和孤島上那座孤獨的帝宮――瀛臺,在蓊鬱的樹木掩映中,這個時分顯得特別的悽惻和陰深。看着困在海子中的瀛臺,張作霖倍覺自己現在是多麼孤苦無助,一顆心直往下沉。同已經逼近北京城下的北伐軍打,他肯走打不贏,那就退一步吧?考慮到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也是**的,日前他向蔣介石伸出了試探性的橄欖枝――發出《息爭議和》電,提出:“凡屬討赤者,雖敵爲友”的呼籲,這正中蔣介石下懷,但張作霖這個老牌的北洋軍閥太舊了,太臭了;因爲革命力量鉗制,老蔣不敢也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同他和解。

按照他定下的時間,今天上午,他在中南海懷仁堂新華宮召集各國駐華使節時宣佈,他要回關外一段時間。其實,他是要回去鎮“窩子”,後園不能起火!他已經作好了奉軍撤回關外的準備。會上宣佈,他不在京期間,有關安國軍**的種種大事,由國務總理潘復全權處理……想起會上日本國駐華大使芳澤的訕笑和不懷好意的提問,憤怒混和着沮喪不由涌上心來,像是根根芒刺扎心。

芳澤恍若就在眼前。

懷仁堂新華宮裡,當他對各國駐華使節將有關事宜剛剛宣佈完畢,芳澤發難。

“請問大帥!”芳澤霍地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幸福災樂禍意味:“據我所知,幾十萬北閥大軍已過黃河,閻錫山指揮的第二集團軍正向北京逼近,安國軍全線潰退。不知大帥有何扭轉局面的對策?”

他沒有答理芳澤的挑釁性提問,只是不置可否地,很有派頭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軍政部何豐林,手一揮,示意這個簡單的問題由何豐林回答。堂堂安國軍大元帥,不屑於降低身份,回答一個普通大使,儘管是日本大使的提問。今天,他在中南海懷仁堂接見各國駐華使節,本身就是一個破例。

聽從他的命令,一手策劃、逮捕、殺害了著名共產黨人李大釗和著名報人邵飄萍的軍政部長何豐林,身材高大,戎裝筆挺,面目獰厲,佩陸軍上將銜。表面上看來,還像那麼回事情,其實是個庸才,這些場面他根本應付不過來。但大帥點到了,又不得不說,何林豐只得硬着頭皮說下去,說得疙疙瘩瘩的,一句一個頓號,全然不得要領。更丟人的是,軍政部長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麼的,說不下去就喝水,讓他把安國軍**的臉丟盡。

在場的各國外交使節們,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更有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不滿甚至鄙屑神情。新華宮裡,一時嗡嗡營營,不**靜。大帥的臉面掛不住了,氣得面紅耳赤,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想當場發作,又有顧慮。幸好外交部長王蔭泰圓滑,有學問。待軍政部長全然不得要領的長篇廢話剛告一段落,王蔭泰立刻截住,正色聲明:大帥今天接見各國駐華使節,是日理萬機的大帥降尊紆貴,本着對各國**的友好,本着對各國使節特別的關懷。大帥此舉,一是看望大家,二是同各國**駐華使節作短暫的告別云云。外交部長說完這些,宣佈散會……

暮色朦朧地走近,眼前粉妝玉琢的中南海有些模糊了。

能有什麼辦法阻止北閥軍前進的步伐呢?看來是不行了!身着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身材瘦小,長相精緻,有一雙炯炯發光棕色眼睛的張作霖苦笑着搖搖頭,將寬袍大袖中的雙手抄在身後,在海子邊踱起步來。他邁出的步子很輕,可以說是無聲無息。那副機警、狐疑的樣子,很像是東北大森林中尋找獵物的蒼狼――蒼狼在尋找或是逼近獵物時,步子總是邁得輕了又輕,恍然間,他又像一個窮愁潦倒,澤畔苦吟的詩人。

這天下午,很少接受記者採訪的他,在純一齋破例接受了美聯社記者約克專訪。

約克注意到,在大帥這間會客室裡,已經收拾得簡潔如同水洗,令人驚異的是,即如現在,在大帥那張臨窗的碩大鋥亮的辦公桌上,這時,還擺着一本翻了開來的毛邊紙的《三國演義》。顯然,這書,大帥須臾不離;是大帥的思想武器和精神武器。

採訪的時間長達一個半小時。這是大帥生平受記者的惟一一次專訪,也是最後一次。

張作霖回答了約克的諸多提問。回答中,他毫不隱諱自己的寒微出生,他甚至這樣說:“英雄不問出身。當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反對秦始皇暴政時,陳勝就有這樣一句留傳千古的名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談話中,張作霖不承認他的失敗,他認爲他的退卻是暫時的。他認爲,如果國共聯合組建的北閥軍一旦得天下,那就將陷中國於萬劫不復之地,會帶來赤禍漫延。他承認,他是靠日本人起家的,但他也給了日本人許多好處,招來許多罵名。與日本人的關係,這並非出身他的真心,而是逼不得以。而當他一旦羽翼豐滿之時,他是要把日本人徹底驅逐出東三省,驅逐出全中國的。

