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暴脾氣

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盡被白雪覆蓋。

小石潭仍舊水波潺潺,四周積雪映襯,池水呈現出一種清透的幽黑色。

傅雲英穿青色大絨氅衣,戴暖耳,上車時,問傅雲章準備怎麼處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麼大事,我心裡有數。我讓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廣。不用擔心。”

傅雲英看他不想多說的樣子,沒有追問。

陳老太太得到誥命以後,像是心滿意足,安分了許多,不會和之前那樣見到人就哭訴說傅雲章不孝順,把老孃丟在家鄉不管不問。現在的陳老太太天天守着她的鳳冠霞帔和賜予她誥命的聖旨,一遍遍不厭其煩講她以前守寡時的辛酸,丫頭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卻不敢不聽。

可憐,可悲,卻也可恨。

馬車在大理寺門前停了下來。

傅雲英踩着鬆軟的積雪步上臺階,走到門檻前的時候,聽到裡面吵嚷得厲害,喧譁聲中夾雜着怒吼叫罵聲,眉頭輕皺。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麼鬧得雞飛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來,也不該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難怪剛纔下馬車的時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竊竊私語,一看到她,頓時轟的一聲作鳥獸散。

躲開之前,還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幾個刑部官員,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寫滿幸災樂禍。

傅雲英擡腳跨進門檻。

幾個司直正好從穿堂一路跑出來,抱頭鼠竄,看到她,忙不迭站穩,抱拳,“大人,長樂侯帶着人打進來了!”

長樂侯孔連,是孔皇后的嫡親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賓,他對皇后孃家非常優厚,給爵位給財寶給宅院給田地。孔家飛出一隻金鳳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父子倆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撐腰,孔連飛揚跋扈,橫行霸道,短短一個月間鬧出好幾樁事端。

因他是皇親國戚,皇上和皇后又剛新婚,蜜裡調油。錦衣衛和兵馬司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讓人家的妹子是一國之母。

大理寺卿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也不見人影。少卿趙弼奉命協同阮君澤調查那晚傅雲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雲英一邊往裡走,一邊問:

“齊少卿呢?”

司直們道:“齊少卿被堵在裡頭捱打呢!”

接連陰雨,昨晚又下大雪,壓塌了號房角落裡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幫忙,只剩下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齊仁就是長樂侯要找的對象,其他人一時摸不清狀況,猶豫着不知該不該得罪長樂侯,就讓對方給衝進來了。

傅雲英抿脣不語。

掌決正刑獄的大理寺,竟然被一個沒有實權的外戚給打上門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邊看熱鬧,今天的事傳出去,他們大理寺官員以後哪還擡得起頭?!

今天的事,長樂侯必須給大理寺一個交代。

傅雲英疾步往裡走,入廳堂,過雨亭。

號房前長廊擠滿了人,亂糟糟的。

階前一張柳木大圈椅,一個圓臉方耳,穿錦袍、扎玉帶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圍着罩甲的護衛團團簇擁。

號房裡一陣乒乒乓乓響,門扇緊閉,齊仁被堵在裡頭,大聲叱罵孔連。

孔連無動於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評事、典簿等人被護衛攔在廊前,不許他們進去幫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豈能任外戚打罵!

傅雲英臉色陰沉。

陸主簿等人見她來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縮着脖子擁過來,“長樂侯一衝進來就打人!我們還沒反應過來……”

長樂侯前幾天把王首輔家的侄子給打了,王首輔沒有計較,還勒令鼻青臉腫的侄子帶着禮物去長樂侯家賠罪。

縱得長樂侯愈發囂張。

齊仁倒是硬氣,不知捱了多少拳頭,硬是沒有求饒,也沒有呼痛。

聽得裡屋時不時傳出重物落地的聲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着打呢,還是在掙扎。

有人問:“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雲英回答,周圍的人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出聲阻止:“不行不行!”

那豈不是把臉丟盡了!

齊仁平時爲人吝嗇,和同僚們關係不大融洽,又幾次搶走其他人的功勞,所以並沒有人願意爲他得罪長樂侯。

傅雲英心頭火起,不去管號房裡的齊仁,示意身後喬嘉等人:

“把長樂侯綁了!”

