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三這天熱鬧到了下午,所有的小姑娘走的時候都依依不捨。
信國公府的“遊戲室”實在是太有趣了,簡直就是小孩子們的天堂。
更別說還有各種精巧的點心、茶水,甚至還有伶牙俐齒丫環幫她們主持遊戲,講解規則,她們只需要跟着玩就行了。
若不是信國公府唯一的女性小輩纔剛剛出生,她們一定樂於和信國公府的小姐做個手帕交,就爲了經常能來這遊戲室玩。
顧卿滿臉笑容的送走所有親戚朋友家的女眷,回過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的都笑不出來了。
“太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先除了大衣服躺一會兒吧,我喚兩個丫頭來給你揉揉肩。”花嬤嬤一見顧卿這樣子就知道她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恩。”顧卿連多說一個字都懶張口了。
她都不知道那麼多人爲什麼能一直帶着笑,她只是笑了半天,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更別說一羣不熟悉的人扯着各種更不熟悉的話題,卻還得擺出津津有味的樣子。
太傷身了,等恢復了元氣,她要去看看小孫女,重新打個氣。
晚上,李茂回了家,照例先沐浴更衣,去方氏的隔壁看看女兒,然後才進了妻子的屋子。
方氏正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文繡說話,眼睛也半睜半閉,眼看着就要睡着了。
“都說了如果太晚就不必等了,你還在坐月子,保養好自己的身子纔是頭等大事。”李茂一看就知道方氏沒睡是爲了什麼,叫了文繡和兩個嬤嬤下去,倚在她牀邊陪她說話。
方氏有好多天沒洗頭洗澡了,只是靠丫頭婆子伺候着用熟水擦一擦,這還是盛夏,屋子裡又不能放冰盆,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要餿了,連忙把李茂往外推了一點。
李茂以前陪方氏坐過一次月子,自然知道方氏顧忌什麼,大笑着坐遠一點。
方氏等着李茂來,並不是全爲了要看到丈夫才安心,她娘今日在她屋子裡說的話讓她很不安,直覺裡這件事一定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就想和丈夫討討主意。
方氏一五一十的把小弟房裡的事和丈夫說了,又皺着眉頭說:
“那個胡姨娘到底是什麼性子,我也不太清楚,但就從我孃的話上來看,這手段實在是太厲害了。我娘那麼一個講究尊卑的人,說起這件事,竟沒覺得胡姨娘有什麼不對的,還一口一個我弟妹心眼小。”
“還有那胡姨娘,主母滑了胎在靜養,她日日在主母屋外跪着,讓下人們給見了,不會覺得她做的不對,只會覺得我弟妹平日裡太苛刻,逼得妾室都沒辦法活了。這叫我那弟妹怎麼靜養?換成誰,丈夫的寵妾在外面跪着,不咬牙切齒撕了她都算好的,哪裡能安心休息?我躺在牀上這麼一想,連睡覺都睡不安了,總覺得家裡進了個了不得的女人。”
“我一個妾室都沒有,你怎麼對這些妻妾鬥法的套路這麼熟悉?”李茂輕笑着撫着方氏的額頭。那上面擋風的巾子都快掉下來了。
“老爺體貼我,家裡沒有妾室,可是別人的家裡有啊。我以前在外走動的時候,各家主母各種咬牙切齒罵家裡通房姨娘的話聽得太多了。有些手段狠的妾室,仗着受寵逼迫主母都是有的。這胡姨娘在我娘口中還算是個本分人,可就是本分人作怪才最可怕。”
“我那弟妹是個沒城府的,除了吃癟,竟沒有一點辦法!”方氏是長姐,對兩個弟弟一直愛護有加,她娘爲了怕兩個媳婦搶她管家的權利,都不是什麼特別能幹的女人。
所以方氏乍一聽這事,今天一天都沒休息好。
在她眼裡,什麼事和丈夫商議商議,都能找出法子來。
李茂見妻子對這件事這麼在意,也不得不收起笑意,仔細的分析了一遍。
這一思索,他就覺得不太對了。
“這胡姨娘,是什麼時候進的方府?”李茂想了想,方婉的小弟弟五年前才成親,成親頭兩年肯定是不會弄出妾室來的,那就只有這幾年的事。
銘兒纔回來一年多,若不是他想着回家讀書,怕是現在還一直在方府裡和大表弟讀書呢。
他們府裡先是進了尹朝的餘孽,然後又進了岐陽王的探子,其中劉嬤嬤和幾個地位不低的僕人更是從方府帶過來的,這方府裡若是再有幾個餘孽,真是一點也不稀奇。
難不成,有人想圖謀他的兒子,才□□這麼一個棋子?
