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的聚會,就是一張張精緻臉皮的對拼。
什麼意思呢。
好比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陰暗面,但你混跡江湖的時候,就必須把這一面掩蓋起來,與人和顏交流,對每個人都慈眉善目,笑臉相迎。
此爲處世之道。
祿齡腳步踏入劍華閣主堂屋時,見到的都是如下的場面。
“這不是胡兄,怎麼紅光滿面,近來可好?”
“好好好,一見林弟,精神倍兒棒啊!”
“哈哈,你真是客氣!”
“喲,劉大俠,好久不見,身子壯了不少,相當有男人味嘛!”
“李俠,你這些天倒是越發風流倜儻了,迷倒不少姑娘家吧!”
轉目看去,差點沒吐出來,這些人,捧人絕對是不打草稿。
曰劉大俠者,身子着實是健壯,倒三角造型,肌肉滿胸膛,還一抖一抖的。但再看他的臉,銅鈴似的眼睛,好大一鼻孔,裡頭黑色粗如松針的鼻毛斜斜刺出鼻外——這真是,好充足的男人味啊!
曰李俠者,其人更是誇張,身子原本就細的像跟竹竿不說,還偏偏要穿束身的衣服,頭又那麼大,顯得那兩條腿……簡直是丹頂鶴一隻。
兩人繼續相互吹捧得歡,祿齡聽得胃部直泛酸水,只好轉頭找個靠近角落的地方老老實實呆着。
祿齡來得算早,估計人還沒有到齊,司空流溢等人仍未進來。
因爲風無流未設人限,此後陸陸續續進來的人逐漸將本就不大的堂屋擠得滿滿當當,很多人都受不了裡頭的熱氣,轉移陣地站到外頭聊天去了。
祿齡在人羣裡搜索來搜索去,居然連一個武當派的人都未見着。
正疑惑間,突然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祿齡嚇了一跳,轉過頭去。
是一個着深灰色長衫,眉目秀挺的英氣男子,打了招呼卻不說話,只拿着眼睛直直盯着祿齡的脖子好一會兒。
祿齡循着他的視線低下頭去,自己脖子上正掛着小言送給他的觀音玉佩。上次竟然忘記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還給他,真是糊塗啊。
懊悔了一番,見那人仍舊是盯着它看,祿齡下意識地伸手將它捂住,出聲問道:“這位少俠,有事嗎?”
那人的怔了怔,隨即向他抱了一拳道:“在下姓許,草字止念,敢問這位小俠尊姓大名?”
祿齡連忙道:“我叫祿齡。”
“祿齡?”許止念一愣,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一把扇子,他將扇子頂着自己的下巴,又接連將他的名字唸了好幾遍,突然一拍扇子恍然大悟道,“哦——”
祿齡心道他難不成是認得我?
結果那許止念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麼似的,語氣一轉,對他笑笑道:“我不認得。”
“呃……”祿齡一陣尷尬,“祿齡與少俠且是初次相識,當是不認得的,我只是問,”低頭掏出那玉佩晃了晃,“方纔見少俠一直對着它看,我想……”
“不認得。”未及他把話說完,許止念就將其打斷,“方纔在下只是在想其他的事情,一時失了神,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哦哦,”祿齡點點頭,被他跳躍的思維繞得表情有些茫然,“無妨無妨。”
“祿齡,是吧?”對方又喚道。
祿齡只得又答:“正是。”
許止念點點頭,挑指“呲啦”一聲將手中的摺扇打開搖了搖,眼睛卻不看他:“這次來‘劍華閣’,是爲了去報仇?”
“報、報仇?”
許止念瞥他一眼,繼續悠閒地搖着扇子,細風帶起他鬢邊的幾根髮絲翩飛:“今天會到這兒來的人,不都是爲了一個目的嗎?”
