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忘之

“我父親死後,那羣人也沒有真的離開。他們聚集在我家樓下,等着警察前來逮捕。他們反覆強調自己是爲了正義而戰,爲了普通人備受歧視的地位而戰,並且號召警察中的非異能者加入他們。”

“沒有參與的人就舉辦遊行。他們上街抗議,要求基地給出解釋。”

“你知道基地是怎麼做的麼?”靳忘知道:“他們迫於輿論,加上內部有人曝光,承認了確實在做基因實驗,並且做出了鄭重道歉。他們取締了項目,封鎖了實驗室,然後——把罪責全部推到了我父親頭上。”

他死去的,不能說話的父親頭上。

靳忘知淡淡道:“我母親不服,她四處上訴。可是那一天的人實在太多了,加上警方拘捕了人準備判刑,於是網上發起了徵集活動,集體向政府情願,請求從輕發落。他們聲稱,‘正義永遠不會遲到,英雄值得我們感恩’,不僅如此,他們還協助人肉出了我們家所有的消息,我母親找不到工作養活我們,學校的同學也視我們如洪水猛獸。”

“我還能打回去,可是我弟弟呢?靳思安呢?”

弟弟第一天上學回來,全身是傷,一隻眼睛的眼皮都被割傷了。老師搓着手同家裡說:“他們小孩子打打鬧鬧的,磕着碰着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母親一夜之間白了大半的頭髮,往日裡她看見弟弟傷着一點了都會流淚,可她那天沒哭。

她只是平靜地對那個老師說:“滾。”

“滾出我的家。”

“母親不願意弟弟再去學校,可是基地有規定義務教育,於是又有人上門來罰款。”

到後來,母親變賣家財,支撐着反覆上訴,力求將主謀告成死刑。

然而欺凌愈發嚴重,家門前有那些人的家屬前來怒罵,不認識的人在網上公開聲討。

母親每天打開手機,都能收到無數恐嚇短信。

“我們過了很久人人喊打的日子。”靳忘知盯着寧柯:“就像你在長安基地一樣,附近每個人都厭惡我們,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們。說我們一定是父親培養出的實驗品。因爲我父親是火系,我弟弟是眼系,所以他們說我弟弟——一定是父親做活人手術做出來的怪胎。”

可是母親也是眼系啊,這只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異能遺傳罷了!

同年級的打不過他,高年級的來,高年級的打不過他,更高一層的來。

他聽不進課,又時常被找茬。

到後來,他也經常鼻青臉腫的回家。

舊傷還在,新傷又來。

一層層疊加起來,洗澡的時候只感覺渾身都在痛。

到後來,家裡的交不起錢,水電費也停了,房東將他們捻了出去,用骯髒的話語嘲諷母親。

那些目光簡直一模一樣。

無論是對當年的他一家,還是對現在寧柯。

無論是蜀道還是長安。

無論是普通人還是異能者。

他們看着你,眼帶憎惡,眼帶恐懼。

他們盯着你,好像你是外面遊蕩的蟹殼。

他們被先入爲主的觀點影響,他們把偏見套在你的頭上,勒緊在你的脖子上,他們早已有了論斷,根本不準備瞭解你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打着真相的名義,卻從不關心真相爲何。

他們只相信自己想看到的。

母親再也撐不住了。

沒有律師願意趟這趟渾水,法院上上下下都對他們一家心生厭惡。

沒有人想要替做“人體實驗”的變態科學家講話。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她無能爲力了。

“然後那一天,母親告訴我們——她要帶我們走。帶我們離開蜀道,去長安基地。”

那時候山頂基地還在,三大基地互相防備,網絡,也是相互之間隔斷的。

但山頂基地不收外來的非戰鬥系異能,母親只能帶他們去長安。

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麼做到的,他柔柔弱弱的母親,從來未踏出過蜀道一步的母親,求上了基地的高層,答應不再鬧,只請求幫一家在長安安排身份,並給她一張地圖,以及最基本的蟹殼方面的知識。