“從地圖上看,我們中國像是一隻雄雞,我們東北就是雄雞頭上通紅的冠子。俄國人、日本人就像兩隻爭相爬上雞冠吸血的吸血蟲。我作爲東北王,作爲安國軍**大元帥,就是一心要將這兩隻血吸蟲從雞冠打下來、拍死。就像當年蜀國劉皇叔劉備,爲恢復漢室竭盡努力。然而,劉備最終落死四川白帝城,壯志未酬,長使英雄淚滿襟。”說到這裡,張作霖的臉上明顯呈現出一種悽然慘然。

“等等。”美聯社記者記到這裡,要他解釋“恢復漢室”這話所指。

“就是恢復儒家禮議。而要恢復儒家禮議,匡正禮崩樂壞,首要的就是要堅決討赤,反對、防止赤禍漫延。”說到這裡,大帥再三強調:“要恢復、捍衛中國傳統的三綱五義,君君臣臣……”他希望上蒼保佑他不要落到劉備那樣的下場。

談到東北,張作霖認爲他對東北的貢獻頗多:民國伊始,全國大亂,各地軍閥割踞,狼煙四起,人民生靈塗炭,經濟凋零。而因爲他的關係,惟東北三省安定,人民基本上安居樂業。十多年間,東三省經濟得到很大發展。爲了加強說這些話的分量,他列舉了好些數字,作爲他這些話的論據、根據。

看得出來,“鬍子”出身的大帥,思維並不很嚴密,但可以從他的談話中清淅地理出一條脈落,這就是大帥採取、信奉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爲了達到目的,他可以認賊作父,可以不擇手段。他的最高目的,就是當大元帥,統治全中國。而一旦最終、確切地達到了目的,他將不遺餘力地將他不喜歡的帝國主義勢力,確切地說,就是將日本和蘇俄勢力乾淨、徹底地從東三省,從全國驅逐出去。在本質上,他無論對蘇俄,還是日本,都是深惡痛絕的。他的治國綱領就是維護中國傳統的三綱五常,堅決反對革命。大帥本質上、骨子裡是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

約克先生走筆沙沙,他把時間掌握得很好,當他將張作霖的全部談話記錄完畢之時,剛好一個半小時。於是,美聯社記者這就擡腕看錶,站起身來,向大帥告辭,並感謝大帥接受了他的獨家採訪。

當陪侍在側的大元帥府侍從武官長過來,準備將美聯社記者送出時,爲人素來傲慢,時年55歲,精幹瘦小的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竟親自送美聯社記者出門。來在高高的大紅門檻邊,張作霖這才止步,對出了門檻,已經融入外面黑夜的約克揮揮手,不無幽默地說了一句時髦語言:“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能在奉天我的大元帥府再次接受你的採訪!”

北京初夏的天亮得早。

北地的天像北地的人一樣,乾脆。黑夜的逝去與白天的來到,似乎之間沒有任何過度、交接、纏綿。當黑絨似的夜幕一卷,風姿綽約的中南海就顯現在清新亮麗的晨曦中。時間還早,大帥卻已經準備動身去火車站了。當身着民國大禮服,神態凝重的張作霖大帥帶着六夫人馬晶晶,在衛士們的簇擁下,步出住了一年多的豐澤園時,候在門外的少帥――小六子張學良、國務總理潘復和三公子張學曾、何豐林等都上前問大帥安、給大帥送行。

車隊起動了。大帥的轎車居中,侍衛車負責開道、押後。車隊一行首尾銜接,浩浩蕩蕩沿着中南海花木扶蘇的道路向前開去。中南海幽深清靜,車輪輾過時發出陣陣好聽的蠶吃桑葉似的沙沙聲。

張作霖大帥昨夜沒有睡好,不知是考慮問題,還是難捨故都,昨夜他在牙牀上輾轉反側,幾近通宵未眠。這會兒,他被穿在身上的嶄新的軟質黑色緞面的蘇繡長袍馬褂一襯,越發顯出神情的萎頓、憔悴。大帥癱了似的,將身子斜斜地倚靠在車座上,當轎車離開豐澤園那一刻起,他就撩開淺網窗簾,神情專注地打量從眼前掠過的中南海景緻,流露出一種很深的惆悵和纏綿悱惻的情緒。這在“鬍子”出身的大帥身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哲人有言:大丈夫做事憑理智,女人做事憑感覺。這個時候,在旁一直關注着大帥的六夫人馬晶晶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不過,她沒有細想下去;她現在一心想的是,如何克盡妻子的責任,照顧安慰大帥;以及回到奉天大帥府後,面對爲“大”的盧夫人等,她該如何同她們相處,如何過日子……

“馬兒!”大帥一聲親暱的呼喚,將沉思默想中的她喚醒。擡起頭來,這才發現車隊已經在過天安門。

“你看這白玉華表,你看這金水橋,你看這紫禁城……”大帥將身子前傾,忘情地指着從車窗外一掠而過的故都景緻。一輪朝陽正在升起,故都的清晨瑰麗、明淨而又大氣。也許是大帥事先吩咐過,車隊經過這一段時,減緩了車速,而大帥一直目不轉肯睛注視着外面的景緻。六夫人這才明白,大帥之所以這麼早走,是想抓緊時間好好再看看北京。善解人意的她,依偎在大帥身邊,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一隻溫潤的纖纖玉手,輕輕握住大帥的手。