擒賊先擒王。

喬嘉應喏,大手一張,飛快往長樂侯撲去。

衆人大驚失色,這時候應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長樂侯先給勸氣消了纔對,寺丞大人怎麼來一個火上澆油!

這是真要和長樂侯打起來嗎?

長樂侯也吃了一驚,手裡拿着挖耳簪,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喬嘉一腳踢下臺階。打了幾個滾,一陣陣天旋地轉,錦袍蹭髒了,臉蹭黑了,雙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傷了,冰涼的雪順着脖頸鑽進背裡,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膽!”

他睚眥目裂,倒吸幾口涼氣後,陰惻惻嘶吼一聲。

傅雲英嘴角一扯,“擅闖大理寺,縱僕打罵朝廷大員,大膽的人是長樂侯纔對。”

這時,長樂侯帶來的護衛反應過來,紛紛拔刀。

傅雲英毫無懼色,環視一圈,對躲在廊柱後瑟瑟發抖的評事等人道:“我們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爾等有何顏面位列朝班?你們平日裡就是這麼秉公直斷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不過是看不慣齊仁,故意袖手旁觀罷了。說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齊仁捱打,故意把長樂侯放進來。

衆人被她凌厲的眼光一掃,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愧。

陸主簿頭一個衝出來,揎拳擄袖,怒罵長樂侯的跟班。

他留了個心眼,不敢直接罵長樂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來,和那幫護衛對峙。

這時,穿堂那頭驟然響起腳步聲,聞訊趕來的大理寺差兵們健步如飛,拔出佩刀,護在傅雲英面前。

長樂侯指着傅雲英,朝護衛們大吼:“還愣着幹什麼!”

護衛們面面相覷,他們敢奉命揍人,但絕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衝突。

長樂侯怒極,還要再罵,喬嘉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長樂侯臉色青紫,喉嚨裡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護衛們對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緊,拿着刀撲向喬嘉。

喬嘉能以一當百,淡淡一笑,一邊和護衛們周旋,還抽出空踢長樂侯幾腳。

長樂侯躺在地上,慘嚎連連。

很快分出勝負,差兵們進屋,把長樂侯的護衛趕了出來。

齊仁披頭散髮,官袍被撕得零碎,一隻眼睛腫了,嘴角紫了一片,被兩個評事攙扶着走出來,滿嘴是血,捂着胸口直咳嗽。

衆人見了他的狼狽模樣,嘖嘖幾聲,上前安慰他。

齊仁怒目瞪向長樂侯,可惜眼睛腫了,嘴巴歪了,樣子有些滑稽,實在沒什麼威懾力。

長樂侯的護衛見勢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爺也是一時衝動,纔會魯莽衝進來,今天的事,都是誤會。”

他的意思很明白,齊仁捱打了,長樂侯也被喬嘉打了一頓,這事就算扯平了,誰都沒佔到便宜。

要是鬧大了,對哪邊都不好。

傅雲英冷笑,不理會護衛,走到長樂侯跟前。

喬嘉將長樂侯按在雪地上,長樂侯不住掙扎,奈何喬嘉力大如牛,他撲騰來撲騰去,脖子裡灌進不少冰雪和塵土,乾脆不折騰了,趴在雪地裡怒罵傅雲英。

傅雲英緩緩道:“長樂侯貴爲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長樂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員,冒犯大理寺權威,傅某若放你離開大理寺,以後也無顏做這個寺丞了。”

長樂侯大驚,他都捱打了,這個年輕後生還想怎樣?

連王首輔都不願得罪他,傅雲竟然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威脅自己?!

傅雲英嘴角輕輕一挑。

幾個差兵走過來,把長樂侯給五花大綁起來。

長樂侯的護衛此刻都被差兵繳了佩刀驅趕至雪地裡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裡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長樂侯沒有被綁嚴實的兩腿胡亂掙扎。

“傅雲小兒,今日之辱,來日必定十倍償還!”

傅雲英面色不變,過了雨亭,忽然停下來。

兩邊牆上掛了幾副陰森森的刑具,差兵們擋在長廊兩側,不許人接近。

長樂侯後怕起來,看到那幾套血跡斑斑的刑具,手心發涼。

傅雲英回頭,俯視長樂侯,“這裡是衙門重地,所有人親眼目睹侯爺硬闖進來,佔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這裡將侯爺宰了,然後把您的屍首扔到刑部去,事後就說您自己醉酒胡鬧,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誰能奈我何?”

