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國公府裡,因爲李湄的“洗三”之宴,許多信國公府親朋好友、同僚下屬的女眷都上門來慶賀。有些人家信國公府並沒有下帖,但來者是客,信國公府也就一併接待了。
此時,顧卿在外面招呼着外客,而方氏的母親方老夫人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湊這個熱鬧,而是進了女兒坐月子的臥房。
“娘,你來啦。”
方氏想要起身,被方老夫人一把按下。
“你起來做什麼,你還在休養身子呢,躺着躺着,小心你的腰!”方老夫人看了一眼這間臨時的臥房,心中十二萬分的滿意。
房間里布置的溫馨舒適不說,屋子裡來去的下人行動間都沒有一點聲音,既保證了她女兒可以得到最好的休息,又不會沒有人用。
“看見你們家老太太如此疼你,我也就放心了。當時我接到信國公府消息說你要生了的時候,我原本是要過來的,可你小弟的媳婦一大早就見了紅,你小弟又躲去辦差了,家裡亂成一團,我就只能在家裡一直鎮着。”方老夫人握着女兒的手說道。
“還是你命好,孕期我這女婿連個通房都沒找。聽銘兒說,你們一家三人前陣子每晚還都睡在一間屋子裡?我個的乖乖喲,這在其他人家裡哪裡敢想!你家兩個弟妹羨慕的眼睛都綠了。”
“老爺和婆婆對我都極好的。銘兒也很乖。”方氏露出幸福的笑容,“娘,弟妹滑胎是怎麼回事?不都四個月了嗎?”
懷孕前三個月最危險,到了四個月已經算是養住了纔對啊。
“哎,別提了,是她自己心眼小,怪不得別人。原本養的好好的,你小弟因爲她懷孕,輪流宿在幾個妾室那裡,他在胡姨娘那多呆了幾夜,她就對胡姨娘又打耳光又立規矩,你小弟回來埋怨了幾句,兩人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早,你弟妹就見紅了。”
方老夫人明顯對女婿和兒子是雙重標準,對自家兒子養了幾個妾室習以爲常,並不覺得兒子懷孕去妾室裡有什麼不對。
在她心裡,那胡姨娘也是良妾,平日裡本分隨時,從不掐尖要強,她小兒子在孕期宿在她屋子裡,怎麼也不值得兒媳婦弄到氣壞自己身子的地步。
“弟妹懷孕,小弟更該有耐心點纔是。無論如何,自己丈夫去了姨娘那裡過夜,沒幾個女人能大度到不介意的,更何況她懷了身孕,本來就容易多想。”方氏勸自己的娘,“這孩子已經沒了,也是和我們家沒緣分,叫弟妹不要太難過,安心調養好身子,只好身子沒壞,以後再生幾個都行。”
“我好話也勸了,歹話也說了,你那弟妹還是日夜以淚洗面。四個月了啊,就這麼沒了!原本她這胎懷上的時候就一直暴躁,人人都讓我忍耐,說懷的是兒子當孃的性格就會變壞。現在她這小月子做的這般差,我都替她心急,偏她自己就知道哭。”方老夫人說到小兒媳就一陣頭疼。
凡是父母總是對小兒子更偏疼一點的,見到小兒子房裡不安寧,她這老太婆也睡不安。
“那胡姨娘也嚇得要死,日日在主母屋外跪着立規矩,不讓她跪,她就在房裡朝你弟妹屋子跪着,膝蓋也跪壞了,你弟弟一心疼,又宿她屋裡了。”
她接下來的話沒說,再說就是家醜了。
這一宿要了命了,她那小兒媳差點沒衝到胡姨娘房裡去,在房間裡又嘶吼又砸東西。
“……”
方氏從嫁過來開始就沒受到過“妾室”的威脅,家裡不但沒有通房和姨娘,他丈夫平日裡連煙花之地都很少去,去了回來也會告訴她只是去應酬,叫她不要多想。
她從來沒想到家裡多幾個姨娘,日子會變得這麼可怕。
她是出嫁女,照理是不應該再插手弟弟的房中事的,可是她也是做母親的人,自然能瞭解自家弟妹那種悲傷與無奈之情。她嫁過來三四年只生了個女兒,就等着這個兒子翻身的,結果冒出來個這麼會做人的胡姨娘,還是良妾,心裡肯定也慌得很。
“娘,我看你回去就把小弟從胡姨娘房裡叫出來吧。媳婦滑了胎,自己卻宿在姨娘房裡快活,傳出去對家聲也不好。家裡還有兩個女兒呢,若是傳出寵妾滅妻的名聲,以後家裡的婚事就難定了。”
方氏知道說什麼情理她娘都不會聽的進去,可若是說這名聲面子,喜歡交際的母親肯定是要重新斟酌一二的。
“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宿在姨娘的屋子裡……”
“可是這姨娘刺了嫡妻的眼,都讓嫡妻氣滑了胎了。娘要不想落人口實,就應該把這姨娘關起來或者送到莊子裡去纔對,怎麼能讓弟弟又進了她房呢?就算弟弟再怎麼喜歡這個妾,也得等弟妹做完小月子也行啊!”