大帥沒有轉身,只是用他一隻瘦骨嶙峋卻是有力的大手,將六夫人的手握得緊緊。

北京車站到了。車站戒備森嚴。月臺下停放着大帥的專列,專列共22節車廂。大帥乘住的那節車廂掛在中間,非常醒目――專列是前清廷慈禧太后出外乘坐的花車,是一節藍鋼車,備極考究。專列前面有壓道車,飯車在後面。由電訊總監周大文親自率領的二十名電訊人員,已經早到了。在站臺上列隊恭迎大帥的,還有一連旗幟衣服鮮亮的官兵,他們是大帥府侍衛長許蘭洲少將過挑過選出來,最後又經少帥一一審察過的。這一連官兵,是要隨車一直護送大帥回奉天的;他們訓練有素,儀表端莊,身材高大勻稱,武器裝備先進,軍容嚴整。因爲大帥離京回奉是絕對保密的,因此,當大帥從轎車上緩步而下,走向月臺時,簇擁在大帥身邊的只有少帥張學良,三公子張學曾、國務總理潘復和軍政部長何林豐等寥寥幾人。得到消息特意趕來送行的,除了上京有事,還需留京一些時日的總參議長楊宇霆外,只有孫傳芳――這個原先的一路諸侯,佔據南方數省,也曾不可一世的軍閥,現在被北閥軍打得丟盔棄甲,從福建逃到北京,寄身於張作霖、張學良父子門下,掛了一個安國軍**副總司令的虛名。

當大帥攜六夫人、三公子學曾和一干大員何林豐、劉哲、莫德惠、靳雲鵬、於國翰、閻澤溥、日籍顧問町野、小六子少帥張學良、國務總理潘復等上車後,大帥讓少帥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少帥這就向父親告辭。小六子有些詫異,性格向來堅毅的父親,揮手向自己作別時,一雙棕色的、與常人不同的眼睛裡竟有淚花閃爍。

九時正,專列準時駛離了北京。

陪同大帥坐在花車裡的除六夫人,三公子學曾外,還有國務總理潘復、段祺瑞執政時期當過國務總理,後來倒向張作霖,現爲安國軍大元帥府高級幕僚靳雲鵬、楊毓旬和日籍顧問町野。大帥同他們談了一陣時局。在談話中,大帥大罵馮玉祥;罵馮玉祥是倒戈將軍,直系主帥吳佩孚就是吃了馮玉祥的虧,他張作霖又何嘗沒有吃馮玉祥的虧?他說,早先馮親蘇親共,而在1927年的“四一二”事變以後,馮玉祥又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在他的部隊中清除共產黨人,不過話說得很好聽,做得也好看,說是“禮送共產黨人出境”。其中被他“禮送出境”的就有後來在共學產黨內展露頭角的著名共產黨人***。馮玉祥就此宣佈同共產黨人斷絕一切關係,同蔣介石通力合作,當了更大的官……

不過,他說,目前看來,倒戈將軍馮玉祥也是可以爭取利用的。說到這裡,大帥思緒一轉,他說,現在北閥軍第二路總指揮,山西土皇帝閻錫山或者是可以利用的――“死馬當成活馬醫”。車到天津後,他讓談判專家楊毓旬同日籍顧問町野下車,轉道去山西去同與馮玉祥一樣,見風使舵,見利忘義和閻錫山談判。大帥說,只要他張作霖捨得出價,大局也不是沒有轉寰的餘地……況且,小六子正在積極備戰。

大帥談的這些,日籍顧問町野頻頻點頭,楊毓旬更是極力 贊同。其實、他們是不想、不願跟張作霖回奉天,巴不得快點下車。

專列近午時到天津,作短暫停留。陪同大帥坐在花車裡,聽大帥半天高論的國務總理潘復、以及靳雲鵬、楊毓旬、町野等人按事先計劃,起身向大帥告辭。他們很恭敬地向大帥鞠躬、致禮,並說了些祝大帥一路順風,政躬安泰,早日返回故都北京類套話後下了車。

車離天津後,三公子陪父親和六夫人吃了飯,回隔壁自己的車廂休息去了。這樣,大帥的藍鋼車廂――當年慈禧在太后獨享的花車裡,沒有了多餘的人,剩下的是大帥夫婦,流露出來的自然是一番別樣的家庭氛圍。

“雨亭!”六夫人馬晶晶關切地看着大帥說:“你昨晚根本就沒有睡,這一上車又給他們講軍國大事,太累了,你看你眼睛都是紅的。好好睡一覺吧。車到山海關時我叫你。”

“你呢?”大帥打了個哈欠,神情像孩子似的。

“我給你把門呀!”六夫人說時,站起身來,扭動細腰向裡間走去――這節藍鋼花車,不僅堅固無比,而且華麗舒適;分裡外間,外間佈置成一箇中西合璧的客廳;裡面是一間臥室,除一架靠壁的席夢思大牀外,小巧精緻的的西式壁櫃、梳妝檯等等一應俱全。臥室裡面,還有一間盥洗室,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供應。大帥喜歡吃的水果點心,比如富有關外特點的薩琪瑪、錦州蘋果等等應有盡有。而且裡外間都有暗鈴,有什麼事,喚什麼人,只需按一下暗鈴。