“好像……是啊!”祿齡稀裡糊塗地回答。
真正要說起來,祿齡以前與顏如玉其實並沒有什麼恩怨。其實並不一定就非得要殺了人才能當個大俠,行俠仗義,劫富濟貧,這些都可以,可不知爲何當初卻偏偏總要想着去殺他。
對於現在祿齡來說,報仇之類的話,都過於暴戾了。
他已經不想再當大俠,只想將妹妹救出來,然後帶着她一起平平安安回到孃的身邊去。
他雖然從小頑皮好破壞,卻是極度的善良,有什麼仇恨皆是隔天就忘。
那天山中,分明就是顏如玉出手救他於噩夢之中。
只要祿秀無礙,那麼這恩,他當是始終記得的。
許止念狐疑地將他上下打量一遍,“啪”地將扇子一收,卻是連招呼也不打一個,轉身便離開了。
真是個怪人。
**
轉眼已是正午,各路武林好漢該到的都到了,司空流溢領着“劍華閣”的人邁入堂屋。
衆人見狀紛紛停下了話頭,爲他們讓出了一條路。
司空流溢滿面紅光地走到上位,掃視了一下四周,臉上顯出疑惑的表情,轉臉看了一眼風無流。
風無流連忙低下身子,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司空流溢聞言“哼”地一聲:“如此便隨他們去吧。”
祿齡知道他們在說武當派的事情。
方纔等待之時聽來了不少八卦,說是武當派自那日比武回去後關了好幾天的大門。
眯眼子環被發現中毒之後,聽說張凌生是爲他找了不少大夫,但最後依然是無解毒之法,白白送走了一條人命。
張凌生是個極度要面子的人,直覺此事是給他丟了大臉,於是差人上“劍華閣”揚言要自己帶人去找顏如玉算賬。那武當派來的弟子大約也是有些心浮氣躁,語氣相當生硬張狂,頗有些責怪風無流辦事不利的樣子。“劍華閣”的弟子卻也不是吃素的,兩方一言不合便吵了起來,最後自然是不歡而散。
隔了一會,司空流溢重新擺出了笑臉,對着廳內乃至由於地方太小而被擠到外頭的武林俠客一個握拳:“感謝各位英雄好汗今日屈尊來我‘劍華閣’,老夫這一生爲江湖安寧拼盡了心血,卻不料在晚年之時,又逢邪魔之災。老夫雖已是年邁,但這顏如玉一刻不除,如何能夠含笑安生入九泉。各位今日的傾力支持,不僅是爲了給江湖一時的平靜,也是一還老夫的生平夙願啊!”
說着已是激動起來,喉間一喘一喘,咳嗽聲接連不斷。
見此情形,在場的人皆是動容不已,紛紛表示一定盡力協助“劍華閣”除去顏如玉這一江湖大患。
“戚——真是苦情的一幕啊。”身邊有人不屑地嗤鼻,音量甚小,卻被祿齡聽得清楚。
祿齡轉過頭去,又見方纔的許止念。
他不知何時背上背了個灰色的包袱,站在那兒悠然搖着扇子,滿臉附和的嚴肅表情,哪有剛纔聲音裡不屑的模樣。
察覺到祿齡的目光,許止念轉過臉來,彎嘴眯眼對他擺出一張過於誇張古怪的笑臉:“祿小朋友,看我作甚?”
祿齡一陣雞皮疙瘩突起,乾笑一聲轉回臉來。
“各位請看……”司空流溢差人呈上了一張羊皮繪紙,鋪陳於桌面。
祿齡連忙踮起腳尖湊過去看。
司空流溢肅然摸了摸鬍子,在繪紙上用手指畫了一圈道:“這便是顏如玉洛陽的棲身之處,其地名曰‘夕渚山’,此山地勢高聳,山腳四面有廣闊樹林,林中樹木森森實難辨路。”
這圖真可謂是細緻無比,從“劍華閣”到顏如玉老巢的路線被紅色墨跡清清楚楚地描出,連沿途較爲醒目的標記都被畫了出來,祿齡認認真真地把它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
司空流溢頓了頓,又道:“過了那林便能見一湖,過了那湖便可上山,”司空流溢一番思酌,“只是近日陰雨連綿,山間必然溼汽濃重,顏如玉又好養些蛇蟲毒物,此時正是它們出沒的好時機啊!”
提及此,又是一番沉默。
“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啊!”廳外響起一個尖細的聲音。
衆人尋聲轉過頭去,確見綠燕這小丫頭一臉笑嘻嘻地站在太陽下面,露着梨渦道,“我們那邊的山上也都是這些東西,只要抹點雄黃在身上,再佩戴個雄黃香囊,既可辟邪驅瘟,又能放毒蟲叮咬,多好!”說着拍了拍自己的小腰,果然有一包粉色繡花的小香囊懸掛在那裡。
衆人恍然大悟,司空流溢撫掌對着綠燕道:“這位女小俠真是聰明伶俐,不知你那居處是在何方?”
綠燕晃了晃腦袋:“司空前輩過獎,小女自小在蠻荒之地長大,不足掛齒。”
“呃——”問個問題被拒答,司空流溢舉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一聲,“如此,各位英雄便暫且在我‘劍華閣’留宿一晚,我這便差人去準備雄黃等物,等明日霧水散去幾分便出發吧,各位到時切記要小心爲上,顏如玉其人實在不容小覷,他的手下個個武藝高強,再者,難說途中除了蛇蟲毒物這些障礙,還有沒有什麼機關暗器之類阻撓。”
此言一出,無人有議,各路好漢紛紛舉拳同意。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司空流溢推說身體不適回了房。
接着來了一幫“劍華閣”的小弟子,說是要領着大家去客房。
“這麼多人,客房夠塞嗎?”祿齡嘟囔一句,擡眼掃視了一下四周,發現那個許止念不只何時已經不見。
他思索了一番,擡眼看見那邊綠燕正揹着手,一蹦一跳跟着衆人往客房那邊去。連忙拔腿追了上去:“綠青蛙,你等一下!”