這胡姨娘到底是何方神聖,弄的她家家宅如此不寧?
方氏見她娘都在爲胡姨娘說話,就能瞭解這位姨娘有多麼會哄人。
她娘可是最講究尊卑那一套的!
“您想想,若是連家中正妻都拿捏不住妾室,能指望正妻的女兒學會什麼管好後院的手段嗎?您要是好人家的太太,敢爲自家兒子定這麼一個無能的媳婦嗎?娘,您是管家主母,這時候應該站在弟妹這邊纔對,不能爲了個姨娘亂了家裡的規矩。”
方氏還在做小月子,說了這一大段話,人也累的很。
方家老太太失了一個孫子,心裡本就對小兒媳婦一肚子氣,怨她不顧好自己的身子,拿自己和孩子不當回事。這胡姨娘性子溫順,長得也不妖媚,被小兒媳婦又打又罵,弄的十分悽慘。
方老太太從來沒見過孕期的女人會自己親自動手的,心中對小兒媳婦的教養就厭惡上了幾分,所以雖然在家裡鎮着大局,其實心裡已經對她產生了一絲厭惡的心理。
只是這些都不能跟女兒說,免得她勞神。她女兒沒出嫁時和兩個弟弟感情很好,這時候讓她還擔心弟弟房裡的事情,實在是她的無能。
“你也別操心這些了,好好的做好你的國公夫人才是正理!我看這幾個月你懷着孩子,管着家的老太太都要累壞了,你還是早點養好身子,帶好兩個孩子,再管好家裡,這樣你家老爺才能放心在外打拼。”方老夫人越想越覺得當年把女兒嫁到信國公府來是對的。
只憑着男人有上進心,疼老婆,就算不是個國公,只是個販夫走卒,都不算嫁錯了。
她喜歡做媒,一想到女兒過得這般好,突然又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小心翼翼的試探着說:“婉兒啊,你大弟妹跟我提過幾次,說是我們家大姐兒如今也有九歲了,託我問問你的口風,能不能……”
“娘,銘兒的婚事事關信國公府的將來,我不可能隨便……”
“我哪裡敢讓我家大姐兒嫁銘兒啊!那可是我的乖外孫,將來的信國公世子!我說的是大房的嫡長孫李銳。不是說他已經和6家解了親事了嗎?他如今沒有定親……”
“娘!李銳的婚事我更插不上嘴!”方婉苦澀的一笑。
如今李銳見她如同仇人,別說兩人已經到了視若不見這種難堪的地步,就算沒有,她一個嬸母,也管不到侄兒的婚事。
“李銳的婚事一定是老爺和老太太定的,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娶咱們家的姑娘。他以後是要自己開門立戶的,必定找的是世家的小姐或勳貴顯赫人家的嫡長女,能夠主持家業的。我爹官位雖高,但兩個弟弟不爭氣,門第又低,您就別想了。”方氏捂着額頭。
“您勸大弟妹也別想了,回家以後趕緊叫她休了這份心思吧。”
方老夫人臉上神色十分尷尬,她沒想到女兒拒絕的如此乾脆,半點猶豫都沒有。
她原想着就算女兒做不了主,製造點便利讓兩個孩子多接觸一二,就跟當年她自己和李茂認識似的,多處處也就能熟了,到時候再來提議,也算順理成章。
李銳不過是個沒有爵位和繼承權的嫡長孫,再金貴也金貴不到哪裡去,娶一位三品大員的嫡孫女也不算辱沒了他的身份,何況還是親上加親……
她老臉有些掛不住,當下後悔聽了大媳婦的話在這時候問這事情。
她女兒如今還在坐月子,這事應該在兩家氣氛都好,她女兒情緒也佳的時候提出來纔對。
“我不過只是說說,不行就算了……”方老夫人嘆了口氣,“如今人人都想着把女兒嫁到你們家來,你家老爺今年才三十多歲就已經是兵部的尚書,未來出將入相都是有可能的,前途不可限量。想來外面想要勾引他的狐媚子更多,你還是多注意些……”
“娘!我累了!讓我休息休息吧!”
方婉見她娘越說越不好聽了,頭疼欲裂,實在是忍不住纔開了口。
“我白天還要餵奶,只能趁湄兒睡着的時候補個覺,現在精力實在是不濟了。”
“你們家不是有奶孃嗎?怎麼還讓你餵奶?”方老夫人大驚失色,“你在餵奶,這月子還能坐好嗎?”
