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營救

平臺實在過於狹窄,使我們無法忍受,大家決定要把它加寬,說幹就幹,我們用小刀在煤層裡刨挖,然後把挖下的煤塊扔到水裡。

因爲我們的腳下已經有着吃得住勁的立足點,加寬平臺的工作並不太難;在挖掉了很多煤塊以後,我們的監牢加寬了。

當我們能夠伸着腿平躺下去,再也用不着懸腿坐着的時候,我們肢體上的痛苦大大緩解了。

雖然卡洛利的大圓麪包每次都是按最小分量分到卡洛利和我的手裡的,但我們兩個人都已親眼看着它分完。而且,那最後剩下的一塊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分到我們手裡的,那就是:當老夫子最後一次給我們分麪包的時候,從幾個挖煤工的眼神裡,可以明顯地看出,如果下一次再分的時候還依舊沒有他們的份兒,那他們是決不會再容忍下去了,幸好往後已經沒有面包可分了。

這樣一來,大家再也沒有話好說了。

開始被困的時候,我們的話多極了,時間越長,我們變得越不愛說話,說話的內容也越來越簡單,永遠都是圍繞着這兩個問題:人們用什麼辦法到我們這裡來?我們被關在這裡有多久了?

但是,連這兩個問題,人們也已經感到冷漠了。如果我們中間有誰說了自己的看法,別人未必就會有反應;即使有,也只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哪怕有誰在一天之內對自己提出的看法顛三倒四地作幾次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也決不會引起別人的惱怒或認真的反駁。

“好吧,看看吧。”

我們困在這裡已經有兩天或者六天?這隻有到了我們獲救的時刻纔會知道。但這一時刻會到來嗎?我很懷疑。

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懷疑,有時我的夥伴們偶然流露出一些想法,這些想法證實他們同我一樣,也是滿腹疑慮。

“如果我死在這裡,”貝關烏說,“公司會給我的老婆和孩子一筆撫卹金,他們至少用不着再去要飯,依我看,這也死得安心了。”

當然,老夫子作爲衆人之首,他自認爲不僅要保護我們不遭災難,還要拯救我們於自我絕望之中。所以一旦我們當中有誰表現出自暴自棄,他便馬上用好言去寬慰他。

“你和我們一樣,都不會死在這裡的。吊桶在工作,水正在退下去。”

“哪兒的水在退?”

“井下的水。”

“那巷道里的水呢?”

“也會退的,但必須等待。”

“您說,貝關烏,”這個插話的人是卡洛利,他對於說反話是從不失時機的,而且反應得特別快,“如果這個公司象老夫子從前的那個一樣破產了呢?那您的老婆就要被人偷走了。”

“少廢話,白癡!公司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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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有了礦井纔有錢!可現在,哈哈,礦井淹在水裡了。不過,我嘛,我倒寧可在外面而不願意困在這裡。”

“你是說?”

“誰叫這些經理先生和工程師先生平時都那麼神氣?現在正好教訓教訓他們。我巴不得工程師先生也在井下,那纔有趣哩,不是嗎?‘工程師先生,您是不是該帶上一個羅盤呢?’”

“就算工程師也在下面,你這個白癡也還不是照樣要憋死在這裡,我們也一樣。”

“啊,你們這些人,告訴你們,我不過拿工程師開開玩笑,你們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嘛,我還有別的事等着要幹哩,誰能幫個忙去曬曬我的栗子呢?我想勞駕請工程師上去幫這個忙,‘向您致敬,工程師先生!’”

老夫子的感情本來就是深藏不露的,卡洛利這個人,他對什麼事都不大在乎,現在除了他們這兩個人,在我們其餘的人的嘴巴里,你不會再聽到脫險或得救這樣的字眼,因爲從我們內心深處涌出來的那些話,幾乎句句都帶上“死亡”和“被拋棄”這兩個詞。

“老夫子,你說的是廢話,吊桶是永遠也排不幹水的。”

“我已經給你計算過不下二十次了,耐心點吧!”

“光靠計算是不能把我們從這裡救出去的。”巴契思忖着說。

“那誰來救我們呢?”

