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試探

傍晚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雷聲轟隆,翻涌的雲層間雪白電光閃爍。

喬嘉撐傘,扶着傅雲英上馬車。但雨勢太大,像誰在銀河畔挖了個大口子,雨水嘩啦呼啦往下潑,她還是淋溼了半邊,官袍衣襟一片水漬,巾帽也溼了,順着鬢角往下淌水珠。

傅雲章拿了車廂裡備着的乾燥布巾給她擦臉,回到家裡,讓婆子煮薑湯給她喝,“切成薑絲,不要煮姜塊。”

姜塊煮的她嫌太辣太沖,喝不下,薑絲煮的卻能喝幾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薑湯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後,手裡拿巾帕,幫她一點一點絞乾溼發,皺眉說:“大郎長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邊也不能沒人。”

傅雲英一口氣喝完辛辣的薑湯,放下碗,接過巾帕自己擦頭髮,道:“沒事,我自己有手有腳,用不着人伺候,我小的時候還給千戶家的太太當過小丫頭。”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一直想買下她,韓氏捨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戶家的丫鬟。

她語氣聽起來輕鬆,似乎完全沒把這當回事。

傅雲章便不多說什麼。

近身伺候的人難找,要完全忠於她,而且不會生出別的心思,還得謹慎機靈,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丫頭在外面叩門,把飯菜送了過來。他們倆有時候回來得晚,傅雲啓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見人回來,已經吃過了。

等傅雲英避去內室換新的網巾和巾帽,傅雲章才讓丫頭進來擺飯。

前幾天傅四老爺料理完賬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時候還叮囑傅雲英好生奉承霍明錦,有個大靠山,他在湖廣也好安心。

都以爲霍明錦想認她當義子,但是他從沒有表露出這方面的意思,認義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來了,只要他開口,她沒有回絕的餘地,用不着拖延到今日……會不會是傅四老爺想岔了?

傅雲英換了身衣裳出來吃飯,心裡琢磨着事情,吃飯時吃得心不在焉的,手裡的筷子在碗中一條紅糟香油鯽魚的魚肚上劃來劃去,魚肚都劃開了,就是不見她夾菜。

傅雲章皺眉,她平時進退得宜,雖然從沒有人教過她,規矩教養卻比縣裡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娘子還要好,舉手投足落落大方,還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禮。

他放下碗筷,輕輕按住她的右手,“雲英,怎麼了?”

“唔?”傅雲英擡頭看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鯽魚戳爛了,自己笑了起來,笑容很淺,掩飾道,“想着案子,一時出神。”

傅雲章鬆開手,夾了塊蜜汁醃蘿蔔送到她碗裡,“好好吃飯,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飯重要。吃飽了,纔有力氣想對策。”

說着話,又盛了碗她喜歡的魚片豆腐湯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彷彿看淡人生,看着沒什麼棱角,但偏偏又是個很有堅持的人。

傅雲英嗯了聲,專心吃飯。

飯後她照例坐在窗下讀書,翻了幾頁《伽藍記》,她讓下人去請袁三。

雨還在下,雨簾隔開長廊和庭院,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幽暗的迴廊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而她坐在書房裡,靜聽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聲音,心裡很平靜,又有點淡淡的波瀾。

袁三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火力壯,不耐煩打傘,披了件蓑衣就衝了過來,怕帶了溼氣進房,先在門外邊脫下蓑衣,抹一把臉,才踏進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雲英打發走下人,看喬嘉立在長廊盡頭,料想聽不到自己和袁三說話,還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離自己近一點。

袁三一身溼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着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託付你去辦。”傅雲英小聲說,“這事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袁三雙眼一眯,嘿嘿笑,馬上摩拳擦掌起來,“老大,說吧,要揍誰?你放心,我揍人不會被其他人發現身份。”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他還是心心念念想當打手。

傅雲英搖搖頭,壓低嗓音,“明天你就動身,去一趟江西贛州府,去戶部尚書周大人的家鄉,他們家在當地很有名望,不難找。周大人的小兒子在老家住着,你想辦法接近他,查明他當初爲什麼會被送回去。”

聽她說得鄭重,袁三連連應聲,最後也學着她的樣子小聲道:“老大,這事交給我吧!打聽事情,我在行!”

這是傅雲英頭一次正經囑託他去辦一件差事,他很興奮,顧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書路引還沒辦好,先等兩天。”傅雲英道,順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這事或許和錦衣衛霍指揮使有關,事關重大,別告訴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曉得!”