不是李茂多疑,而是這幾年來信國公府裡遭遇各種陰謀陽謀,府裡又出了許多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李茂原本就小心的性子變得更加謹慎了起來。
他實在是怕了。
“聽娘說,有兩年了。是我小弟一個同僚家中的庶女,因爲也是官家女兒,所以當做良妾擡回來的,也擺了酒。”方氏也皺着眉。
這才最麻煩。若是通房或者陪嫁丫頭擡了姨娘還好,至少出身低威脅不到嫡子的地位。如今她這弟妹還沒有兒子,若是胡姨娘先冒出個庶子,那就出了大丑了。
她家因爲她陡然成了信國公夫人的緣故,一舉一動都可能成爲京城其他人家的談資。
“兩年……”李茂的心放下去一點。
“我看你也別東想西想了,想多了也是無益。我明日下朝後去吏部找下你小弟,和他聊一聊,讓他做的不要太過。”李茂做出胸有成竹的樣子來安慰方氏。
“我是他姐夫,我說的話他總是要聽的。無論那女人再厲害,能靠的無非是男人,若是你弟弟不再寵她,她也翻不出天去。”
方氏聽丈夫這麼一說,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第二天下朝,李茂去了一趟吏部。門口的小吏還以爲李茂是來找尚書張寧的,連忙就要飛身進去通報,待聽到找的是驗封司的主事方毅,那小吏露出了一個瞭然的笑容,轉個方向就去吏部的驗封司找方主事去了。
方主事是信國公的妻弟,但平日裡信國公對他並不十分關照,倒是張尚書看在兩家姻親的份上對他照顧良多。
想不到今日是信國公來找。
方毅聽到小吏的通報以後,滿心疑問的走進了吏部接待外客的廳堂。
莫非是姐姐出了什麼問題?
方毅對姐夫行了禮,連忙問道:
“姐夫今日前來,是有什麼要來訓示弟弟的嗎?”
“你說的沒錯,我正是有事來訓示你的。”李茂的話成功的讓方毅瞪大了眼睛。
李茂當下板着臉把他寵妾滅妻的行爲斥責了一番,還把他如果讓胡姨娘先誕下庶子的危害說了個乾淨,其言辭之冷厲,讓方毅的頭上直冒汗。
其實他娘昨日回家就已經對他說過一遍了,甚至還讓胡姨娘閉門靜心思過,不準在出門半步。他心裡喜歡胡姨娘的溫柔可人,可見到一個兩個三個都來罵他,甚至連他的姐夫信國公都專門來警告,想來確實是他做的不對。
他當下喏喏稱是,答應一定不會寵妾滅妻,更不會先弄出個庶子來。
李茂先嚴詞喝問就是爲了讓方毅對他產生懼怕感,待看到敲打的這個內弟差不多了,這纔不經意似的問他:“你那胡姨娘,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進的府?”
方毅苦着臉說自己當年剛從翰林院進了吏部的時候,只是一個小官,四處受排擠,直到後來張寧任了新的吏部尚書纔算好了來。胡姨娘的父親胡仲亭是他們司裡的另一位主事,也是外調回來,和吏部其他官員一般受到排擠,兩人處境相似,難免有些惺惺相惜,漸漸就走了近了些。
後來這位胡主事想把他家庶女給他做妾,他看他家庶女長得還算端麗,性子看起來也是個柔順不惹事的,就娶了回家。
李茂把這前因後果問了清楚,又記住了這胡主事的名字,便又再三囑咐方毅千萬不要偏袒妾室,否則貽害全家,這才離了吏部。
他如今已是一部尚書,手中自然有無數人可用,只是派了幾個人稍微打探了一下,就知道了這胡主事是什麼人。
此人乃是張寧在通州任職時的都事,張寧調任回京的半年後也升入了京中,因在通州經歷司的考覈三年都爲上,所以官升半級,成了吏部一司的主事。
李茂得到這個結果,渾身力氣都泄的乾乾淨淨。
原來是這個原因!原來是這個原因!
怕是張寧回京後看到侄子癡肥的樣子,就在想着如何報復他的妻子了。
給他房裡塞妾張寧是做不到的,但給方婉的弟弟房裡塞一個妾室還是容易的很。他甚至都不掩飾這個胡仲亭曾是他的下屬,爲什麼?
他就是要通過這個日後來警告他們,他想告訴他們夫妻,他什麼都明白!
怕是他早就知道這個屬官的女兒不是個省油的燈,所以纔想辦法讓她入了方府。
那方婉的大弟弟呢?她的大弟弟有遭到報復沒有?