“仁慈的天主。”

“可能。既然是天主把我們放在這裡的,”老夫子回答說,“也只有他才能把我們救出去。”

“我只指望天主和聖母來救我們,而不是那些工程師先生。剛纔我向聖母祈禱時,感到耳邊輕輕吹過一陣微風,好象有個聲音在對我說:‘如果你將來願意過一個熱心教友的生活,你將得救。’我答應了。”

“他和他的聖母都是畜生!”貝關烏站了起來喊道。

巴契信天主教,貝關烏信的是基督教加爾文宗。如果說聖母在天主教內受到極高崇敬的話,那她在基督教加爾文宗內卻一錢也不值;他們根本就不承認聖母,不承認所有位於天主和人之間的中介者,如教皇、諸聖和天神。

巴契講的求聖母保佑的說法,要是在別的地方,那是不會引起爭論的。但是,這是在塞文省的中心地帶,是在一個曾經在十七世紀發生過宗教武鬥的城市裡,這個城市,在那個時候,一半對一半的居民曾經互相毆鬥過。那麼現在巴契的話也好,貝關烏的反脣相譏也好,都勢必引起一場爭紛,這已是無法避免的了。

這兩個人已經同時從狹窄的平臺上站了起來,互相提防着,準備交手。

老夫子一隻腳踩着加斯巴爾大叔的肩膀,上到平臺的高處,夾在他們兩個人中間。

“如果你們想打架,”他說,“等你們出去以後再打。”

“要是我們出不去呢?”貝關烏反問道。

“那就證明你是對的,巴契是錯的。因爲巴契在祈禱的時候,他得到了出得去的允諾。”

這一回答的好處是能使對立的雙方都滿意。

“我會出去的。”巴契說。

“你出不去。”貝關烏回答。

“用不着再爭論不休,很快就會知道誰對誰錯。”

“我能出去。”

“你出不去。”

由於老夫子的調停,爭吵幸而平息了,但大家的頭腦裡卻都蒙上了一層再也無法排除的陰影。

“我相信我會出去,”巴契沉默片刻之後又說,“當然,我們現在在這裡,那是因爲我們中間有着天主要懲罰的惡人。”說着,他故意向貝關烏看了一眼。

貝關烏不但沒有發火,反而同意他對手的說法。

“這是肯定的,”他說,“上帝要給我們中間的一個人補過和贖罪的機會。這個人是巴契還是我?我不知道。至於我,我所能說的,就是多虧這些時候我一直是個守規矩的基督教的教友,在上帝面前我的良心是平安的,我現在祈求上帝寬免我的過失。”說完,他雙膝跪下,一下、兩下,捶打自己的心口①。

① 跪着捶打自己的心口。這在天主教和加爾文宗基督教內,是教徒懺悔時的一種動作。這種動作,在他們現在的新派教徒內已不被採用。

“而我呢,”巴契大聲說,“我從來沒有說過我靈魂上沒有犯過罪②,我現在當着大家的面‘發痛悔’③。但我仁慈的護守天神和我的主保聖人聖若望,他們都知道,我從來沒有故意犯過罪,我從未對別人做過虧心事。”

② 這裡所說的“犯罪”,是屬於宗教語言,不僅是指牴觸法律的犯罪行爲,也指靈魂上(即思想上)的牴觸上帝十誡的行爲。

③ 發痛悔,是天主教教規上的專詞,指把所犯的罪,全部親口坦白,並表示痛改前非。

我不知道是這陰森的監牢還是對死亡的恐懼,或者是飢餓所造成的虛弱和勉強照亮這古怪場面的礦燈的神秘的火光,使我聽了巴契和貝關烏的公開懺悔後,內心也深深地受到震動,也準備跪下來和他們一道懺悔。

突然,背後有人發出一聲嚎啕,我轉過身來,看見高大的貢貝魯已經跪倒在地上。幾個鐘點以前,他就離開了平臺的高處,下到我們躺坐的地方,佔據了卡洛利的一部分位置,緊貼在我的身後。

“那個罪人,”他哭喊着,“不是巴契,也不是貝關烏,是我。仁慈的天主懲罰的是我呀!但我痛悔,我痛悔。大家都聽着!我把事情全盤托出。如果我出去了,我發誓要補贖我犯過的罪,要是出不去,請求你們替我彌補吧!一年前,有人告胡蓋特在韋達爾大娘房裡偷了一塊表,他被判了五年徒刑。胡蓋特是無辜的。這事是我乾的,表就藏在我牀底下,撬開第三塊地磚就能找到。”

