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齡終究是一個人去了夕渚山。
他此番只一味地想着要怎麼去救妹妹,甚至也沒怎麼考慮路途的兇險。
循着記憶中的地圖尋到夕渚山腳時已是兩個時辰之後,又是一日夕照時。
天色透暮紫,一片殘陽隱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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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腳下果真是茂密森森繁廣浩大的樹林。
枝葉旁生荒若無人煙,加之天色的黯淡,幾乎是看不到一條被人開闢出的小路來。
祿齡在林間走得辛苦,撥開眼前的斜枝,又有一條接着彈出來,腳下是高及膝蓋的野草,踩一步就會擠出綠色的汁水,一路“吱呀吱呀”地叫喚。
越往深處去,越是見不到光線,本就不濃的暮色全被密密的樹蓬遮蔽,擡頭僅見微弱的稀光,遠處隱隱可見一山高聳入雲。
然而這樣惡劣的環境,要如何準確地於其間尋到出路?
祿齡停下腳步開始犯愁,整個身子幾乎已被困在一簇簇的枝蔓間,行一步都顯得艱難。
正踟躕間,忽然聽見一陣“簌簌”的聲響傳來。
祿齡尋聲轉過頭去,左手邊不到三尺之處,一棵桫欏樹枝葉搖晃得厲害,在一片靜謐中尤爲明顯。
神經猛然被拉緊,再次凝神細看過去,突見一個人影飛速掠過樹梢,瞬間便已遠去。
祿齡猶豫了一番,一提步施展“燕子飛”跟了上去。
誰知那人真是快得驚人,只是眨眼間便已不見。
輕功靠的是內力,內力越是深厚,腳下的本事就越大,祿齡對於方纔加深的內力,還不能運用自如,速度自然是及不上高手,但從那人瞬時消失的本事來看,武功當是不在風無流之下。
會是誰呢?
不做多思,只能先隨着那人的去向嘗試着往前行了。
只一會功夫,太陽便已西落,即便是離了樹蔭也開始看不見明亮的光線。
直至頭頂星斗滿天,祿齡終於欣喜地發現,原本鬱鬱蔥蔥的密林漸漸稀疏,隨之可見一灘鵝卵石汀的湖水,盈盈碧波盪漾,掩映天邊一彎細月,湖的那方,正是那座在林間看見的山峰,這天水相映,瞧來美不勝收。
祿齡呆呆地站在湖邊看了一會,不知是中了什麼邪,將雙手攏在嘴邊,衝着湖對面一聲高喊:“顏如玉——”
對面有山,這一聲叫喚被山壁彈回,斷斷續續迴盪在空曠的鵝卵石灘上,除此再無其它動靜。
祿齡站在回聲過後的闃靜裡想了想,脫下鞋子,一擡腳踏進了水裡。
耳邊是“嘩啦啦”的淌水聲,湖面漸漸擡高,從膝蓋到腰腹,最後終於深至脖子,祿齡一踮腳遊了起來。
從此岸至彼岸的距離其實較遠,方纔未經思索在萬般寂靜中叫出的一聲“顏如玉”讓他心有餘悸,總覺得如此過於莽撞。
懷着“別別”的心跳,祿齡這下一路遊得小心,將至岸邊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輕響。
祿齡被這一聲嚇得心都快要跳出嘴來,連忙頓住不動,一憋氣將腦袋塞進了水裡,唯留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卻是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呆了。
復又一陣“嘩啦”的輕響,不遠處的湖面下,一個人浮出了水面。
湖面灑下粼粼的月光一如珍珠落盤,聲動濺起漣漪盪漾,驚擾點點綠色的小光翩飛,細看過去才知是蟄伏在蘆葦叢中的螢火蟲。
那打破寂靜的人一頭烏色溼潤的長髮,在明光下顯出奇異的暗藍,透明的的水珠順着發端滾落水間,和着湖面細碎的銀光,構成了一副絕美的夜色潑墨畫。
熒光漫舞間,那人已自水間站了起來,揹着身子竟是未着片褸,溼發如瀑布及膝,掩住纖長的身形,唯露臂上腳裸的肌膚,那膚色白皙得幾近透明。
月如白玉上柳梢,青山漠漠,星點爍爍,迷醉了人眼。
這真是……一湖春光乍現啊!
光腳踩上了岸,那人彎下腰揀起一件衣袍,擡手裹在了身上,頸下的長髮被埋在衣領後。他微微一側臉,頰上赫然露出鮮明突兀的紅色痘瘡。
祿齡猛然怔住,好久纔將思維轉換過來——他是顏如玉?!
“沒想到啊沒想到!”一聲哀嘆忽然自暗處傳來,接着走來一個手持摺扇的男子,俊逸的臉上盡是戲謔的笑意,“不過是離開一會,竟然錯過了這麼重要的畫面。”
竟然是白天在“劍華閣”遇見的許止念。
難道方纔看見的人影就是他?