六夫人雖年輕,卻很賢惠,在臥室裡先是給大帥理好了鋪,再給大帥寬衣解帶。當大帥睡在柔軟寬大的席夢思牀上,六夫夫給大帥蓋上一牀比棉花還鬆軟的鴨絨薄被,她要走時,手卻被大帥拉得緊緊的。六夫夫只好返過身來,用那雙點漆似的黑眼睛看着大帥。

“我要你陪我睡。”大帥說。

六夫人一笑,露出一口珠貝般的牙齒。她被大帥拉來斜偎在牀上,這就更突出了她美妙的身姿――細腰豐乳肥臀――年輕漂亮成熟女性的特點,這會兒在她身上展露無遺。

“雨亭,你好好睡。”她像哄孩子一樣,哄着張作霖:“我在你身邊,你睡不好的…….”

“你不在我身邊,我才睡不好!”張作霖說時用雙手抱緊六夫人的細腰,用勁往裡一提一拉。“鬍子”出身的張作霖畢竟有勁,他用勁一帶,就將六夫人旱地撥蔥般拉離了地,她趁勢將腳上的半高跟軟底皮靴一褪。嗒、嗒兩聲,她腳上那雙牛乳色的半高跟皮鞋掉在地上,人已經進了被窩。

山海關車站到了,在車站迎候大帥的吳俊升將軍上了專列。

已是黃昏。東北大管家吳俊升在大帥面前正襟危坐,不待大帥發問,他向大帥彙報起山海關防務來――他知道大帥這會兒最關心山海關防務。什麼步炮結合,縱深防禦,火力配備,海陸空協同作戰……吳俊升一一道來,如數家珍。隨着吳俊升的描述,展現在張作霖思想上的“天下第一關”山海關,真個是讓北閥軍有來無回的兵山一座,一座兵山。

愉快的談話不覺時間流逝。似乎剛一會,黑絨似的夜幕就涌進了花車。車廂內電燈亮了。車輪叩擊出的鏗鏗鏘鏘聲中,專列進入了夜間行駛。晚飯時,大帥堅持盛邀吳俊升相陪。

飯後,吳將軍起身告辭,要大帥早些休息。

大帥臨睡時已是深夜。這時,專列在一個大站稍作停留。上來的是奉天憲兵司令齊恩銘。齊恩銘來到花車,向大帥報告沿途警備情況。大帥素來不喜歡齊恩銘。齊恩銘畢恭畢敬地站在大帥面前報告時,大帥卻將頭調到了一邊去。窗外,在沿線若明若暗的燈光映照下,大概每隔十來步就有步哨警戒。步哨面向外立,持槍作預備放姿勢,保持着相當的警惕。

奉天憲兵司令齊恩銘本來說話就不很利索,再看大帥一副厭煩他的樣子,不由心中緊張。這一緊張,辭不達意處就更多。大帥不無厭煩地將手一揮,中止了齊恩銘的報告。本來奉天憲兵司令還要將心中多日來對日本人的疑竇和盤托出:兩天前,日本人封鎖了離奉天很近的要道――老道口,日本人在裡面鬼鬼祟祟鼓搗了兩天,他總覺得有什麼陰謀,會不會對大帥回奉構成危險!但是,大帥不讓他再說下去。

大帥頭也不回,只是淡談地問了齊恩銘一句:“專列到奉天是什麼時候?”

“報告大帥,專列如果保持這個速度,到奉天大概是明天早晨七時。”

張作霖揮了揮手說:“就這樣吧,你走吧!”奉天憲兵司令這就只好給大帥敬了個軍禮,退出去了。就這樣,大帥性格上的武斷、輕率和對人的偏見,讓最後一線生機與他失之交臂。

專列上各個車廂裡的燈光開始相繼熄滅;只有一前一尾共計三個車廂裡始終亮着燈――那是高度保持警惕的衛士們和24時輪流值勤的電訊處的電訊員們。

東北大平原六月的晨曦瑰麗而又舒適宜人。最初,在黑絨似的天幕上,透出一塊淡青。很快,這淡青擴散開來,幻化成一片粉紅;粉紅之後又迅速派生出無數道胭脂色。無數道的胭脂漸漸變紅變亮,就像一顆飽滿的石榴就要爆裂開來。於是,黑絨似的夜幕上彷彿起了一陣響聲,黑夜受到驚嚇,海水退潮似地快速隱退下去,而光明,則像漲潮似的,迅速填補了之間的縫隙。

天地間,遼闊的東北大平原漸漸顯現出她青蔥無垠的倩影。在專列兩邊展現開來無邊無際的青紗帳,成排成林的鑽天白楊;還有那些被濃蔭掩隱的點點農舍、河渠蘆葦……全都在巨大的蒼穹下漸漸顯露出來,呈現出一種博大、清新而又帶有一種黎明時分鄉間慵懶、甜蜜的氣息。地平線的遠處,流露出了奉天城的輪廓。