“把他推到水裡去!推到水裡去!”巴契和貝關烏同時嚷了起來。

如果他們倆已經下到我們身邊,那肯定會把貢貝魯推下水潭的,但在他們可能下來之前,老夫子還來得及進行干涉。

“你們難道希望他靈魂上帶着大罪①去見天主嗎?”老夫子喊道,“讓他發痛悔吧。”

① 這是宗教語言,意即:應該允許有罪的人在他臨終前有個懺悔的機會。

“我痛悔,我痛悔。”貢貝魯重複着。儘管他力大無窮,他的聲音卻比一個孩子的聲音還要微弱。

“把他推到水裡去!”巴契和貝關烏還在喊叫不休。

“不行!”老夫子也喊了起來。

於是他對他們進行勸說,給他們解釋關於定罪和寬免的道理。但他們什麼也不願聽,始終氣勢洶洶地要走下來。

“把你的手給我。”老夫子走近貢貝魯。

“老夫子,你不要保護他。”

“我要保護他。如果你們要把他推到水裡去,就把我一塊兒推下去。”

“不推也行,”他們終於只好讓步,“但要有個條件,你讓他在角落裡待着,誰也不準和他說話,大夥兒都不應該理他。”

“這還是公道的,”老夫子說,“他也只配這樣。”

老夫子說了這番算是給貢貝魯判決的話以後,加斯巴爾大叔、老夫子和我,我們三人擠了擠,在我們和那個倒在煤塊上的可恥的人中間出現了一條空隙。

我想,大概有好幾個鐘頭吧,這個人一直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顯出痛苦不堪的樣子,不時重複着一句話;

“我痛悔。”

可是巴契和貝關烏還在朝着他嚷嚷:

“太晚了。你痛悔是因爲你害怕了,膽小鬼!你本該在六個月、一年以前就發痛悔的。”

他艱難地喘着氣,沒有直接回答他們,只是一個勁地重複:

“我痛悔!我痛悔!”

他發燒了,或者至少象發着燒一樣,整個身子都在發抖,聽得見他的上下牙齒在咯咯作響。

“我渴,渴死了。”他喃喃地說,“給我靴子。”

靴子裡沒有水了,我站起來想去打水,但巴契吼叫着不讓我去,加斯巴爾大叔拉住了我的胳膊。

“大家發誓不去管他的。”

過了相當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連連地叫着口渴;因爲看到我們無意給他水喝,他就站起來想自己下去弄水。

“他會把平臺踩塌的!”巴契喊了起來。

“他愛怎麼幹就讓他怎麼幹吧!”老夫子說。

這個快渴死的人,他看到過我是仰着身子滑下去的,因而也想照着去做。但我的身體很輕,他卻很笨重;我很靈活,他卻臃腫面呆笨;他剛剛仰面躺下,身子下面的煤塊就塌了;還沒等他叉開雙腿重新站起來,這個人便帶着兩隻向空中亂抓的手滾進了漆黑的深水裡;被激起的水花一直濺到我們的身上;之後,水面重新合上,再不露一絲縫隙。

我正要俯身向前,但加斯巴爾大叔和老夫子一人抓住了我一隻胳膊。

“我們得救了!我們會從這裡出去了!”巴契和貝關烏同時狂呼起來。

我害怕得發抖,身子猛地朝後倒了下去。我完全呆在那裡了,動也動不得了,嚇成了半死。

“他不是個誠實的人。”加斯巴爾大叔說。

老夫子沒說什麼,但馬上從牙縫間擠出了這麼一句:

“再說,他消耗了我們份內的不少氧氣。”

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的腦袋象被敲了一下,我想了一想後問老夫子,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頭腦裡產生了一種不道德和自私的心理,孩子,我後悔了。”

“後悔什麼?”