兩日後,袁三出發了,對外說他去福建遊歷,那邊的書坊刻書非常發達,幾乎能和蘇杭一帶比肩,他過去取取經。

接連幾場大雨過後,天氣慢慢變得涼爽起來。院子裡的柿子樹掛滿青色果子,果實累累,只是顏色還不顯眼,藏在綠葉間,不仔細看,還以爲今年沒掛果。

傅雲英在大理寺號房前的幾缸蓮花被雨水淋殘了,花朵不見蹤影,連蓮葉也蔫頭耷腦。

石正怕她責怪,一大早給她賠罪,“大人,您看再新換一缸如何?把水換了,種上睡蓮,比先前的還好看。”

她一笑,“用不着換,把污水換了,蓮葉留下,只有葉子也好看。”

荷葉綠瑩瑩的,平時看卷宗看累了,擡眼看到一缸生機勃勃的綠,眼睛清亮,心裡也舒服。

她忙了一會兒,照例去見評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卻發現趙弼也在。

趙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時用不着處理初審複覈的事,他出現的話說明出了什麼大案,大理寺正他們沒法決斷,必須由他出面。

傅雲英進去的時候,看到主簿、評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討論着什麼,桌上胡亂一堆卷宗攤開着,趙弼坐在最當中,眉頭緊皺,臉色鐵青。

他是圓臉,雖然很認真地往外散發威嚴,但長相太老實了,嚴肅起來也沒有什麼氣勢。

傅雲英把手裡的卷宗放到長條桌一角上,陸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說話,趙弼擺擺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才慢慢停下來。

趙弼隨手抓起桌上一疊卷宗,往傅雲英跟前一擲,震起一蓬灰塵,離得近的幾個評事嗆得直咳嗽。他道:“你來大理寺也有幾個月了,這個案子交由你負責。”

周圍的人沒說話,看他們的表情,趙弼給她的案子只是一樁不起眼的案件,沒有值得關注的必要。

傅雲英應喏,拿了卷宗退出側廳。

回到自己的號房,她翻開卷宗細看,發現這樁案子正是前些時她覺得有疑點、因而特意批示交給大理寺丞覆議的那樁殺夫案。

還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審疑難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鍊的機會並不多,因爲在京案件要麼是雞毛蒜皮的事,用不着司直去關心,而真有大案子,輪不着司直多嘴。

傅雲英從陸主簿那裡領來文書和提審憑證,帶齊東西,出了京城。寺裡給她配備了兩名助手,其中一個是石正,兩名雜役。

趕車的是雜役,她把喬嘉也帶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逢迎討好她。她隨便說句話他們就滿口誇起來,恨不能把她誇成剛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着一張臉不怎麼理會,只說公事,他們悄悄鬆口氣,看出她不是那種非要下屬圍着自己獻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靜下來。

到了良鄉,縣太爺知道他們一行人來了,親自來接。

傅雲英終於明白爲什麼其他評事看到她接下這個差事時是那種表情,犯人張氏已經在獄中畏罪自盡,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幾人都有些懊惱。

傅雲英卻問:“張氏是什麼時候自盡的?”

縣太爺回想了一下,“有半個月了。”

這個案子拖拉了幾個月,從張氏狀告族人到最後案件送交刑部審覈,前後有九個月之久。張氏一開始是起訴的一方,後來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監,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自知殺夫罪必判斬立決,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備,用腰帶上吊自盡。

傅雲英提出要驗屍。

縣太爺一臉莫名其妙,道:“這屍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張氏確實是自盡無誤,仵作有詳細的驗屍記錄……”

傅雲英面色不改,“我還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驗一遍,煩您通融。”

縣太爺雖然一直待在良鄉,但對京城的事也算有所瞭解,這位傅司直光是一個東宮出身,就足夠威懾他了,他眼珠轉了一轉,命人去請仵作。

反正驗屍也查不出什麼。

仵作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一把長鬚,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後跟着爲他背箱籠工具的小徒弟,進了正廳,便朝傅雲英拱手。

幾人先乘車去掩埋張氏屍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亂葬崗,荒蕪偏僻,馬車進不去,到了半路上,他們下車,改騎毛驢。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處墳地,指指幾塊長滿青苔的碎石頭,道:“就是這兒了,我記得這堆長毛的石頭。”

幾個專門請來挖屍的雜役立馬抄起鋤頭鐵鍬,開始刨坑。

坑埋得很淺,不一會兒就露出布料痕跡。天氣炎熱,又下過幾場暴雨,屍體早就腐爛了,一股惡臭。

連仵作也露出不適的表情,強忍着再次驗屍。

傅雲英走到他身邊。

仵作不知她爲什麼還要驗屍,斟酌着道:“大人,小的看過了,張氏確實是自縊而死。”

傅雲英唔了一聲,輕聲問:“其他的呢?張氏的身體可還有其他損害?”