長樂侯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給我等着罷!你敢動我一根汗毛,定將你碎屍萬段!”

傅雲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圍在身邊的喬嘉等人,“他們都忠心於我,就算長樂侯的家人不肯善罷甘休,也會有義士甘願爲我頂罪。我身爲大理寺官員,自然知道怎麼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頂多就是被罷免官職而已,用我的官位,換長樂侯一條命,倒也不算吃虧。”

她面色沉下來,“長樂侯要出氣,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這般撒野!”

長樂侯橫行無忌,京中權貴爭相巴結討好他。他從小小的下層軍官,忽然發達,難免趾高氣揚,輕飄飄起來,加上被身邊一幫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發無法無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頭暈腦脹,酒意上頭,經幾個不懷好意的人一挑撥,哪還管什麼天地君親,讓他提劍殺人他都幹得出來!

仗着酒意,一路尋到大理寺,好巧沒人阻攔,心裡更是得意。

本以爲打齊仁一頓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罵幾句,但不會傷筋動骨,哪想到不知從哪裡冒出個傅雲來!

這人長樂侯認識,都說他和皇上有半師之誼,感情甚篤。皇上每次上朝後,都會叫他去乾清宮議政,頗爲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間,不卑不亢,行事鋒芒畢露,常常不客氣地將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給打回去,刑部的人聽到他的名字就頭疼。

殺人這種事,傅雲可能真的幹得出來!

長樂侯其實色厲內荏,被傅雲英冰冷的語氣嚇得酒醒了一大半,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莽撞,吃了幾口黃湯,又被人攛掇幾句,就跑到大理寺來鬧事。

還是他頭一回撞上硬茬子。

見他眼神躲閃,看出他清醒過來知道害怕了,傅雲英仍不放過他。

“動手。”

她轉過身,冷冷道。

喬嘉上前一步,捏捏拳頭,指骨咯咯響。

冰冷的手指扯開衣襟,捏住長樂侯的脖頸,稍稍使力。

長樂侯魂飛魄散,抖如篩糠,當場嚇得尿了褲子。

溢出一股尿騷味。

喬嘉一哂,鬆開手。

彷彿真的在生死關頭走一遭,長樂侯驚恐萬狀,一個字說不出來,癱軟在地上發抖。

傅雲英道:“把他拖出去,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喬嘉應了聲是,將心驚膽寒的長樂侯拖出大理寺,丟在雪地裡。

周圍驚叫聲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準備好了,茶水也備好了,呼朋引伴,一個個跟過大年似的,要多高興有多高興,都守在大理寺外邊,等着看笑話呢!

誰知沒等到大理寺官員哭爹喊娘跑出來求救,只聽到砰的一聲響,剛纔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長樂侯,被人給扔出來了!

衆人愣了片刻,先用袖子把自己的臉擋起來,免得被長樂侯看見記恨。

然後悄悄議論。

“狠!真狠!”

“臉都打腫了,長樂侯至少得幾個月沒法出門。”

“誰下的手?”

“剛纔大理寺的人都出去了,剩下一堆蝦兵蟹將,竟然能把長樂侯給收拾了?”

衆人驚疑不定。

角落裡,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觀望一陣,掉頭往北跑。

剛跑出一段,就被埋伏在過道里的差兵按住。

大理寺內,陸主簿等人目瞪口呆,以一種狂熱而又複雜的眼神,注目傅雲英。

知道寺丞大人脾氣不好,但沒想到會這麼暴烈!