蜀道基地巴不得送他們離開,那態度,就跟如今的長安,巴不得送寧柯離開一樣。

母親用基地給的錢,買了路上需要的糧食與裝備。

她拿着資料鑽研了很久,遇到不懂的,就讓他去問學校的老師。

是啊,他是戰鬥系異能——戰鬥系異能上學,是不收取所有學費和伙食費的。

他們一家那段時間,都是靠他偷偷將學校的飯菜帶出來,纔沒有餓死。

好在他父親這件事後,雖然老師也很厭惡他們家,卻很負責,會認認真真解答問題。

最後,母親決定帶他們走。

那一天,她賣掉了戒指,去交了弟弟不去上學的罰款。

她的頭髮已經愁得花白,卻還是溫柔地告訴他們,“思遠,思安,人生在世,總歸會有難過的時候,但是別人犯了錯,傷害了你,不代表你就應該犯錯。”

“你們要記住,真正不守法的是他們,我們一家人,從來要問心無愧。”

是啊,那時候的他。

那時候的他名字還是思遠。

靳思遠。

母親以前跟他解釋,說這個名字取自“江山古思遠,猿鳥暮情多”。

母親帶他們離開了蜀道。

出了城門。外頭是徘徊着的蟹殼。

父親已經落得一身臭名,沒有人敢跟他們家好好講話。

母親也不敢讓基地護送,深怕蜀道基地殺了他們永絕後患。

好在父親身前還有些異能的朋友,雖不敢明面上幫着家裡,但那一日,幫着他們安全地出了城離開。

後來便是長長一條道路。

母親和弟弟輪流用眼系異能觀察,看到蟹殼就遠遠地繞開。

他則在弟弟走不動路的時候抱着他。

一日一日,一夜一夜。

他們住在樹上,住在山洞,住在各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身上長時間抹着爛泥,遮蓋人的氣息。

他用火驅趕猛獸,追擊野兔,夜晚生火,煮東西,偶爾碰上躲不開的蟹殼就悄悄一把火兜下去,乘着機會飛速地離開。

然而,老天從不肯庇佑於他。

“眼見着就快接近長安,我們被蟹殼發現了。”靳忘知道:“靳思安的身體實在吃不消這種顛簸,一直在斷斷續續生病,那天已經發了兩天兩夜的高燒,母親又要趕路又要照顧他,已經很多天沒有睡了,於是一個閃失,沒有發現遠處的蟹殼。”

“等我們發現的時候,那個蟹殼已經很近了。而且不是一個,後頭還緊跟着一羣。”

“它們已經聞到了人味,找到我們是遲早的事情。”

那一刻,幾乎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他聽見母親輕聲道:“思遠,思遠你聽我說。”

她快而輕地道:“思遠,從現在起,你要成爲一個大人了,照顧好弟弟。”

他的腦海僵硬着,似乎聽不懂人話,母親繼續道:“我現在也不求你們日後真能怎樣,只要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就行。我還是不放心蜀道基地的保密能力,到時候進了長安,你就說你的名字叫忘知,忘記的忘,知道的知。”

蟹殼在一步步靠近,母親道:“我不求你復仇,你要記得,一定要保護好弟弟,以前的那些事全忘了吧。接下來的路,要好好走。”

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她卻只是溫柔地低下頭,給依舊在昏迷中的靳思安一個吻:“思安他性子軟,你要照看好他,給他新取一個名字,帶着他好好地過下去。”

言罷,她也親了他的額頭一下:“思遠,幸苦你了。”

她笑了:“我愛你們。”

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拉開他的手,一下衝了出去。

他抱着靳思安,喉嚨裡吱嘎作響,卻一個字都喊不出來。

靳忘知:“我母親跑了出去,引開了蟹殼的注意。那些蟹殼沒有智力,又餓了很久,乍一看有人全部跟了上去。”

他的母親。

以前父親在的時候,從來不捨得讓她做髒活累活。

被父親拉去長跑,跑了一半就說累,還是父親揹回來的。

那天跑得特別快。

她竟然繞開了蟹殼,爬上了一棵高樹。

靳忘知:“我抱着靳思安,朝着反方向跑了。我原想着,等我把我弟弟安頓下來,我就去找我母親,把她救下來。但是,等我跑出去後,我聽見了一聲巨響,回頭看的時候,發現是我母親在的那棵樹,被蟹殼們撞倒了。”