“我們靠麪包和空氣活命,麪包我們沒有了,空氣也越來越少;要知道,我們消耗掉的空氣是不能還原的。我方纔看見這個人消失了,就說他再也不會消耗我們賴以活命的空氣。爲了這句話,我這一輩子都要受到良心的責備。”

“你說到哪裡去了,”加斯巴爾大叔說,“他是罪有應得。”

“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了。”巴契說着的時候,用他的兩隻腳拍打着工作面。

如果說,一切並沒有象巴契所希望的那樣進行得又快又好,那也不是營救我們的工程師和工人們的過錯。

已經開始的挖通道的工作一直在進行,一分鐘也沒有停頓過,但這個工作變得困難起來了。

人們現在碰上了一種被礦工們叫做“咬不爛的硬筋”的煤層,也就是說,這是一種特別堅硬的煤層。必須打通這個煤層,但是巷道太狹小,只容得下一個挖煤工在裡面工作,其餘的人只能排着隊待在這個人的背後等着,只有第一個於累了的時候,第二個才能上前去接替他幹下去,所以不管通道里的挖煤工有多少,也不管大家的積極性有多高,實際上始終只有一把鎬頭在鑿那塊“硬筋”。

再說,這條巷道的通風也不好,一面往前掘進,一面還要鋪設由鐵管道,管道的每個接口處又都得用膠泥封住;這都不去說它,最使人感到惱火的是:儘管已經用了一臺功效強大的手搖鼓風機往管道里送空氣,但礦燈依舊只是在管道口才燃燒發亮。

這些困難延誤了掘進的速度,在我們被大水吞沒的第七天,人們才只挖了二十米深。雖然說這已經是通常情況下的一個月的掘進深度了,但按眼下所用的方法和所使用的人力來說,這個進度實在算不上快。

此外,爲了把工程進行下去,還需要工程師具有高尚的頑強精神,因爲按一致的看法,繼續挖下去是白費功夫。人們認爲,所有憋在井裡的礦工都已經死了;也就是說,事到如今,用幾隻吊桶排水就行了,因爲你可能找到的既然只能是一堆屍體,那麼早點晚點又有什麼緊要呢!

主管當局和公衆都持這種看法,連受難者的妻子和母親也都已經穿上了喪服,不會有人能從特魯耶爾的礦井裡活着出來了。

但是工程師不顧同事和朋友們的反對和批評,他堅持着必須往深挖。就這樣,除非工具出現故障,井外的營救工作一直在不間歇地進行着。

工程師身上有着一種哥倫布相信能發現新大陸那樣的頑強精神。

“朋友們,再幹一天吧!”他對工人們說,“如果明天我們還沒有任何新的發現,那就放棄。爲了你們的夥伴,我請求你們堅持;如果換個位置,是你們在裡面,我也會爲了你們的緣故,向別人提出同樣的請求的。”

工程師的一片赤心染紅了他自己礦裡的工人們的心;至於那些城裡的工人,他們聽到出事的消息後趕來,現在因爲敬佩工程師的負責態度,個個都願意留下來。

須要工人們去做的還不止是挖通道,在礦燈室旁邊的那條總巷道里,有不少地方都出現了塌方,工人們正在用坑木把它們重新支撐起來。現在,無論是工程師還是工人,大家只有一個想法,必須揭開埋藏在這口可怕的礦井裡面的秘密,把還活着的受難者救出來。

由於工人們的協力同心和全力以赴,通道越挖越深。

到了第七天,在一次換班的時候,一個挖煤工剛要動搞,他相信聽到了一個輕微的聲音,好象是一陣微弱的打擊聲。他舉着剛要落下的鎬頭,耳朵貼在煤層上細聽。後來,他怕自己弄錯了,又招呼了一個同伴上前來也聽一聽。兩個人屏住氣聽着,一會兒功夫,一陣陣微弱的聲音,有節奏地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

這個消息馬上不脛而走地傳開了,懷疑的比相信的要多。傳到工程師那裡後,他立刻急匆匆走下了通道。

這一下,他相信可以肯定了,到底還是他對,井下現在還有可以活着救出來的人!