不過大理寺的顏面保是保住了,但寺丞大人得罪長樂侯,等於得罪了皇后,皇后是皇上的枕邊人……就算現在皇后隱忍不發,以後遲早還是會清算寺丞大人的……

衆人敬佩之餘,不免替寺丞憂慮。

齊仁咬了咬脣,神色變幻不定,一瘸一拐走到傅雲英面前,“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來擔吧。”

傅雲英負手站在廊下,笑了笑,道:“大人,這不是你我二人的事。”

她掃一眼剛纔隔岸觀火的評事等人,“諸位,大理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若不如此,以後大理寺必將落人恥笑。大理寺之名,代表的不僅僅是你我的顏面,還有律法的公正……士可殺不可辱,大門前的牌匾,重如千鈞吶。”

衆人羞愧難當,埋着頭,不敢和她對視。

他們看不慣齊仁,冷眼旁觀外面的人打罵上司,自己是爽了,可大理寺威嚴掃地,不止刑部和都察院,天下人都會笑話他們大理寺無用,竟然讓一個外戚打得擡不起頭!

朝中六部官員因爲爭執扭打成一團的時候,甭管平時瞧身邊人順不順眼,都得幫把手,衙署內部事務是一本賬,和其他部門的糾葛是另外一本賬,不能幫着外人欺負自己人!

廊下靜悄悄的,衆人靜立不語,齊齊望着階前長身玉立的傅雲英,心中各有思量。

喬嘉走進來,抱拳道:“大人料的不錯,抓了幾個想通風報信的人。”

傅雲英微微頷首,“把長樂侯捆嚴實了,我要進宮面聖。”

衆人驚愕,連忙阻止,“大人,稍安勿躁,此事還是等大理卿回來再做計較。”

現在氣已經出了,應該趕緊想辦法把事情壓下來,好和長樂侯化干戈爲玉帛,傅大人怎麼要進宮?

不只要進宮,還要把長樂侯給提溜過去……

孔皇后會氣瘋的!

傅雲英走下臺階,道:“等大理卿回來,早有人進宮告我一狀了。”

告狀得趁早,耽擱久了,不知那些人會給她編排多少罪狀。

她身份特殊,只要有要事稟報,就可以入宮覲見。

宮門前的金吾衛們已經聽說了長樂侯醉酒大鬧大理寺的事,遠遠看到年輕俊秀的大理寺寺丞從雪中行來,袍袖被風吹得鼓起,還以爲他是來訴委屈的。

等人走到近前了,看到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神情萎靡的長樂侯,金吾衛們瞠目結舌。

好膽!

竟然把長樂侯給打了,而且還一路扭送進宮!

檢查過身份後,金吾衛讓開道路,兩眼閃閃發亮,用一種看稀奇似的眼神目送傅雲英走遠。

怪不得有煞神之名,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朱和昶今天不用上課,正領着小內官們巡視修葺一新的南廡房。

內官捧着紙筆殷勤伺候,看朱和昶對哪一處不滿意,連忙記下,等着以後再改動。

逛完南廡房,朱和昶回乾清宮主殿,一名穿飛魚服的太監飛奔過來,撲在地上,驚惶萬狀,“萬歲爺,大理寺寺丞杖打長樂侯,還把人綁了!”

朱和昶眉頭輕皺,大理寺寺丞是雲哥,當初他還覺得這官職小了,想再往上提一提,所以一直記得。

“長樂侯是誰?”

他扭頭問吉祥,皇帝家侯爵太多,實在記不住。

吉祥心裡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不敢瞞着,小聲答:“回萬歲爺,長樂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長。”

雲哥把孔家人揍了?

朱和昶皺眉道:“細細講來。”

太監跪在地上,抹把汗,答:“前不久長樂侯的獨子得罪大理寺少卿齊仁,被齊仁當街鞭打。長樂侯心疼獨子,心中鬱郁不舒,今早宿醉,路過大理寺的時候,剛好看到齊仁,和齊仁扭打起來,大理寺寺丞傅雲命差兵將長樂侯好一頓毒打,還綁了人示衆。如今外邊都在議論這事呢!”

朱和昶喔了一聲,若有所思,看一眼太監,能穿飛魚服的太監,自然身份不低,“外邊人怎麼議論?”