祿齡又吃一驚,他來做什麼?
顏如玉並未理會他的話,兀自低頭繫好了衣帶,一彎身拾起了放在一邊的木盆,一遭震動,裡頭傳來“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聲。
許止念討了個沒趣,撇撇嘴收起摺扇:“我幫你拿着吧!”
“不用。”顏如玉一側身擋住他直伸過來的手,“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明日一早我便會差人送你回去。”
“我不要,”許止念兩指一動,“啪”地重新打開扇子,搖了搖道,“我一路跋山涉水尋到這裡,纔不過幾個時辰你就要趕我走,也不知體諒我的心情,虧我……哎喂喂……走那麼快乾什麼,我話還沒說完!”
顏如玉停下腳步,回身對他道:“我和已經同你說過,這裡現在很危險,你不能呆在這兒。”
“過來讓我看看。”許止念自動跳過他的話,將扇子收起插在腰間,凝神觀察起他的臉,“已經好很多了,果真還是這裡的水泡起來有效。”
他頓了一下,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方纔來時你真是嚇死我了。你那個‘梨花雪’我研究過了,這種東西一次不能亂用,雖說加量效果會延時,但那隻能解決表面問題,你毒根在內,兩方藥性相沖,毒發時必定會比前次更加嚴重,這樣亂來,全身的皮膚乃至心肺都遲早會被蝕去。”
顏如玉沒有理會他。
許止念卻又露出笑臉湊近過去,不知何時手裡變出一個紙包:“來時忘了一味藥,還好及時返回去買來了。還是我帶來的藥有用吧,這可是我多年遍求名醫得來的寶貝,內用外敷效果最好了。雖說臉上還有些許紅痘未退,身上卻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了,我保證這下撐個十天半月的都沒問題。”說完馬上後退幾步,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道,“先說好,我沒有偷看你哦!”
“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顏如玉垂眼轉過身去。
“爲何沒有意義?”許止念斂起表情,“你以前那麼好看,難道現在就想當一輩子醜八怪嗎?”
顏如玉身形一頓,繼續邁開腳步:“這與你無關,你無需爲我浪費這許多光陰,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公子!”許止念突然伸手擋住他的去路,“顏家對許家有這麼多年的恩情,我並不認爲爲你做這些事是浪費光陰。況且,‘劍華閣’的人馬上就要領着一衆武林人士殺過來了,你呆在這裡,分明就是送死。”
“對,我就是想死。”顏如玉忽然恨聲道。
“公子……”許止念怔了一下。
“你欠我的,早就還清了。”顏如玉嘆了一口氣,和聲對他道,“我已經說得清楚,你現在已經不是顏家的書童,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爲什麼,”許止念放下手垂在身側,不一會兒卻是緊緊攥成了拳,“你躲着我那麼多年,現在又狠心要急着推開我,我就那麼讓你討厭嗎?”
“止念,”顏如玉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臉上紅色的痘瘡在月色下竟也不似以往那般可怖,反而溫潤猶如春月裡細花盛開,“你若還當我是你的公子,就聽我的話,不要再管我了。再者,顏家已是這步田地,我又是這般模樣,沒有理由再讓你爲我虛耗年月。”
許止念低下頭,玉色的牙齒緊咬着下脣,良久,終於顫抖着艱難地擠出一句話:“那麼如果我說……我喜歡你,這個理由足不足夠?”
“你在……胡說什麼?”顏如玉瞪了瞪眼睛。
“我沒有胡說。”許止念急了,忽然一個邁步向前,不做猶豫地湊過去將自己的嘴貼上了他的脣。
顏如玉愣了,修長的睫毛微微地扇動,肩上停下一隻調皮的螢火蟲。
祿齡也愣了。
陰雲遮蔽了明月,湖邊的景一路黯淡下來,唯見點點綠光跳躍,蛙聲蟲鳴稀疏。
一片壓抑的靜默。
陰雲驅散,月色重現,乳白的光在前後明暗的反差對比下竟有些刺眼。
“撲”地一聲,顏如玉猛然伸手將身前之人推開,隨即後退了幾步。
兩人皆是沉沉地喘着粗氣。
許止念輕輕一笑,伸手抹了抹溼潤的嘴脣,眼中浮光閃動:“我就知道。”
說罷一弓手指,一顆石子飛速彈出,直往祿齡這邊飛來:“你會這麼做,都是爲了他吧!”