好幾個人跟在他的後面下了通道,他推開挖煤工,自己用耳朵細聽,但是他太激動了,周身哆嗦着,所以什麼也沒聽見。

“我怎麼聽不見呢?”他失望地說。

“這是井裡的魔鬼在作祟,”一個礦工說,“他想捉弄我們,敲打出聲音來好叫我們上當。”

但是最早聽到聲音的兩個挖煤工堅持他們沒有弄錯,他們認爲那聲音確實是一種回答他們的敲打聲。這兩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有經驗的井下工,他們的說話是有權威的。

工程師把尾隨在他後面的人,包括那一連串在通道里排着隊傳遞筐子的人都打發到通道外面去,只留下那兩個挖煤工在他身邊。他們用鎬重重地、有間隔地敲打出聲音來,然後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煤層上細聽。

等了一會兒功夫,他們心裡感到一陣深沉的震動,因爲有一陣微弱的、有節奏的、急促的聲音在回答他們。

“再敲,敲的中間要有間隔,要能肯定那不是你們敲打後反射過來的回聲纔好。”

挖煤工敲了幾下。不一會兒,他們又聽到了同先前一樣的有節奏的聲音。不是回聲,是回答。就是說,井下有礦工在向他們答話。

不必懷疑了,有人還活着,可以把他們救出來。

消息象條導火線,全城轟動了。人們紛紛朝特魯耶爾礦山涌來,人數之多,情緒之激動超出了出事的當天。遇難者的妻子們,孩子們,母親們,親友們都來了。他們顫抖着,喪服上閃着希望的光芒。

還有多少人活着?也許很多。你們家的也許還活着,我們家的也一定還活着。

大家都想擁抱工程師。

這個心無旁用、只把心思用在營救工作上的工程師,他面對歡笑,如同面對嘲笑和懷疑時一樣,顯得鎮定如若;爲了把家屬和那些愛打聽消息的人支開,他要來了城防軍阻止這些人接近巷道,以保證掘進工作能繼續順利進展。

傳出來的聲音太微弱了,以致不可能肯定這些聲音是從哪個確切的地方傳來的。但這些聲音足以說明,逃避水災的礦工們一定是在老廢井的三個上山眼工作面中的一個裡面。只挖掘一條通道未必就能恰巧通到這些“囚徒”的面前,應該挖三條通道分別通到這三個工作面。越往深處挖,聲音會聽得越真切,那時就可以停止挖掘,集中力量往外排水。

大家幹得比任何時候都起勁了,附近的煤礦公司派了他們最好的掘進手到特魯耶爾礦山來幫忙。

人們原來只把希望寄託在挖通道上面,現在,因爲水在退下去,不用多久,人們可以下到第一水平,再從那裡的巷道走進牢獄中去救人,看來這也完全是可能的了。

當我們在工作面裡聽到工程師敲打的呼喚聲時,我們驚喜的心情同當初聽到吊桶落在井裡排水的聲音時一樣。

“我們得救了。”

這是從我們嘴裡衝出來的狂喜的喊叫。不用細想,我們確信人們就要來救我們了。

然而,如同剛聽到吊桶排水時一樣,希望過後又是失望。

鎬頭敲打的聲音表明,營救我們的工人離我們還遠着哩!可能還有二十米,或者是三十米。打通這麼厚的煤層還要多久呢?我們的估計各不相同。一個月,一個星期,或者是六天?我們怎麼還能等上一個月、一個星期或者六天呢?我們中間誰還能活六天?我們已經有多少天不吃東西了啊!

開始,只有老夫子一個人的說話還那麼硬氣,但久而久之我們的悲觀情緒也感染了他,因爲衰弱也漸漸地把他摧垮了。

水,我們倒是可以喝個夠,但沒有吃的,飢餓使我們難以忍受,我們甚至想啃漂在水裡的爛木頭。

我們中間最熬不住肚子餓的是卡洛利,他把剩下的一隻靴子割開,不停地嚼着靴子皮。

我見到同伴們餓成這個樣子,心裡不由得害怕了,再加上一些其他使我恐懼的因素,我時刻感到心驚肉跳,緊張得發慌。維泰利斯過去常常給我講些海上遇險的故事,他經歷過的海上旅行,至少和他在陸地上的旅行次數一樣多。自從我們被飢餓折磨以來,其中有一個故事不斷地在我腦海裡盤旋。這個故事說,有一幫水手被困在大海中的一個沙島上,那裡找不到一丁點吃的東西,他們就殺了一個少年見習水手來充飢。聽見我的同伴們餓得直叫喚,我不禁想,是否相同的命運會落到我的頭上?在我們這個煤島上,我不會被殺死吃掉嗎?我肯定能在老夫子和加斯巴爾大叔那裡找到保護,但巴契、貝關烏和卡洛利,這三個人能信得過嗎?我對他們可沒有絲毫信任,特別是卡洛利,他正在靴子皮上磨快他那雪白的大牙齒。