太監低着頭,看不清朱和昶的表情,小聲說:“自然是誇讚傅大人是不畏強權的青天大老爺,罵長樂侯胡作非爲。”

長樂侯是朱和昶的大舅子,罵長樂侯,肯定要罵到皇后頭上,而給予長樂侯爵位的,是朱和昶本人。

朱和昶臉色微沉。

這時,另一名內官快步走過來,在臺階下道:“萬歲爺,大理寺寺丞傅雲求見。”頓了一下,“還有長樂侯……傅大人綁了長樂侯。”

內官們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出一聲。

朱和昶冷聲道:“讓他進來。”

進了乾清宮,長樂侯心思又活泛起來了,他怕傅雲,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輕,臉皮薄,肯定站他這一邊。

傅雲,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就得意罷!待會兒叫你哭都哭不出來!

長樂侯咬牙切齒,心裡盤算着,臉上卻如喪考妣,被傅雲英回頭掃一眼,當即嚇得兩腿直打顫。

他還記得這個大理寺寺丞威脅說要殺了他時嘴角那一絲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繞過屏風,沉着臉走進內殿。

長樂侯眼珠一轉,躺在冰涼的地磚上,小聲呻、吟。

見朱和昶來了,傅雲英朝他揖禮,作勢要跪下請罪。

朱和昶忙叫內官扶她,不許她跪,嫌棄地瞥一眼死豬一樣癱在地上的長樂侯,仔細打量她,問:“你可傷着了?”

傅雲英搖搖頭,“微臣一時衝動,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側首給吉祥使一個眼色。

一股難聞的尿騷味,趕緊把長樂侯拖出去!

吉祥帶着另外幾個內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臉茫然、本以爲可以告狀,誰知還沒有等來開口的機會就被打發出去的長樂侯拖走。

另有幾名內官上前,將剛纔長樂侯躺的地方打掃乾淨。

傅雲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綁了長樂侯的全過程,沒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長樂侯氣勢洶洶的排場,垂目道:“皇上,長樂侯擅闖大理寺,毆打朝廷命官,其實認真論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寧人,但仔細想了想,若此次放過長樂侯,一來,於皇后、皇上名聲有礙,二來,豈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膽將他綁了。而且放縱長樂侯,他不知收斂,日後可能會鑄成大禍,不如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會他做什麼!用不着替他着想,他近來很不知所謂,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屢次說情,才罷了。”

孔皇后只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長樂侯闖了幾次禍,傳到朱和昶耳中,他還沒表態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帶雨向他求情,說她兄長本性純善。因長樂侯並沒有傷及人命,不過是狂妄了點,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親國戚比起來,並不算什麼,孔皇后又哭得可憐,朱和昶心軟,就沒有懲治長樂侯。

沒想到倒是縱得他膽子愈發大了,竟然敢毆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進大牢裡等着宣判了。

傅雲英停頓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發現此事有些蹊蹺。”

“唔?”朱和昶雙眼眯了眯。

傅雲英道:“長樂侯再大膽,也不會公然衝進大理寺傷人,聽他說,是他身邊的人攛掇他闖進大理寺的,那幾個動手的護衛,並不是孔家老僕。微臣還抓到幾個人在大理寺外窺伺,不知有什麼企圖。長樂侯是中宮皇后的兄長,微臣只怕,此事是衝着皇后來的。”

朱和昶臉色變了變,“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誘長樂侯毆打大理寺官員,其實是爲了離間朕和皇后?”

傅雲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測。”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擺擺手,“不管那些,長樂侯也該吃個教訓!”

心裡暗暗想,這事確實古怪,長樂侯竟然能打進大理寺去!那背後的人,不只想離間他和皇后,還想陷害雲哥,讓雲哥和孔家交惡,同時也讓自己和雲哥之間起隔閡。

一石三鳥,真是好算盤。

朱和昶擡起手,“把人帶進來。”

錦衣衛應喏,將穿飛魚服的太監拉進內殿。

這太監就是剛纔在殿外回話的那一個。

傅雲英挑挑眉。

朱和昶問:“你認得他嗎?”

傅雲英仔細辨認一番,搖搖頭。

朱和昶冷哼一聲,示意錦衣衛把人帶走。

剛纔太監回話時,句句意有所指。說老百姓因爲雲哥杖打長樂侯額手稱慶,稱他爲青天大老爺,看似在誇雲哥,其實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聖明,而且會因爲雲哥把事情鬧大而怪他縱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撥他和雲哥之間的關係,讓他忌憚雲哥。

雲哥不認識這太監,看來不是私仇,背後下手的人一定是閹黨。

閹黨反撲,故意消極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祿寺的難吃飯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現在竟然還想離間自己和雲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書案,真是防不勝防。

傅雲英見目的達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雲哥,以後遇到長樂侯這樣仗着身份胡鬧的,你別忌諱,狠狠打!朕賜你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以斬奸佞,看誰敢欺負你!”