仵作驚愕不已,頃刻間汗如雨下。

傅雲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靜,卻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麼,照實說,若有隱瞞,你知道後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後,顫聲答道:“大人,這種事……也是沒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沒聽見傅雲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卻聽年輕的司直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揮揮手讓他退下。

仵作鬆了口氣,帶着小徒弟退到一邊。

傅雲英示意雜役爲張氏收斂屍骨,要將她帶回良鄉縣城。

雜役們目瞪口呆,不敢多問,一一照辦。

石正站在一邊,怕傅雲英薰着,賣力給她打扇,此時便道:“大人,女子入獄,向來躲不開這種事……您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張氏在獄中遭受侮辱,纔會自縊。這種事在衙門中屢見不鮮,長官甚至默許獄卒欺辱入獄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關係,基本上名聲就完了。

傅雲章和她說過,他剛到刑部的時候,發現這種事,曾多次訓斥底下的雜吏。後來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會提醒其家人先打點獄卒,以免女子在獄中受折磨。

見她不說話,石正又問:“您準備怎麼處置張氏的屍首?”

傅雲英看着荒野間瘋狂生長的野草,生機盎然底下,卻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雖死了,也不能讓她蒙受冤屈。”

“您怎麼確定張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問。

傅雲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喬嘉,“張氏的供詞前後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縣衙,命人將張氏之前狀告的宗族親眷等人帶到大堂審問。

縣太爺以爲她和以前那幾個複覈官員一樣好糊弄,辦完事拿到文書就能走人,沒想到她竟然要重審這個案子,神色不好看起來,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經結案,張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複覈過案子,您何必還揪着不放?”

傅雲英擦乾淨手,道:“此案疑點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絲疏忽。”

縣太爺眯了眯眼睛,原來是個愣頭青!冷笑一聲,道:“刑部侍郎親自過審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審?”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黨的人。

黨派之爭,不分是非,不問對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幾乎是出於本能。傅雲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頭上,那麼沈黨的人不管這個案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必定會一致將矛頭指向她,他們纔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沒有做錯。

石正見縣太爺要翻臉,忙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大人,這張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後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親族也都疏遠,您何必爲了一個死人得罪刑部侍郎?這個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過了……”

是啊,爲了一個死人,何必呢?

傅雲英應該順水推舟,就當張氏是畏罪自盡,回大理寺寫一篇漂漂亮亮的結案書,如此皆大歡喜,誰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這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魚肉的時代。

沒有權力的時候,她希望能夠強大起來,爲此可以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當她開始一步步往權力中心靠攏時,她希望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用不着驚世駭俗,惹世人矚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樣的程度……只要對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會縣太爺的暗示,冷聲道:“我奉命重審此案,誰敢阻撓,便以妨害公務罪拿下。”

見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縣太爺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執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沒提醒……您請便。”

在良鄉這個大理寺司直敢橫着走,等到了京城,她還不是得裝孫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誰敢翻案!就先讓這個毛頭小子抖威風罷,日後有他的苦頭吃!

縣太爺氣沖沖走了。

傅雲英冷笑一聲,知道沒有縣太爺幫助,自己肯定沒法提審案件相關人物,對幾名隨從道:“我已記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貫和供詞,你們隨我一一走訪,我必要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師,此事我一人承擔。”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覷,想了想,抱拳道:“但聽大人吩咐。”

他們怕刑部侍郎,但這種事怕是沒有用的,不如先跟着傅司直查案,到時候再想辦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頂着。

接下來幾天,傅雲英找到張氏丈夫的族人,一個一個單獨訊問。

這樁案子得從張氏丈夫身亡開始說起。她丈夫姓韓,生前開了幾家綢緞鋪子,是本地一名富戶,家財萬貫。因他剛從孃胎裡出來時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韓八斤。夫妻倆成婚多年,只養大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到十八歲時,一病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去年韓八斤外出販貨,夜裡酒醉跌入河中,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半條命。張氏衣不解帶照顧韓八斤,半個月後,韓八斤還是病死了。