“我家湄娘生下來的時候差點沒命,老太太把她救了回來,說是多喝點我的奶能補身子。我一天睡到晚,夜裡還有奶孃和下人帶,只有餵奶的時候孩子會過來,不傷身子的。”方氏說完就閉上眼睛,不想再說話了。
方老夫人見女兒確實十分疲累,所以雖然只坐了兩刻鐘的時間,還是丟下一句“等你休息好了娘再來看你”,有些遺憾的離了主臥。
方氏閉着眼睛養着神。她已經出嫁十年了,家裡情況已不是以前的樣子。她當年把李銘放在自己孃家讀書,怕是給兩個弟妹生出了一些別的想法。
“不管你娘怎麼疼你,她還是更疼兒子的。方婉,你若把腦筋動在我兒子頭上,我就讓你立刻斃命!”
久違的張靜的聲音出現在方氏耳邊。
對於大嫂的聲音和形象,方氏都已經習以爲常了。
她連眼睛都不睜開,只在腦子裡想着:“大嫂,你放心,李銳的婚事有老爺和老太太盯着,會找個更好的人家。我欠李銳太多,婚事我會好好操辦,必讓他失了嫡長孫的身份。”
“你清楚就好。你差點毀了我兒子的過去,若是再想毀他的將來,就會報應在你一雙兒女身上。我言盡於此,你自己珍重。”
張靜陰森森的聲音就在方氏的耳邊徘徊,宛如貼在她的耳畔一般。
“我明白的。大嫂你好吵,讓我休息會行嗎?”
方氏有些不耐煩的想着。
片刻後,房間裡無聲無息。
前廳裡,負責招待衆家太太的顧卿也正在聽着各家夫人奶奶們說着家裡的瑣事。
花嬤嬤在安排好小小姐的事情後過來伺候顧卿,她實在放心不下邱老太君一個人在廳裡和這麼多命婦太太聊天。
她家的老太太,有時候有些缺心眼。
“……我家那女兒從小就喜歡小孩,家中弟弟妹妹都是她在照顧着,見到小孩子就走不動路。這不,一聽說我要來公府參加小姐兒的‘洗三’,她也就跟過來了。”
正在邊說話邊笑的是兵部右侍郎家的嫡妻王氏。她家丈夫和趙氏的丈夫兵部左侍郎同是李茂的副官,所以一聽到喜訊,就帶着禮單和禮物過來慶賀了。
洗三和滿月酒是不一樣的,來參加洗三的大部分是女眷,只是她還有其他想法,所以帶了家中的大女兒前來。
兵部孫侍郎的妻子趙氏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家女兒孫燕妮今日也來了,就在隔壁和其他幾個女孩子們一起玩遊戲。她姐姐是李銳的舅母,她都不敢在邱老太君面前攀一點交情,更不會刻意誇自己女兒。
只有這些想攀高枝的纔會豬油蒙了心,在這麼多同輩夫人面前不停說自己女兒多麼多麼好。
嫌不夠刺眼呢?
誰都知道邱老太君當年會給沒有繼承權的李茂定下方氏,全因爲她是家中長姐,性格柔順體貼,又很會照顧兩個弟弟的緣故。
此時王氏不停的誇着自家的女兒如何會照顧人,所圖何事明眼人一聽便知。
畢竟李銳如今無父無母,確實要找個知冷暖的照顧。
只是這位信國公府的嫡長孫雖然如今也和李茂一般沒有繼承權,但人家的舅家是當朝吏部尚書,原本定的親事是江南大族6家的女兒,自己又是大皇子的伴讀,若是伴的是條潛龍說不定日後就能一步登天。
這麼一個前途大好的少年,婚事又怎能隨便定了?
6元皓如今已經是禮部尚書,而非翰林院掌院的散職,家中又是累世大族,若是李銳定下的小姐出身樣貌門第比那6家小姐要差,天底下人豈不是都要笑話?
好的不要要差的,傳出去還以爲信國公府輕慢這個侄子呢。
在場的太太夫人們想的多,顧卿卻比較遲鈍,一點都沒想到別人誇自己女兒好是爲什麼。
換句話說,這些繞着彎子說自己是個良配的主母們全都白費了口水。
顧卿心目中大孫媳婦已經是張家娘子了,而她在現代已經習慣了人到中年的那些同事們坐下來就互相誇自家和別人家孩子多麼好,什麼拿了奧數比賽第一啦,什麼鋼琴過了十級啦,她都已經習以爲常,甚至還能熟練的隨着應和幾聲。
所以顧卿擺出“辦公室交際”常有的那種標準笑容,隨着那兵部侍郎王氏的話點了點頭,開口稱讚道:“那你家的女兒真是個不錯的孩子。說起來家裡有個排行最長的女兒真好,最起碼貼心這點是兒子比不上的。”
王氏一愣,倒不知道怎麼接了。
這到底是誇她女兒好,還是說她家女兒是長女,做這些是應該的?