李茂想到方婉的大弟年年的考覈都是上,但自從被外放到外地就一直回不了京,忍不住往深處想了起來。
這到底是張寧授意不讓他回京,還是其他原因?
張寧到底是單純報復他的妻子,還是另有深意?
若是單純報復他的妻子,那張寧對張靜的情義就頗爲深厚,實在不像是知道張靜不是他親妹妹的樣子。可若是他知道張靜的身份,這麼做一切都另有深意,那他這般毫不擔心自己查到他頭上的做法也實在太大膽了點。
人要做錯了事,就算當事人能原諒,可關心愛護那人的人,還是會對你的錯誤銘記於心,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就算是聖人,都只能得個無解的答案。
李茂自認一生中只做錯過這麼一件事,可就這一件事,差點弄的他們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幾乎報應在他的全家身上,成爲他永遠的憾事。
如今他已決意改變,但當年的惡果終於還是又一次被他品嚐。這果實太過苦澀,也太過讓人難以置信。
方氏害過張寧的外甥,張寧就讓方氏也失去一個外甥來償還。也許未來,方氏還會有更多的外甥和外甥女死於內宅的陰私之中。
這般深沉的心思和無聲無息的手段,他李茂自愧不如。
李茂不知道自己是用着什麼樣的心思回到了家裡。得知張寧對他其實充滿了惡意,實在是無法讓人能坦然承受的一件事。尤其當你一直以爲他和你還算是朋友的時候。
任何人,在知道別人可能很厭惡你的時候,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
方氏知道李茂今日要去找她的小弟去“談談”,自然是抱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在這個沒什麼見識的女人眼裡,他的丈夫雖然一步步的登向高處,但總是還記得停下來等她,讓她心裡十分安寧。
方氏如今正在坐月子,坐月子的女人最應該有的是寬和的心態,而非成日擔憂驚懼,所以李茂善意的隱瞞了張寧所佈下的這個局,只是很輕鬆的告訴妻子這件事已經解決了,他已經和方毅鄭重的警告過,讓他不要再多在這個女人身上花心思。
男人的事情要讓男人解決,女人應該做好的是後宅裡的事情,方氏對此深信不疑。
就算她沒坐月子,處理這事,也只能讓丈夫對小弟好言相勸,自己再去安撫弟妹。
她帶着她的孃家以後會如同過去一般平靜無事的期望,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但這世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戲劇化。
就在第二日晚上,傳來了一個十分駭人的消息。
——方氏的弟妹楊氏,衝進胡姨娘的房裡,用剪刀刺死了胡姨娘。
因她還在小月子中,官府賣了大理寺卿方興一個面子,並沒有把她提走,而是派人看管起來,等待十天以後再押送候審。
情況發生的太突然,連李茂都不知道明明他岳母和他都已經倒向楊氏這邊了,這位正在靜養的女人爲什麼還要去殺了胡姨娘。
她是胡姨娘的主子,要打發了她根本都不需要自己動手的。
方老夫人不敢找自己的女兒,他們的女兒還在坐月子,她只能去找女婿李茂來想辦法。
胡姨娘不是有身契的奴婢,而是朝廷命官的庶女,又是正經擡進來的良妾,死的如此慘烈,當然不能隨便了之。
第三日大朝上,頂着許多人同情眼神的方興邁着沉重的腳步緩緩的進入了大殿。就如所有人預料的一般,御史臺的御史大夫參了身爲“大理寺卿”的方興治家不嚴,致使家中出現命案。
他認爲,方興身爲專司刑獄案件審理的大理寺長官,家中親眷卻知法犯法,視國法爲無物,已經不能勝任“大理寺卿”的職位。
御史大夫的彈劾一出,滿朝驚詫。
李茂反射性地回頭向着張寧看去,卻發現張寧也是一臉詫異的樣子。
若這是裝出來的,那張寧的演技實在是太可怕了。
事實上,張寧確實很驚詫。
他從沒想過那個女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當年他從妻子趙氏那裡知道李銳的處境後,一直就想着讓方氏那個蠢女人也嚐嚐親人被陷害糟蹋的滋味。當時他詢問妻子趙氏,她在通州的官太太圈裡可有見過什麼心計深沉野心又大,而且地位還低的待嫁女兒。
趙氏想了半天,還真找到一個,便是後來他設局讓方毅娶了的胡氏。
這胡氏只是一個庶女,卻哄得家中嫡母把她當女兒養,對她也算十分愛重,誰料這庶女心卻很大,差點爬了嫡母親侄兒的牀。
那胡仲亭官位雖然不高,嫡妻的家室卻很好。她那嫡妻的兒子在通州參加鄉試,藉助在胡家,遇見了這種事,嚇得第二天就辭別出去租了個屋子。