女兒死了,如今相依爲命的丈夫也沒了,張氏痛不欲生,幾度暈厥,連牀都下不來。沒幾天,韓八斤的親族就代她料理完喪事,順便接管了韓八斤的鋪子。

又過了幾天,張氏忽然託孃家叔叔狀告韓式族人,說她的丈夫韓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爲了侵佔韓八斤留下的家產。

韓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張氏上堂的張老漢對質。

這對質着,對質着,最後竟然成了張氏害死親夫,還意圖嫁禍給婆家族人。縣令也不細究內裡情由,直接判張氏斬立決。

一番調查下來,石正也看出來了,張氏確實是被冤枉的,她這是被自己孃家人和婆家人給聯手坑害了。

按規矩,婦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狀告其他人,通常會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親族代表自己去衙門訴訟,那規矩森嚴的地方,婦人連畫押的資格都沒有。張氏狀告韓氏族人時,託自己的叔叔張老漢代表自己作爲告狀的一方,但張老漢很快就被韓氏族人收買了,反過來和韓式族人一起設計陷害張氏,騙張氏在認罪書上畫押。

可憐張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親叔叔瞞在鼓裡,糊里糊塗從受害人成了殺人兇手,就這麼葬送了一條性命。

……

良鄉一家客店裡,一星如豆燈火在夜色中搖曳。

就着淡黃色的燈光,傅雲英坐在窗下書案前,寫完新的供詞和案件記錄。最後簽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筆,掩卷嘆息。

她問過傅雲章爲什麼婦人不能上堂,他告訴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婦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門重地拋頭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條文,不知怎麼和衙門的人打交道,只能請家中男人爲自己做主;再要麼就是怕名聲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門那樣的地方,女人怎麼能去呢?萬一得罪了縣太爺,被當場剝褲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死自在!誰家閨女真敢去衙門告狀,會招來鄰里街坊的指指點點,他們家的女孩都不好說親事。

而且一旦官司纏身,不管自己是苦主還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皁隸勒索,落一個傾家蕩產。富戶們都不敢打官司,何況平頭老百姓。

再者,女人狀告親族,如果不是謀殺、逆反這樣的重罪,縣衙一般不會受理。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女人不會選擇和其他人對簿公堂。

張氏爲了給丈夫報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獄,之後在獄中遭受侮辱,絕望之下,自縊而死。

真相很明顯,明察暗訪,把所有人的供詞前後一比對,脈絡就清晰了。

張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惡霸,這件事是他主使的,縣裡的人明知有蹊蹺,沒人敢管閒事。張大官人手眼通天,認識許多京官,他髮妻是司禮監太監乾兒子的小女兒,他女兒是刑部侍郎最寵愛的小妾,仗着姻親的權勢,張大官人在縣裡橫行霸道,無人敢管。

這不是張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對她說過,不管是刑部還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複雜,而是案件背後的利益糾葛。

風從罅隙吹入房內,燈火微微顫動,似乎隨時將要熄滅。

傅雲英挺直脊背,重新鋪紙,繼續低頭書寫。

張大官人非常猖狂,聽說傅雲英在查張氏的案子,不僅不收斂,還放話出來:“讓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宮裡還有孫爺爺照應,他能把我怎麼樣?”

這話傳到石正耳朵裡,他又告訴傅雲英。

他想提醒這位司直大人,張大官人背後有靠山。

傅雲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證據,“回京城。”

張大官人顯然一點都不怕她,並未派人前來威脅她,也不屑給她送禮收買她。

離開良鄉的那天,傅雲英特意趕去驛站,和驛站的人一起回京師。她是朝廷命官,張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麼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明着不好下手,可以暗着來,北直隸一帶常常鬧馬賊,張家人可以收買馬賊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瀝瀝落起雨。層巒盡染霜色,天氣慢慢變涼,在山中行路,北風裹挾着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身上,更冷了幾分。

夜裡他們在驛站歇宿。

驛丞備下熱湯和精美菜餚款待衆人,傅雲英吃過飯,回房換下溼透的衣衫,正擦拭溼發,哐噹一聲,底下的門被踹開了。

馬嘶狗吠,數匹快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靜漆黑的雨夜,飛馳至驛站前。

院子裡吵成一團,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傅雲英用錦緞束起半乾的長髮,站在窗戶後面,挑開一條縫隙往樓下看。

樓下驛丞、馬伕、徒夫來回奔忙,將冒雨行夜路的官爺們迎進正廳。

來人氣勢洶洶,一色壯漢,皆戴氈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繡春刀,懸錦衣衛牙牌,揹負長弓。