綠燕身形一頓,握拳抖着身子轉過頭來,小臉扭成了一團:“你個豬頭色狼,我正要找你你就送上門來了!”
“嘿嘿!”祿齡憨笑一聲,衝她拘了一禮道:“綠姐姐莫氣,祿齡知錯了!綠姐姐聰明漂亮又大度,祿齡心下崇拜不已,這不來給你賠罪嗎?”
“誰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綠燕毫不買賬,“唰”地一下自腰間抽出軟劍,一挑手舉了起來,“誰是誰非自有事實說話,我要和你決鬥!”
看來這姑娘真的是被他氣昏了頭,祿齡嚇了一跳,連忙擺擺手道:“綠姐姐劍下留人,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
“少廢話,看招!”劍尖一衝直指眼睛,勢頭勁猛毫不留情。
“啊——綠姐姐!”祿齡連忙閃避,“我這次真的是有事找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油嘴滑舌的傢伙,我纔不會信你。”綠燕咬緊了牙關道,“有多少本事就給我擺出來,還不快還手?”
“好好好我認輸可以嗎。”祿齡躲得心驚膽戰,就怕她再來那麼出其不意的一下。
“劍華閣”堂屋門前本就是點大的地方,花花草草種了一堆,祿齡左躲右閃自顧不暇。
“嘩啦”一聲,終於闖禍。
正是擺在門口最顯眼處的洛陽牡丹,被祿齡閃躲間一腳踢翻,花盆跌了個粉碎,他也是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了碎片上,疼得他“嗷嗷”大叫。
“好痛啊——綠姐姐——”祿齡呲牙咧嘴,眼裡閃出了淚花。
“餵你不是吧?”綠燕終於將劍收起,猶疑着慢慢湊過去,“快站起來啊!”
“出血了,你看!”祿齡將自己的手心遞出去,“我說了不想和你打架你偏不聽。”
大眼睛裡金光閃閃,這泫然欲泣的表情瞧來甚是可憐。
綠燕狐疑地湊過去拿眼一瞧,還真是傷着了,原本白嫩的手掌上間或插着幾片陶瓷的碎片,旁邊正“答答”往外冒着鮮紅的血滴。
“那……那怎麼辦啊,要不我去給你找點藥包扎一下?”綠燕冷着眼道。
“去哪裡找藥?”祿齡伸手揉了揉眼。
“啊呀手那麼髒你別擦眼睛。”終於被他打敗,綠燕低頭摸出一塊手帕,一提裙子蹲了下來,順帶翹起蘭花小指,“手拿來我幫你挑碎片。”
祿齡乖乖伸出手。
綠燕皺了皺眉,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起祿齡的手掌,往太陽下推了推。 wωω●tt kan●CO
“這是綠燕姐姐療傷的絕招嗎?”祿齡腦後一滴汗,擡起另外一隻手學着她翹了翹小指。
“你懂什麼!”綠燕一翻白眼,狠狠自他手心抽出一塊大瓷片,“這叫男女授受不親!”
“……”
“綠姐姐。”隔了一會,祿齡開口喚道,“你看你今天都把我弄傷了。”
“那又怎麼樣,是你活該。”綠燕一邊繼續忙活,一邊嘴不饒人,“誰叫你那麼討打。”
“所以你要送我禮物賠罪。”祿齡兀自接着道。
這邊已經快速地清理完傷口,並用手帕繫了個可愛的小蝴蝶結,綠燕甩下他的手站了起來:“你小子打了什麼算盤?”
“沒什麼。”祿齡“嘿嘿”笑着露出牙齒,攤出裹着手帕的手,“把你的香囊送給我吧。”
“你要這做什麼?”綠燕疑惑地看了看腰間的粉色小包。
“我喜歡得緊。”
“啊?”綠燕一愣,突然紅起了臉,“這是我隨身之物……”
“不然我還是去告訴風大俠吧,綠姐姐原來是個小氣的潑婦!”祿齡作勢轉身要走。
“餵你個臭小子!”綠燕拿他沒辦法,一邊叫住他一邊掏出香囊,“給你給你了!”
“早說嘛我就不用那麼費力了。”祿齡喜滋滋地退了回來,雙手接過,立正一鞠躬,“謝謝綠青蛙!”
說完火燒屁股似的跑了。
“你這個……”綠燕氣得鼻子冒煙,可哪還能看見祿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