沒聽說這位邱老太君有多厲害啊,怎麼說起話來滴水不漏?
“是,身爲長女,確實要多照顧一些弟弟妹妹纔是,也算不上什麼本事……”她只好謙虛的說着女兒的優點其實是一種慣例。
“哪裡,是貴府教的好。”
顧卿已經習慣了自己在誇過別人家小孩以後,那些同事露出謙虛的笑容說類似“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就是個普通孩子”這種話了,接的也無比順溜。
有些在一旁坐着的夫人見到這王氏撞了牆,忍不住心裡幸災樂禍起來。
叫你誇!人家老太太已經有了一個“賢惠”的媳婦,差點沒把大孫子養廢了,哪裡還會再找兒女心重成那樣的!
帶女兒出來混也不打聽打聽清楚這信國公府的陰私!
“其實女孩子要太懂事也惹家人心疼,都是孩子,有些任性也是正常的,只要本性好就夠了。我家有個外甥女,從小就被嬌養的有些天真不懂世事,卻是最重孝道的。她祖母生病的時候,她吃了幾個月的素,還刺了指尖血給祖母抄佛經祈福。後來她祖母的病果然慢慢好了,對她也格外嬌寵,移到房裡親自教導呢。”
一位婦人彷彿不經意的說起了她家的外甥女。
“哦,這倒難得,不知是劉夫人的哪位外甥女?”馬上有相好的夫人接着話問。
“我姐姐嫁了寧遠伯的二子。”這位夫人矜持的頷了頷首,“我那外甥女,正是寧遠伯家的嫡女,今年年方十二。”
“可是祖母生病,若真想盡孝,不應該在祖母身邊伺候纔是正理嗎?就算做不了什麼,病牀久臥也是寂寞無聊,排解一二也是好的啊。”
顧卿是醫生,對於祈福這種事雖然不反對,但她覺得盡孝道最該做的是照顧病人的身體和情緒,而不是抄經吃素唸佛。
“這麼小的孩子,吃幾個月素,身體要是垮了,反倒會累的祖母內疚。”
顧卿的話一說,這誇耀外甥女的夫人表情就不太好。
這件事一向被當做自家外甥女“仁孝”的事蹟,在親朋好友間四處誇獎的。就連寧遠伯家的老太太也對她家外甥女親眼有加,雖然不是嫡長女,只是二房的嫡女,可家裡那麼多姑娘,也就她移過去親自教養了。
顧卿想起那姑娘對自己這麼狠,還戳手指頭放血,忍不住“嘖嘖”了幾聲,不贊同的搖了搖頭。
她十二歲的時候,每次檢查身體驗血的時候都要臉蒼白個半天。自己扎自己,這叫什麼天真不懂世事啊,簡直就是自虐。
顧卿是個率直的性子,加之地位又高,向來想到什麼說什麼,此時也不例外。她看着在座的許多夫人居然還露出佩服的表情,不由地開口反駁道:
“這刺指尖血抄經也太過了點,這麼小的孩子如果貧血了,以後對生長是極爲不利的。若是從此得了個貧血的毛病,等葵水一來,走路都會頭暈,在孕事上也會頗多艱難。此事不該倡導,更不該當做孝道來傳揚纔是。若是人人家裡的小姐都這麼做,豈不是多了許多氣血不足的小姐?”
“噗……”有城府不夠的見了誇耀外甥女的那夫人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噗笑了出來,趕忙用帕子捂住了嘴。
這一個兩個都被邱老太君噎了回去,讓其他想誇自家女兒或女性晚輩的夫人們都不敢再開口了。
這老太太實在是太滑溜了,一點機會都不給!
親情牌、孝順牌都不管用,她到底吃哪一套啊?
總不能把自家孩子拉到面前來給她挑選吧?那也太尷尬了!
花嬤嬤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給了顧卿一個“做的不錯”的眼神。
接到花嬤嬤眼神的顧卿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完全不知道花嬤嬤給她這個眼神是爲什麼。但她看的出是說她好棒,所以隨之心裡也得意了起來。
‘嘿!肯定是花嬤嬤覺得我勸別人不要放血抄經是好事,拯救了許多會被陳習陋規荼毒的花季少女。’
‘那是,我可是專業的!’
顧卿給自己狂點着贊,對她們笑的更溫柔可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