她撐着一口氣把他們送到了長安腳下,他不能回頭。如果只有他,他一定要跑回去找她,他怎麼捨得讓他溫柔的母親一個人呆在那種地方。

可是他還有個弟弟,還有個高燒不退的弟弟。

那時候他僅憑直覺在往前跑。

腿已經不是他的了,身體也已經不是他的了,他就宛如上了發條的機器,麻木地抱着靳思安在跑。

那天的天那麼晴朗。

他已經看到了長安基地的城牆。他已經看到了。

靳思安一直在哼哼。

靳思安已經餓得骨瘦如柴,面頰消受,燒紅了一片。

他試着搖他弟弟叫他去看,靳思安卻怎麼都搖不醒。

“我帶着我弟弟又跑了一段距離,天上開始下雨。”

幾乎是雨落下來的瞬間,靳思安突然睜開眼,開口:“哥哥,我餓。”

四個字讓他差點哭出來,他抱着靳思安讓他再忍忍,靳思安已經開始說胡話了:“媽媽,我想回家。我們不要走了好不好?”

他在雨裡狂奔,他跑得口腔裡全是血腥氣,然後靳思安突然掙扎起來。

“媽媽呢?”

他一愣,只覺腿有千鈞重。

靳思安問:“哥哥,我媽媽呢?”

他終於一跪,重重摔在了地上,但手裡還護着靳思安沒讓他磕到。

他撐着爬起來:“思安,媽叫我們先去,她就在後頭。”

靳思安的臉色已經慘白,他生怕他死在自己懷裡,就說:“我跑不動了,我拉着你走好不好。思安,你站起來。”

靳思安擡頭看他。

那雙桃花眼睜着,跟母親的一模一樣。

那麼漂亮,那麼好看。

然後他道:“哥哥,我要去找媽媽。”

他心裡一咯噔:“思安,站起來,快站起來。”

靳思安笑了,跟他以前一樣乖巧:“我站不起來了。”

有道閃電劈開天幕,烏雲罩頂。

雷聲響徹大地。

那成了靳思安說得最後一句話。

他抱着靳思安的屍體躺在雨裡,不想動了,也不想跑了。

那一剎那他想。

死了算了。

別報仇了,別難過了。

死了算了。

靳忘知同寧柯道:“然後我就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長安基地的裡頭。”

“是王錘和王依的父親,當年的王隊,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撿到我的。”

“王隊是個好人,看我一個人可憐,帶我上了戶口,給我補了一切需要的東西。”

他過上了一個正常的十歲孩子的生活。

他母親希望他叫靳忘知。

他母親希望他盡忘之。

可是有些東西,怎麼忘得掉?

只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親手斷掉了他近乎所有復仇的道路。

她沒有同他們商量過上訴的事情,也沒有跟他們講過那些人的身份。

她只是同他們解釋事情的起因經過,解釋父親一生堂堂正正,從未做過虧心事。

他呆在長安基地,對蜀道基地鞭長莫及。

他不知道當年殺死父親的人是何人,蜀道基地也將這件事全面封鎖。

所以他只能把目光瞄準了這條法律。

之後的十八年裡,他一直汲汲於權勢,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在各個隊伍裡安插眼線,拉幫結派。暗地裡針對吳能,收攏其他普通異能部隊。

他確實在接近寧柯,利用寧柯,試圖放鬆他的警惕,套到情報。

寧柯這條命,本就是他打算拿去掙得功勞,讓上級對吳能更加失望的。

只是現在——

靳忘知:“好了,你知道了吧。”

他鬆開寧柯的手,才發現他的手腕已被他握出一圈紅印。

他們都是被一整個基地排擠過的人。

他們都是孤身一人。

甚至那天夜裡,寧柯幾乎重現了靳思安死去的場景。

大概是這些,讓靳忘知難得起了憐憫之心。

更甚者,他們都曾被看作“實驗品”。

靳忘知只是被看作,而寧柯——

靳忘知:“該你了。”

寧柯支着頭道:“我啊——雖然我覺得你已經猜出來了。”

“我是山頂基地的實驗品,由腦科異能直接掌管。”

“編號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