這種害怕也許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們當時那樣的處境下,支配着我們頭腦的思維和想象力的,既不是理智也不是冷靜的思考能力。

更加可怕的是照明沒有了。我們礦燈裡的油快用盡了。當只剩下最後兩盞礦燈的時候,老夫子決定只有在必需照明的情況下才點燈。於是我們就在黑暗中度過漫長的時間。

我們的境況不僅是悽慘的,而且也異常危險,因爲只要一不小心,我們就會滾落到水裡去。

貢貝魯死後,每級平臺上只剩下三個人,我們的地方稍微寬敞了些。加斯巴爾大叔佔一頭,老夫子佔另一頭,我夾在他們中間。

有一段時間,我似睡非睡,非常吃驚地聽見老夫子在低聲地說話,好象是在說着夢話。

我醒了醒,側耳細聽。

“天上有着雲彩,”他說,“雲彩可是極漂亮的東西,有的人不喜歡它,我可喜歡得它要命。啊,啊!颳風了,多好啊,我也喜歡風。”

他是在做夢?我搖了搖他的胳膊,他還在說:

“如果你願意給我六個煎雞蛋……不,八個!乾脆放上一打吧!我回去時就把它們吃光。”

“你聽見了嗎?加斯巴爾大叔?”

“聽見了,他在做夢。”

“不,他是醒着的!”

“他在說瘋話。”

“我肯定他是醒着的。”

“哎,老夫子!”

“你願意來同我一塊兒吃晚飯嗎?加斯巴爾?你來一趟吧,我通知你,天上可要颳大風了。”

“他昏迷了。”加斯巴爾大叔說,“這是飢餓和高燒引起的。”

“不,他死了。”貝關烏說,“這是他的靈魂在說話。老夫子,哪來的風呀?是密史脫拉風①嗎?”

① 密史脫拉風:法國南部及地中海上幹早強烈的西北風或北風。

“地獄裡沒有密史脫拉風,”巴契叫喊道,“老夫子到地獄裡去了。我告訴你,你也得去那裡,當然,你是不肯相信我的。”

他們這是怎麼啦?全失去理智了嗎?全瘋了嗎?要是這樣,他們會互相廝打、互相殘殺的。該怎麼辦呢?

“您想喝水嗎,老夫子?”

“不,謝謝了,等我吃煎雞蛋的時候再喝吧。”

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們三個人一直都在說話,但相互間卻誰也不答理誰。在這些語無倫次的自言自語裡,總是重複這幾個字:吃、喝、出去、天空、風。

突然,我想起該把我的礦燈點上。燈和火柴都放在老夫子那頭,我把它們拿了過來。

火苗剛剛閃動,他們一個個都默不作聲了。

經過片刻的沉寂之後,他們都問發生了什麼事,完全象剛從夢中醒過來一樣。

“你們害上譫妄症了。”加斯巴爾大叔說。

“誰?”

“你,老夫子。還有巴契和貝關烏。你們都說自己已經到了外面,還說天在颳風。”

我們不時地敲打工作面,讓營救的人知道我們還活着。我們聽到他們的鎬頭在不停地挖煤,但響聲要很慢才增大一點兒,這就是說,他們離這兒還遠着哩。

燈點燃以後,我下去用靴子打水,發覺水已經退了好幾公分。

“水在退!”

“天主啊!”

我們心裡又一次燃起了希望。

有人想讓燈點着,好觀察一下水位退下去的情況,但老夫子不許這樣做。

我馬上想到一場爭吵又要爆發了。但是老夫子在不講清道理以前,是從來不會強求別人聽從他的。

“我們以後還需要燈哩!如果現在就把燈油用盡了,在非它不可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還有,水位的下降是不會一下子明顯地讓人看出來的,那麼,你們現在去看着它,豈不反而會把自己急死嗎?我們會得救的,鼓起勇氣吧!不該指望水會一下子全退盡。這裡還有十三根火柴,到需要用的時候就用得着了。”