傅雲英嘴角抽了兩下,她來乾清宮,雖然沒有告狀,其實給孔皇后和長樂侯挖了不少坑,怎麼叫朱和昶這麼一說,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過來找他給撐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劍取來,讓內官捧着,跟着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寶劍刻有騰躍的龍紋和鳳鳥,本是一把鋒利的斬馬劍,後來漸漸成了權力的象徵,許久未曾出鞘。

傅雲英想了想,她綁長樂侯進宮,然後捧着尚方寶劍回大理寺,事情傳出去,倒是一樁美談。

民間百姓最喜歡聽這種故事,這麼做於朱和昶名聲有利。

她便沒有堅持拒絕。

自傅雲英離開後,大理寺官員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大理卿蟄伏不出,左右少卿一個被揍得鼻青臉腫,一個不見蹤影,衆人羣龍無首,如坐鍼氈。

終於,外邊傳來腳步聲,評事一邊往裡跑,一邊大叫:“傅雲回來了!”

衆人跳了起來,奔出號房,齊齊涌到門口迎接。

只見他們大理寺的招牌一襲氅衣,衣袂飄飄,緩步行來,步履從容,面色平靜。

衆人鬆口氣,看樣子皇上沒有責罰傅雲。

緊接着,衆人的目光往後,落到小內官手裡捧着的寶匣上。

匣子是打開的,裡頭金光閃閃,寶氣浮動。

竟是皇上書房裡懸掛的那把御劍!

這不就是尚方寶劍嗎?

衆人張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攏。

幸災樂禍的刑部和都察院衆人則瞠目結舌,氣得牙癢癢。

宮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頓,求見朱和昶,進了內殿,還沒說話,先淚落紛紛。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頭也不擡,笑道:“雲哥脾氣一直是這樣,這還是他好說話的時候。誰讓你哥哥撞到他手裡,你放心,雲哥只是嚇嚇他,沒把他怎麼着。”

雲哥對其他人不假辭色,他當初費了不少精力才被雲哥接納,雲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聽皇上溫和安慰自己,可見他心裡必定是向着自己的,孔皇后淚水漣漣,“皇上,大理寺丞或許無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頓,沒說話,手裡硃筆在摺子上畫了幾個圓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確實莽撞,犯下大錯,妾不敢替他隱瞞,皇上只管罰他,此事妾絕無怨言!可這事鬧大了,於妾來說顏面掃地,於皇上來說,也是如此啊!這本乃家事,應該捂得嚴嚴實實的,方皆大歡喜,如今鬧得沸沸揚揚,大理寺丞倒是得了個好名聲,卻將皇上和妾置於何地?不說御史們必要大做文章,史書再記上一筆,千餘年後,還要被人恥笑……”

皇后淚如雨下,“妾愧對皇上眷愛!”

朱和昶放下硃筆,撩起眼簾,看着孔皇后,嘆了口氣。

“皇后,朕和你都還年輕。朕誠惶誠恐,想要當一個稱職的好皇帝,體諒你年紀小,犯些小錯也沒什麼,總有一天你能擔得起一國之母的責任,如今看來,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驚,擡起臉,眼角發紅,臉上妝容卻一絲未亂,端的是我見猶憐。

朱和昶慢慢道:“雲哥剛纔過來,並沒有急着自辯,而是提醒朕長樂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

背後之人的真實目的是離間你我夫妻。他還囑咐朕不可因此事遷怒於後宮……你卻不問青紅皁白,一開口就是責怪他不懷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雞,一張桃花粉面,一時青,一時白。

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連字都認識不多,還年輕,加上這段時日朱和昶將她視作妻子尊重敬愛,難免嬌氣,還不夠圓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頭看書案上一摞摞奏摺,“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過朕次次偏袒長樂侯,朝臣們會怎麼想?天下百姓會怎麼想?你有沒有爲朕考慮過?朕不曾虧待孔家,他們想要什麼,朕給什麼,爲什麼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還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這話問得誅心。