張作霖大帥乘坐的專列,迎着****的第一線曙光,在天穹盡頭風馳電掣地鑽了出來,沿着兩條從遠方伸來,向奉天城伸去的閃亮鋼軌,箭一般射來。在逼近老道口時,只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總共有22節車廂的專列,像是一條突然在肚子下受到猛然打擊的巨龍,痛苦得在鐵路上緩緩聳起身來;在一聲更比一聲響亮,一陣更比一陣猛烈的爆炸中,在它的中段――那是張作霖夫婦乘坐的藍鋼車廂,當年慈禧太后的花車,突然爆裂開來。隨即,這條巨龍被炸裂得四分五裂。現場慘不忍睹。

剛出老道口的專列被徹底炸坍炸翻了。火光、硝煙、還有人被燒焦了的臭味在黎明的空氣中瀰漫;一地都是鮮血和碎玻璃。受了傷而又被什麼夾着、壓着了的傷員發出陣陣慘叫。在斷裂的專列周圍,到處都有人捂着流血的傷口在奔跑、呼喚……腳步雜踏聲中,大帥那些還沒有死的衛士們,以及少帥爲防不測,加派到車上來的一連京師衛戍部隊官兵,他們訓練有素,馬上在炸坍的專列兩邊站成一排,作好戰鬥準備。有一小隊官兵直奔藍鋼車尋找大帥夫婦和三公子張學曾,兼管其他大員;其他官兵拼命開槍向兩邊野地射擊。他們手中的新式捷克機槍,連射步槍噴吐出狂風驟雨般密集的火舌,他們是盲目射擊、作防止性掃射。

猛烈的、無目的地爆豆般的掃射持續了五分鐘,直到軍政部長何林豐氣急敗壞地趕來喝令停止。何林豐留下一部分部隊警戒,讓更多的官兵迅速投入到搶救中去。天已大亮。現場的一派慘狀看得更清楚,觸目驚心:扭麻花似癱在地上的專列,數大帥乘坐的那節藍鋼車廂炸得最慘,整個車廂全部坍下,已不成形。緊跟在花車後邊的幾節車廂,都在冒煙起火……南滿鐵橋東側,橋欄被炸得朝天聳立起來,水泥墩被炸掉三分之一。奇怪的是,就在離它不遠處的那座孤零零的,像只筆插在原野上的高高哨樓卻完好無損,像是有人精心計算過似的――就是這座日本人的哨樓,在這場慘禍中起了關鍵作用。日本人爲了炸死張作霖,在老道口內埋設了足足五百噸的**;起動****就安裝在這高高的哨樓上。當張作霖大帥乘坐的專列進入老道口後,預先守候在哨樓上的一個名叫黑田的日本關東軍大佐親自按動了觸發電鈕。

吳俊升將軍的屍體被最先被尋到。他死得很慘,頭頂上被一根炸飛的大鐵釘插了進去,穿了個對穿角。一道汨汨流淌的鮮血,像一道彎彎的蚯蚓,爬過他寬寬的額頭,再爬過他那道濃濃的劍眉,最終在臉頰上停留下來,結成一個暗黑色的痂;像是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大半生沒有死,卻死在大帥這列很舒適,看來也很安全的回奉天的專車上的吳俊升將軍,死得很痛苦、很不甘心;他大睜着一雙眼睛,漠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奉天城下青灰色的黎明。

被炸死的六夫人馬晶晶是兩個衛兵用擔架擡出來的。他們用一條臨時從專列車窗上扯下來的大紅金絲絨窗簾遮蓋住她的全身。另一個留在大帥身邊回奉天,叫儀我的的日籍顧問滿身是血,捂着頭向車站方向跑去。奉天省省長兼東北大學校校長莫德惠受了傷,滿身是血,他是被兩個兵用擔架從車上擡下來的。安國軍**教育總長兼京師大學校長劉哲也受了傷,不過他是自己走下來的……大帥不待見的奉天憲兵司令齊恩銘卻是命大福大,居然秋毫無損,而且他不知從哪裡去找來了一輛破舊的小轎車,要人將受了重傷的張作霖大帥小心翼翼地擡進轎車;一溜煙向着奉天城開去,破舊的小轎車兩邊是一隊提着槍跟着跑的護衛官兵。

奉天大元帥府救援人馬,聞訊趕來了。所幸三公子張學曾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驚,被擁着上了救護車。列車上的人都相繼走了,而大帥府電訊總監周大文有心,總覺得現場可疑,他帶着勤務兵,用一架德國蔡斯相機對現場進行拍攝時,勤務兵郭萬元忽然驚叫一聲:“處長,不好,你看!”