這件事一時間在通州淪爲笑談,她家嫡母也成了“養個白眼狼”的笑話,就連胡仲亭臉上都掛不住,這庶女也一直滯留在家裡嫁不出去,甚至耽誤了幾個庶妹的親事。
張寧一聽到趙氏說起這個女人,頓時就覺得她是合適的人選。一來心機手段都有,不然也不會讓嫡母養在身邊,還待她極好。二來肯定也會做人,不然是到不了嫡母侄子的院子裡的,門都進不去,更何況爬牀?三是年紀大了,一定就更急着出頭。
所以張寧纔想辦法把胡家弄到京裡來。
那時候他已經是吏部尚書,提拔一兩個以前的部下自然是容易。胡仲亭到了京中果然來拜見老上司,謝過他的提拔之恩。他也就接受了他的投靠,委託他照顧自己的親戚方毅一二,順便暗暗提了提方毅還沒有妾室,他那女兒正好可以做個良妾。
胡家一家都不是笨蛋,那庶女到了京城也規規矩矩,從不出錯,後來果然進了方家。
只是他原本只是想攪得方家的弟弟家宅不寧,最好再弄出些妻妾相爭的戲碼,也讓她家名聲敗盡,得不到好下場纔好,他卻沒想到只是隨意下的一步棋,居然演變成這種地步。
不過張寧自巫蠱之事後對方氏這個女人的感想簡直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聽到方氏孃家有這樣的下場,心中也是不停的叫着痛快。
是以當他看到李茂看過來的眼神,就知道他的佈局已經被這位信國公府知曉了,他也不做出心虛的樣子,只是微微偏着腦袋點了點頭,對李銳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容。
老子就是整你老婆家了,你又能如何?
是方毅自己要娶那女人的,他又沒逼他。
李茂看到張寧的那個笑容,險些沒一口氣憋着提不上來。
他在朝中能這麼快站穩腳步,除了皇帝在後面一直支持,另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岳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御史臺都交好,又是勳貴派中的老臣。
他岳父如今年紀已大,在這個位子上也坐了十年,本來就算不出這個事,過幾年也要告老,退下來換個閒職榮養的。如今弄出這種事情來,對於一個專司刑獄的大理寺卿來說,簡直就是逼着他名譽喪盡、晚節不保,連個體面下來的結局都沒有。
這麼狠毒,張寧卻一點愧疚或歉意的心理都沒有,怎麼不讓他氣憤?
就在昨日,他還在盤算着帶上李銳一起,就以前做錯的事情好好的登門道歉,兩家解開積怨。張寧家裡雖然身份成謎,但畢竟是姻親,他若能掩飾一二,總是要幫到底的。
可如今弄到這種地步,不結仇就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他難道就一點也沒想過李銳的處境嗎?
李茂毫不吝嗇的用着最大的惡意去揣測着張寧的想法。
是想要砍了方氏背後的孃家實力,好給他的外甥鋪路?
還是他也是前朝餘孽的爪牙,要將信國公府一鍋端了,讓他侄子登上世子的位置?
可無論李茂在心裡如何咒罵張寧,不過片刻的功夫,也都拋之腦後。
當他回身看着自己岳父挺直着脊樑卻微微顫抖的樣子時,他知道想追究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麼,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的岳父真的已經老了,老到遭遇衆人質疑的眼光都只能微微顫抖着身子,閉着眼睛無法辯駁的地步。
他一生兢兢業業,在刑部、京兆府都任過官,雖靠着信國公府的關係才登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但從來不結朋聚黨,生怕給信國公府惹上麻煩。他的岳父和他爹一樣走的是孤臣的日子,皇帝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所以也沒給家裡攢多少家業起來。
他並沒有太大的才能,爲人只秉承“公允”二字,對待兒女也如審案一樣呆板無趣,所以兩個兒子都沒有靈性。
但他終究是個慈父、也是個關係孫輩的祖父。
他和他妻子作的孽,如今竟然讓這個老人要承受風霜雨雪。
這般非議,應該是他承受的。
以前是岳父代替了自己的父親在朝廷裡替他遮風避雨,如今該輪到他了。
李茂舉着笏板,端端正正地往前走了一步。
很多人都以爲這位謹小慎、也許會爲了避嫌而不出聲的信國公,終究還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踏出了他這一小步。
作爲文臣之首,他邁出的一小步,代表了他和他身後的勳貴派的意見。
“啓奏陛下,臣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