這一變故來的太快,祿齡一時來反應不及,被嚇得“嘩啦”一聲冒出水面。
小石子不偏不倚擦着他的耳朵而過,帶過一道風,“倏”地一聲飛出老遠。
乍受驚嚇,祿齡腳下一滑,勾到了糾纏的水草,又“撲通”一聲跌回了水下。
祿齡張嘴欲要呼救,源源不斷的水便直往他的口鼻裡擠。
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掙扎,奈何沒有任何效果。
就要被蜂擁而至的水全數覆滅的瞬間,祿齡的耳邊隱約聽到了一聲輕喚,卻不及分辨,只是撲騰了幾下,他便直直沉了下去。
耳邊充斥着“隆隆”的水流聲,那一刻的時光如同靜止。
記憶的門鎖悄然開啓,揚起塵灰滿目。
**
上元燈節。
那時的祿齡,不過九歲。
因沾了節日的光,那晚的上仙院也是格外熱鬧。
鶯歌燕舞,人聲鼎沸。
七娘已出去招呼客人,祿齡發燒在牀。
他在朦朧中醒來,睜開眼,伸出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脣,擡手抓下了額頭上早已被體溫捂熱的毛巾,扯起嗓子對着房門喊:“娘——”
無人應答。
等了一會兒,祿齡自牀上坐了起來,兩頰上還掛着病中特有的紅暈,眼睛卻是滴溜溜地清明。
“吱呀——”房門被打開,從外面探出一顆扎着娃娃髻的小腦袋。
“秀兒!”看清來人,祿齡臉上一喜,對她招了招手,“快過來。”
“哥哥好些了沒有?”祿秀一扭身用小腰推開了房門,手中竟端着一晚熱騰騰的元宵。
她邁步進來,腳尖往後一蹬又把門關上:“娘現在很忙,我看廚房做好了元宵,就給你要了一碗,你快趁熱吃了吧。”
“吃這個做什麼。”祿齡跳下牀,快速穿好了鞋子,“過來過來。”
說着接過她手中的盤子放到桌子上,將她拉至一邊:“聽說今晚有燈市,街上還舞龍舞獅呢,你想不想去看?”
“娘不是說過晚上不能出去的嗎?”祿秀訝然道。
“哎呀,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呀?”祿齡揮揮手,“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敢。”祿秀低頭扭了扭衣角。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算了算了,你幫我擋着點,我走了。”祿齡回身抓起放在一邊的小瓜帽,“娘要來了,你就跟她說我上茅房去了。”
“哥哥,你不是還病着嗎?”祿秀急急道。
“我這樣像嗎?”祿齡轉眼已經站在門口,回頭衝他吐了吐舌頭,擡手關上了房門。
街上果真是熱鬧非凡。
火樹銀花,燈火闌珊,人潮擁擠,光與影堆疊成交錯的線條。
一盞盞的花燈如同熟透的果實,顆顆掛在頭頂,祿齡個頭太小,不得不將臉仰得老高,甚至顧不得腳面上因人流過多而頻繁被人踏下的鞋印。
“哎呦!”
眼不看路的結果就是,不小心撞上了人。
祿齡擡眼看去。
被撞到的是一個錦衣華服的小公子,年紀看上去比他略大幾分,眼睛大大皮膚白白,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耳朵旁邊散出幾根較短的黃色軟發,看上去毛茸茸地分外可愛,臉色紅撲撲像個蘋果。
生平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長得像女娃娃似的男孩子,他揉了揉發疼的肩膀,一叉腰惡人先告狀:“你怎麼沒長眼睛啊?”
“餵你別不講理,明明是你自己走路看天!”小公子朝他一瞪眼,聲音裡透出濃濃的鼻音。
“我祿小俠一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沒長眼睛就是沒長,不用再絞辮子了,”說着揮揮手,“快道歉!”
“嗤——哈哈!”小公子突然爆出一陣笑聲,直樂得彎下腰去,一邊笑一邊伸手指着他,“絞辮子……哈哈哈……”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真是沒有威信,一番話居然引人發笑。祿齡一陣鬱悶,鼻涕都流了出來。
“你真有意思,既然如此……”小公子擦了擦笑出來的淚花,臉上猶是忍俊不禁的表情,“那我們來個比賽,誰輸了誰就是沒張眼睛的那個,如何?”
“比就比,誰怕誰啊!”祿齡吸了吸鼻子,挑高下巴道。
**
身子仍在下墜,祿齡的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腦海中不斷播放着年幼時的記憶,好似跌進糾纏的夢境。
然而夢至一半卻戛然而止,眼前隨之浮現的是一個人的臉。
那人彎着玄月似的眼睛,笑着對他伸出手說:“到我這兒來,我想和你在一起,長長久久地陪着你。”
小言,是我太想念你,還是你真的來找我了?
祿齡睜開眼,遠遠對着前方的幻象張開手心,內心升起莫名的悲愴。
快要……死了嗎?
是不是人都是在將死之時,才能如剖心般看清事實背後的真相?
那一刻,祿齡突然很想對他說:如果還有明天,如果你還願意,我……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