周大文擡頭一看,鐵路上。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隊日軍,正持槍向這邊躍進。情知不好,周大文趕緊帶着勤務兵郭萬元鑽進車,讓早已將車發動的司機駕車飛快逃離了危險區。

這個早晨,當老道口發生天大的慘案時,大帥府中的人全然不知。素有早睡早起,吃齋唸佛的的盧夫人,收拾齊整,在佛堂裡打坐唸經。她雙目微閉,挺直身肢,眼觀鼻,鼻觀心。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老式婦人,不懂軍國大事。這會兒她手中篤、篤地敲着木魚,口中雖念着南無阿彌陀佛,心中卻計算着丈夫回來的時辰。不久,差官忽來驚報:“大帥在老道口被炸,受了重傷;載着受了重傷大帥的車已到帥府門口”時,聽到噩耗的盧夫人一驚而起,繼而和一家大小慌作一團,亂作一團。盧夫人跑出門去時,那輛載着大帥的破舊小轎車已經直接開進內院,停在了小灰樓下。大家說,小心,小心。府中的衛士們幫着王憲武將大帥從車上擡下來,直接進了樓下佛堂邊的小屋子,讓大帥躺在雕花大牀上。

大帥滿臉滿身都是血,大家一時不知大帥傷在哪裡,也不知傷得如何?侍候在側的大夫人――也就是盧夫人只是哭。所幸大帥神智尚清醒。這時,聞訊而致、醫術高明的杜醫官給大帥施行緊急救治,他用剪刀嘶地一聲將大帥血古叮噹的衣服剪開,發現大帥的傷極重,已斷一臂,失血很多,身上還有多處致命傷……

張作霖自知生命已到最後關頭,不過還能說話。他對候在身邊痛哭流涕的結髮妻子盧夫人,還有衆多妻妾吃力地囑咐:“我,我受傷太重。恐怕不……行啦。”說着,閉上眼睛喘息一陣,又睜開眼睛,着意叮囑盧夫人:“告、告訴小六子(張學良),讓他,快,快回奉天,掌握局勢。讓他好好幹吧,以國事爲重。”說着聲音越漸低微:“我,我這副臭皮囊,算不了什麼!”張作霖說完不久瞑目長逝,時間定格在1928年****上午九時,東北大帥張作霖時年55歲。

叮鈴鈴――!

奉天交涉處處長高清和剛上班,急促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高處長拿起電話,電話是日本駐奉天領事館領事龜田打來的。

“高先生!”這個日本人一口東北話說得溜溜的:“老道口事件是怎麼回事?”這個日本領事已經將老道口定性爲一個事件,而且語氣中有故作的驚訝,誇張;明顯地是豬八式過河――倒打一扒。高處長雖然暫時不完全明白大帥慘死的一切,但他知道,“老道口事件”肯定是日本關東軍精心策劃乾的。龜田這時心急火燎打來這個電話,很可能是從一個側面進行試探,他沉着應對。

“現在的情況還不十分清楚。”高處長說:“但一定會很快水落石出,緝拿真兇。”

“我之所以急着給你打這個電話來,”心虛的龜田,不經意露出了狐狸尾巴,他通知高處長:“我剛從關東軍司令部參謀長齋藤將軍處得知,這事是南方(國民黨)**派來的便衣特務所爲。”

“恐怕要調查了才能下結論,現在首要的是到現場調查。”

“我就是約請你們交際處派員同我們會同去現場調查,完了好統一口徑。”龜田強調:“事發後關東軍嚴密保衛了現場。”略爲沉吟,他煞有其事地說:“你最好派兩個有經驗的工程技術人員去到現場!”

強盜、霸道!高處長憤憤地想,我們家裡發生的事,你關東軍憑什麼封鎖我們的現場?又憑什麼對我們指手劃腳!當然,高清和沒有在電話裡同龜田硬頂。同龜田說定了雙方到場的時間後,高處長就此事在電話上請示了軍署參謀長臧士毅獲准,帶相關科長關庚澤和在奉天兵工廠工作的兩個白俄工程師去到現場。

這是事發後第二天上午10時。

到了現場看得出,日本關東軍對現場明顯地動了手腳、作了好些修整;但爆炸太過猛烈、事件太過慘烈,好些地方是遮掩不了的。在現場,科長關庚澤作了爆炸現場記錄:橋幫被炸變型。橋上兩邊的鐵柵欄被炸飛很遠。橋下的橋墩被整個削去一大半。堅固無比的藍鋼火車,被炸得像一條開膛剖肚的長龍。張作霖家人以及親信大員所乘的兩節車廂完全被炸裂、炸飛,只剩上了兩節車廂下面的底盤……

面對現場的慘烈,高處長對西裝革履,團臉厚背,一副圓圓的眼鏡後轉動着蛤蟆眼,一臉絡腮鬍子,東瞅西看,賊眉賊眼的龜田說:“龜田先生,怎麼樣,你對此作何判斷、評價?白俄工程師經現場勘察,可以判定,昨天早晨的爆炸起碼用了500公斤**,這個量得一個大卡車才裝得下。你說,那幾個南方特務能做下這麼大案子嗎?”

龜田不能自圓其說,用手託了託眼鏡,現說現編:“高處長不要小看這幾個南方特務,他們可是受過專門專業訓練的。”

“我就不懂了!”高處長不給龜田一點喘息、躲閃之機,跟蹤追擊。“你說這事是南方特務乾的?領事先生不要忘了,老道口可是貴方關東軍嚴密守衛的。零零星星的幾個南方特務怎麼進得去?而且道旁還有一個高高的瞭望樓。樓上每天24小時都有關東軍在嚴密監視。白天,嫌疑人不可能有進去。晚上,瞭望樓上的探照燈,從晚上一直亮到第二天早上,連老鼠爬過都要顯形,何況那幾個南方特務。他們是怎麼進去的?是飛進去的,還是駕了地遁去的?即便是飛或是駕地遁,也逃脫不了守軍的眼睛,對吧?”