爲首一人茜紅色交領窄袖襴袍,金鑲玉絛帶,鹿皮長靴,手裡提了把長刀,淌着飛濺的雨水走進驛站,四下裡掃一眼,一雙淡漠的眸子。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朦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後擁的架勢,恍若踏着屍山血海歸來的駭人煞氣,赫然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無疑。

樓下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英垂眸,躲在陰影中,靜靜望着樓下。

霍明錦一羣人走進大堂,原先坐在大堂裡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將燃燒的火盆讓給他們取暖。隨從們連忙搬來一張大圈椅,請霍明錦坐下,驛丞親自捧茶伺候,整個過程中,他沒開口,其他人也不敢吭聲。

驛站外大雨瓢潑。

少傾,幾個隨從押着一個雙手被捆縛的人走進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圓領袍,頭髮散亂,看樣子像是個文官。隨從一腳踹向他的膝窩,他吧嗒一聲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開始高聲咒罵霍明錦。

他罵得難聽,緹騎們目眥欲裂,雙手緊緊握拳。

霍明錦站起身,放下長刀,接過隨從遞到手邊的長鞭,擡起手。

溼透的長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線條,這雙手曾執劍指揮千軍萬馬,只是一個擡手的動作,滿堂噤聲。

他沒使全力,但那點力道也夠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動,狠狠幾鞭子下去,文官頓時皮開肉綻,喉嚨中發出慘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滾。

這時的他,讓傅雲英覺得很陌生。她有點明白爲什麼上輩子表姐妹們都怕他。

霍明錦臉上面無表情,抽出幾鞭後,忽然皺眉,擡起頭,目光穿過昏暗的暗紅色火光,直直和傅雲英的對上。

傅雲英一愣,心跳驟然加快,戰場上的武將五感敏銳,她站在窗戶後,竟然還是被他發覺了。

隨即想起自己房裡亮着燈,其他房間的人肯定都把燈吹滅了,她忘了滅燈,霍明錦一擡眼就會發現自己在窺視。

她沒有躲開,乾脆支起窗子,朝他頷首致意。

隱在黑暗中的身影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眉目清秀,皓齒硃脣,大堂內燈光昏暗,愈襯得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剪水雙瞳,坦然對上他審視的視線。

她怎麼會在這裡?

霍明錦瞳孔猛地一縮,雙眉輕皺,甩下手裡的長鞭,直接大踏步朝樓上走。

屋裡,喬嘉在外邊叩門,“公子?”

傅雲英想了想,開門讓喬嘉進屋,“霍大人來了,勞你去竈房討一壺熱茶。”

喬嘉沒有多問,應喏,下樓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間,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腳步聲,正疑惑,回頭一看,怔了怔。

霍明錦早就上來了,他武藝高強,走路悄無聲息的,就這麼站在門邊靜靜地凝視她。氈帽摘下了,衣袍上點點水漬,輪廓分明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比平時更凌厲。

“霍大人。”她輕輕喊了一聲,往火盆裡加了幾塊炭。

霍明錦擡腳踏進屋子,靴鞋沾滿泥濘,在門口留下幾道腳印,他躊躇了一下,似乎怕弄髒房間。

傅雲英不由笑了,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天寒地凍,您進來烤烤火。”

霍明錦盯着她看,走進房,在火盆旁坐下。

喬嘉把茶送過來了。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霍明錦手邊,“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錦接過去,茶蓋輕輕撇開浮沫,他雖然是武將,但從小也是詩書薰陶,教養很好。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鐵鉗,慢慢撥弄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到芯子了,紅彤彤的,噼裡啪啦響。

“趙少卿命我去良鄉審覈一樁案子,剛剛返回,沒想到在這遇上您。”

霍明錦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人是軍中的奸細。”

錦衣衛不止掌緝捕,也負責收集情報,抓捕奸細。

他說的是剛纔捱打的那個文官。

傅雲英喔了一聲,涉及到軍隊的事,不便多問。

炭火燒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錦溼透的窄袖袍下襬蒸騰的水汽。

“霍大人。”她給他續了杯茶,“周尚書前些時候託我幫他的小兒子說情,周天祿的叔叔曾得罪過您?”

霍明錦吃茶的動作微微凝滯了一瞬,“他們逼你來給姓周的求情?”