孔皇后心驚肉跳,忙起身,跪在書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連累皇上聖名,故而一時失語。妾時常叮囑家人時刻不忘聖恩,他們心中對皇上感恩戴德,願爲皇上肝腦塗地,只因小人使壞,纔會闖下禍事。”

朱和昶掃她一眼,收回視線。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閣臣們一度想通過內閣制度架空他。當初霍明錦和雲哥之所以能夠順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爲他根基淺薄,大臣們覺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殺大權,可並不是他說什麼,大臣們就真的會照辦,他們有的是法子陽奉陰違。

就像先帝,他在位時,一直沒能收攏皇權,雖然高高在上,卻拿沈首輔沒辦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們的關係還算融洽,但還不夠。

可惜他的後宮不能給他帶來一點點助力不說,還屢屢害他受御史指責。

他剛剛看摺子,雲哥考試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認剿襲文章這一塊,他一個人看出所有剿襲之作,雖然在詩詞歌賦上他明顯落後,可綜合起來分數最高。

王閣老他們沒話說了,改口說他選的人果然不錯。

他很高興,還有一點得意。

那天他說光祿寺的飯菜難吃,雲哥那樣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議獨立內庖。

用膳的時候,他還以爲雲哥當時只是隨口一說。

他即位以來,上至首輔,下到黎民百姓,宮中侍從,俱都匍匐在他腳下,歌功頌德,爲了討好他,無所不用其極。

這其中,有多少人像雲哥那樣,真的關心他,一絲不苟幫他解決麻煩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雲哥,以免雲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雲哥相輔相成。

雲哥輔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會傷害到他。

這很正常,人誰還沒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決斷。你別多想,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你哥哥老實一點。”

孔皇后心裡七上八下的,覺得皇上一定動怒了,此刻聽他語氣平和,又像是沒生氣,暗暗鬆口氣。也不敢再糾纏傅雲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裡作怪的賤人,竟然利用兄長來離間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乾眼淚出去,繼續批閱奏摺。

不能讓孔皇后記恨雲哥,後宮妃嬪雖然沒法干政,可日後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樣了。

如果皇后一直這麼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給她教養。

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早。

他暗暗思考着。

第46章 回家第55章 雲哥第150章 (一)第80章 出走第91章 錯過第114章 回來第115章 守歲第34章 出行第32章 說定第9章 山楂糕第38章 化解第128章 小懲第129章 登基第50章 第 50 章第19章 激動的四叔第74章 山間第68章 旁聽第94章 考試第1章 素餡饅頭第4章 芝麻團第43章 返程第46章 回家第112章 保證第94章 考試第24章 端午(修改)第84章 喜訊第127章 爲難第55章 雲哥第50章 第 50 章第87章 走人第107章 懷疑第93章 解決第52章 燈會第45章 獲救第81章 新學長第132章 第 132 章第17章 上課第123章 說開第120章 生亂第86章 對峙第90章 驛站第66章 殺雞第61章 廢后(捉蟲)第120章 生亂第64章 心機第99章 出發第102章 才子第16章 金銀蛋餃第85章 噩耗第79章 坦白第85章 噩耗第114章 回來第106章 初案第94章 考試第40章 故人第129章 登基第72章 祝壽(捉蟲)第59章 道歉第68章 旁聽第105章 任命第76章 學長第151章 (二)第44章 自救第27章 善後第39章 圖志第49章 離別第5章 羊肉大蔥蒸餅第163章 結局(二)第61章 廢后(捉蟲)第102章 才子第43章 返程第131章 剿襲第136章 夜談第39章 圖志第160章 (十一)第86章 對峙第150章 (一)第103章 仇恨第147章 跑馬第81章 新學長第107章 懷疑第133章 涼粉第125章 準備第47章 起鬨第156章 (七)第11章 蜜汁燉肘子第87章 走人第125章 準備第116章 交心第60章 再見第76章 學長第77章 黑手第127章 爲難第68章 旁聽第9章 山楂糕第138章 考官第105章 任命第102章 才子第72章 祝壽(捉蟲)第162章 結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