“這個、這個!”龜田有些抖不圓泛了,有些招架不住了,不過、傢伙確實鬼、打得滑。只見他那雙蛤蟆眼在圓圓厚厚的眼鏡片後轉了一轉,又找到了理由,他搪塞道:“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嗎叫‘百密一疏’嗎?當班的兵們疏忽大意也是有的,他何讓訓練有素的南方特務鑽了空子也是有可能的。”說時明顯地不耐煩,他橫蠻地把手一揮,說:“我們的聯合調查到此爲止。回去後,我搞一個調查報告出來,明天一早派人給你送去,你簽名蓋章。此報告作爲我們共同對外宣傳的統一口徑。”

高處長毫不退讓,柔中有剛,他軟頂一句:“那我得看了閣下所寫的調查報告才說。”然後,他們各上各的車,離開現場。

奉天(現瀋陽)是東北的一座名城。它與同樣是名城的哈爾濱和長春,有明顯區別。靠我國最北邊,與蘇聯一河之隔的哈爾濱,被稱爲東方巴黎。這座城市中,西方哥特式建築、俄式建築、日式建築比比皆是,相互媲多。這座北國名城,總體上顯得幽靜、莊重、大氣、洋氣。處於哈爾濱和奉天之間的長春,則以綠色幽靜聞名,有“春城”之稱。而奉天,是關外最大最繁華的城市。是東三省的經濟、文化、軍事等方方面面的中心。歷史上,好些朝代在這裡建過都、比較有名的是金、清兩代。它是關內關外重要的交通通衢地和南北貨物交流、交融、運輸的重要集散地。

“老道口”事發的第二天晚上。最能展示奉天風情風景、也是奉天最熱鬧的中央大街上,大概在十點鐘左右,坐落在大街中段那座有名的奉天電影院的一場電影散場了。從裡面踢踏踏走出一羣身穿和服,腳登木屐的日本男女。他們大都興高彩烈,用日語沙沙拉拉地邊走邊談,因爲他們剛剛看了一部大肆宣揚日軍武力的電影《啊,日本》。這部影片展示的是日俄戰爭中,日軍在中國東北的土地上大勝俄軍的故事。

這些日本人的興奮、自豪,是從電影上得來的,多少隔了一層。而現實中,他們皇軍的威風、皇軍的戰鬥,馬上就會讓他們過眼癮。

奉天廣場離奉天電影院很近。這是在市中心。平時就熱鬧,晚上更熱鬧。廣場上,耍雜耍的、各種賣藝的;還有在廣場四周,點上一星如豆的煤油燈、電石燈,隨便擺個地攤賣書的、賣字畫的、賣小吃的、賣小玩意的……林林總總,人來熙攘,熱熱鬧鬧,構成了一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中期,奉天一道畸形斑斕的特定場景、風景。這羣看完電影,走到奉天廣場的日本人,就要相互揚手,道一聲“撒喲那啦”(再見),各自回家的時候,一溜四輛日本軍車組成的車隊,首尾銜接,押着犯人,緩緩而來,殺氣騰騰。這就馬上吸引了這些日本人和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有不少人跑上去圍觀。一前一後開道押後的軍車,每輛車上有十來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一副馬上就要投入戰鬥的樣子。每輛車的車棚上,架兩挺歪把子機槍。槍手將一半身子伏在車棚上,手搭扳機,歪着頭貼着槍柄,覷起眼睛不知在朝哪裡瞄準,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他們馬上就會開槍掃射。他們身後,站在車廂兩邊的士兵,一邊四個,端着比他們人還高的三八大蓋槍,朝車下觀看的人羣虎視耽耽。

押送犯人的軍車是第二輛、第三輛。這兩輛車上總共十來個犯人,全被五花大綁,個個蓬頭垢面,低肩聳背。他們被身後全副武裝的日本大兵要麼是扯着頭髮,將頭扯起來望天;要麼就是扯着頭髮,按得來大幅度彎腰低頭。這些犯人都不能說話,看他們出不贏氣的難受勁就知道,他們的嘴裡被塞進去了爛毛巾、爛襪子之類堵塞物(這樣的缺德事,鬼子是幹得出來的),而且塞得很深。犯人胸前一律吊着一塊沉重的大木牌子。牌子上,用大黑字寫着他們的名字某某,還用紅筆打了勾,表面他們是要被處決的。在他們的名字下,都標有“老道**炸犯,南方特務”字樣。四周燈光黯淡。黯淡的燈光在日軍頭上的鋼盔、他們的歪把子機槍、上着刺刀的三八大蓋槍上游移、閃爍、跳蕩。日軍的殘暴、凶煞,“南方特務”的慘狀……匯同起來,特別的陰森恐怖。就像閻王爺忘了上鎖,從地獄中跑出來的一批惡鬼,要當衆表現將人五馬分屍、下油鍋等種種慘不忍睹的酷刑似的,讓人看得毛骨悚然。

車隊在緩緩前進。就在圍觀的人們驚悚、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時,人羣中,突然有人訝然有聲。他用手指着第二輛車上,一個被按着頭的犯人說:“呀!這不是在老道口做工的、住在我們那個大雜院中的二愣子嘛!他咋成了南方便衣特務?”