他說姓周的幾個字時,語氣森冷漠然。

傅雲英搖搖頭,“他們倒也沒有逼迫我……我隨口敷衍過去了。”

霍明錦臉色冷了下來,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不過和她說話時,語氣又變溫和了,“這事我不會鬆口,他們找了很多人,你用不着爲難。”

爲難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傅雲英心裡微微一嘆,“霍大人……周尚書畢竟是兵部尚書,現在您手裡有周家的把柄,他們不敢接周公子回京,假如周夫人去世前真的見不到小兒子,含恨而去的話,周家人懷恨於心,日後怕不好收場。”

周尚書能歷經幾朝屹立不倒,絕不能小覷。

霍明錦一笑,嘴角輕揚,“你擔心周家報復我?”

語調上揚,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呢喃,在脣齒裡繞了又繞,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爲這一句近乎低語的問句,冰冷的雨夜彷彿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傅雲英垂下眼簾,“若您有把握的話,自然不必理會周家。我確實擔心周家報復您,纔會多嘴和您說這些。”說到這裡,她擡起眼簾,接着道,“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晚輩當然向着您。”

霍明錦握着茶杯,沒說話。氤氳的霧氣裊裊上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線條優美的側臉上,沒有戴網巾,頭髮用藍色錦緞鬆鬆挽着,烏濃的髮絲,凝脂般的肌膚,當真是雲鬢花貌,色若春花。

接着是那一雙嬌軟的脣,夜色中顏色很淡,但卻又那麼潤澤,無聲吸引他的注意。

這樣的美貌,其實在別的地方也能看得到,但因爲知道是她,才更有誘惑力,幾乎讓他剋制不住。

“霍大人。”她輕啓朱脣,緩緩開口,“家父早逝,晚輩很小的時候便沒了父親,家母將晚輩拉扯長大,後來回到家鄉,得叔父兄長愛護,又幸得您幾次照拂,晚輩心中着實感激,晚輩很敬慕您的爲人,斗膽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可願意?”

聽到前面幾句的時候,霍明錦眼中光芒黯淡了片刻,看着她的目光滿是憐惜,聽到後面幾句,明白她的暗示,他臉色驟變。

這和剛纔的漠然不一樣,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冷漠和隱忍。

他驀地一笑,側頭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會答應的……你知道爲什麼嗎?”

傅雲英收回視線,手心裡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認她當義子。

霍明錦望着她,衣袍是冰涼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膚卻火熱,視線緊緊黏在她微微抿着的雙脣上,忽然湊近了些,額頭幾乎就要碰着她的。

“現在不知道不要緊,你會明白的。”

傅雲英心跳如鼓。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她見過的他,總是溫和有禮、周到體貼,不曾這樣強勢,目光深邃如海。

第28章 糉子枇杷第81章 新學長第119章 肉麻第61章 廢后(捉蟲)第120章 生亂第150章 (一)第110章 歸京第67章 催書第61章 廢后(捉蟲)第39章 圖志第47章 起鬨第12章 烤紅苕第24章 端午(修改)第78章 逃出第93章 解決第118章 蠟頭第34章 出行第117章 春耕第139章 並肩第147章 跑馬第34章 出行第55章 雲哥第93章 解決第97章 選秀第126章 宅子第165章 結局(四)第58章 備考第48章 懲罰第106章 初案第18章 買書第129章 登基第87章 走人第106章 初案第53章 破題第67章 催書第85章 噩耗第130章 密道第49章 離別第135章 心結第157章 (八)第101章 太子第124章 剖白第6章 桂花藕粉第144章 佛郎機第8章 訓兄第78章 逃出第3章 灌漿饅頭第161章 (十二)第91章 錯過第36章 泥人第8章 訓兄第101章 太子第24章 端午(修改)第43章 返程第88章 上山第139章 並肩第30章 姐妹第48章 懲罰第3章 灌漿饅頭第34章 出行第92章 承諾第121章 駕崩第164章 結局(三)第10章 松花皮蛋第78章 逃出第102章 才子第1章 素餡饅頭第115章 守歲第3章 灌漿饅頭第103章 仇恨第94章 考試第8章 訓兄第75章 踐行第93章 解決第102章 才子第46章 回家第45章 獲救第88章 上山第8章 訓兄第108章 試探第151章 (二)第39章 圖志第121章 駕崩第139章 並肩第47章 起鬨第74章 山間第98章 選中第133章 涼粉第55章 雲哥第149章 賠償第128章 小懲第83章 高中第150章 (一)第6章 桂花藕粉第45章 獲救第124章 剖白第27章 善後第94章 考試第28章 糉子枇杷第16章 金銀蛋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