就在衆人聞言大驚,圍上來向他打聽詳細時,人羣中突然鑽出兩個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便衣特務,掏出手銬,“咔!”地一聲,將這個講真話的人銬起來,又手腳麻利地往他嘴裡塞了條帕子,也不管在場的羣衆如何抗議指責,他們生拉活扯地將這個人拉到他們停在暗處的三輪麾託車前,扔死魚似地往拖斗裡一扔。隨即,麾託車託托地、一陣風似地向日本奉天憲兵司令部方向揚長而去。都知道,那是一座閻王殿,這人進了奉天憲兵司令部,就不要想活着出來了。這就有人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也在這裡看的日本男女,他們心虛,趕緊呱噠、呱噠地踩着腳下木屐,逃似地回家了。

夜深人靜。從奉天西郊亂墳崗方向傳來一陣叭勾、叭勾,前抑後揚,日本三八大蓋槍發出的特殊槍聲。靜夜中聽來,特別驚心。奉天西郊亂墳崗是日本關東軍的殺人場。這個晚上,日本關東軍將剛纔遊街示衆的十個“南方便衣特務”都殺了。其實,他們哪是什麼“南方便衣特務”?他們都是些窮苦勞工,他們都是替罪羊。

又是早晨。奉天交涉處處長高清和剛上班,日本駐奉天領事館領事龜田居然趕了過來。見到高處長,這個日本人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打印好的中日文對照的《關於老道**炸現場調查報告》拍在桌上,要高處長簽字。

高處長拿來看了。《報告》牽強附會地認定老道**炸是“南方便衣特務所爲”。

“龜田先生,這個字我不能籤!”高處長將報告還給這個日本人,義正辭嚴地說:“從爆炸現場來看,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南方便衣特務所爲。”

“那你認爲是何人乾的呢?”龜田咄咄逼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說:“昨晚上那十來個南方便衣特務在遊街示衆後,都槍斃了,這,你知道吧?”這就是明顯的無恥威脅了。

“老道口事件是何人乾的?不好說。要調查清楚才知道。我相信,只要認真調查就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高處長說時,一聲冷笑。

“高處長,你就簽了吧!”龜田換了副面容,緩了緩語氣,對高清和說:“這事,昨晚那些被槍斃的南方特務都供認了,你這又是何必!希望高處長能和我們合作,這對高處長有好處。這事久拖不決,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高清和知道,如果他一簽,日本人就會登報大肆渲染,逃脫干係;而他不籤,日本人對他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但是,高清和是個有良知、有民族氣節的人,堅決不籤。他擲地有聲地對這個日本人說:“大帥屍骨未寒,事情並未弄清,這個字我不能籤!”

“不籤?這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你可要想清楚了!”龜田怏怏地收起他泡製的假報告。他看着高處長,就像響尾蛇發作,瞪大眼鏡後的蛤蟆眼,懷着最後一絲希望,逼視着高處長,如此威脅道。

“不籤!無論如何現在我不籤、不能籤!”咦,龜田心中暗暗驚訝。他沒有想到這個平時蔫不嘰嘰的半老頭子竟有這樣的膽量,有這樣的民族氣節!這會兒,龜田急得就要上火了。關東軍司令武藤信義元帥要他辦成這事,而且要快辦、辦好。其實,關東軍司令武藤信義元帥的意思,也是日本內閣的意思。張之霖之死,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美、英、法、蘇等大國、甚至與日本友善的德國都紛紛向日本提出照會,要求日本立即對張作霖之死作出合理解釋。這個時期的日本,可以在中國東北興風作浪,可以欺負積貧積弱的中國,但是對世界上美、英、法、蘇、德等有影響的大國列強不能不有所顧忌。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就像撈稻草一樣,要這個日本奉天領事出面撿順這事。希圖龜田從平時與他打交道、也比較好打交道的奉天交涉處處長高清和處找到一個突破口、找到一個擋箭牌,龜田卻沒有想到會這樣出師不利,行不通!這個平時蔫不嘰嘰,好說話的半老頭子簡直反天了!

“那好,你敢於同大日本皇軍作對!”厲內荏的龜內田還不死心,他對高處長公然威脅:“那我就借你們中國的一句話――騎驢看唱本――咱們走着瞧!”

“請便!”高清和明顯地在趕龜田了,他針鋒相對地對這個日本人說:“你知道,我們中國還有句話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你不要威脅我,也不要利誘我。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我們大帥就是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我們大帥都不怕死,我是大帥的一個小兵,有什麼可怕的!”

龜田無計可施,只好耗子似地灰溜溜去了。高清和在電話上將此事向軍署參謀長臧士毅作了報告。臧參謀長命令他:“爲預防不測,你立刻轉移……一切,等少帥從北京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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