燈滅掉了。我們都喝了個夠,譫妄症也不再糾纏我們了。在漫長的幾個小時裡,或許是幾天吧,我們一動也不動,就靠着聽鎬頭挖巷道的聲音和吊桶在井裡排水的聲音,堅持着活下去。

聲音不知不覺地愈來愈響,水在退,人們在接近我們。不過他們能及時趕到嗎?如果說營救我們的工作越來越接近成功的話,我們卻變得越來越衰弱、越來越痛苦了,這既是體力上的虛脫,也是精神上的虛脫。從發生水災的那天起,我的同伴們還沒有吃過東西。更加可怕的是,我們唯一能呼吸的,只是一種不能更新的空氣,它正變得越來越有害,使我們越來越感到不堪忍受了。幸好水退了,氣壓也減低了。如果一直是那樣的氣壓,那我們肯定會窒息而死的。所以無論從哪方面說,我們的得救,都是由於營救工作的迅速有效和指揮得當。

鎬頭和吊桶的響聲象擺動着的鐘擺,完全是有規律的。只要營救工作稍有停頓,我們便立刻感到焦躁不安。他們會拋棄我們嗎?是碰上了難以克服的困難了嗎?在一次這樣的停頓中,突然響起了一種非常巨大的聲音,一種轟隆隆的、象呼嘯着的大風所發出的聲音。

“水又涌到井裡來了!”卡洛利叫了起來。

“不是水。”老夫子說。

“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它不是水。”

儘管老夫子的洞察力和他的預感的可靠性都早已提供了足以使我們信服的大量證據,但他的話也只是在有顯而易見的道理作依據時;大家纔會相信。既然現在連他自己也承認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我們後來才知道,這是一臺渦輪鼓風機在給挖巷道的工人送空氣),大家便又象嚇瘋了似的想到了水災。

“把燈點上。”

“沒有用。”

“點上,點上!”

該是老夫子聽從別人的時候了,因爲所有的聲音都不約而同地這樣命令着。

燈的亮光使我們看清楚了,水不但沒有上漲,而且還在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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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清楚了吧。”老夫子說。

“水會漲的,這回呀,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也好,還不如馬上就死!我再也受不了啦!”

“給我燈,老夫子。我想寫張紙條留給我的女人和孩子。”

“替我寫上兩句。”

“也替我寫上幾句。”

這是貝關烏在要燈,他打算在臨終前給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寫信,他從胸口掏出一張被他貼肉窩乾的小紙片,另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截鉛筆頭,他動筆了。

“瞧,這就是我要說的話:‘加斯巴爾、巴契、老夫子、卡洛利和雷米,我們都被關在工作面裡,很快就要死去了。’”

“‘我,貝關烏,請求上帝做寡婦的丈夫和孤兒的父親。我祝福他們。’”

“你呢?加斯巴爾?”

“‘加斯巴爾將他所有的一切都給他的侄子亞歷克西。’”

“‘巴契把他的女人和孩子託付給仁慈的天主、聖母和公司。’”

“你呢,老夫子?”

“我沒有親人。”老夫子傷心地說,“沒有人爲我哭泣。”

“你呢,卡洛利?”

“我嗎?”卡洛利喊道,“‘我要把我的栗子託付給一個人,請他在栗子還沒有變紅變黑以前統統賣掉。’”

“在我們的遺書上,不該寫進這樣無聊的蠢話。”

“這不是蠢話。”

“你難道沒有人可擁抱嗎?你母親呢?”

“‘我母親,她將繼承我的遺產。’”

“那麼你呢,雷米?”

“‘雷米把他的卡比和堅琴給馬西亞;雷米擁抱亞歷克西,並要求他去尋找麗絲,擁抱她,把我上衣裡一朵乾枯的玫瑰還給她。’”

“我們大家都來簽名吧!”

“我,我想畫個十字。”巴契說。

“現在,”貝關烏說,“大家都在遺書上簽名以後,我請求你們讓我安靜地死去,不要和我說話。永別了,夥伴們。”

說完,他離開他在平臺上的位置,來到我們這邊擁抱了我們三個人。然後又爬上自己原來的位置,去擁抱巴契和卡洛利。他堆起一堆煤屑,將頭枕在上面,整個身子平躺着,不再動一動。

寫遺書所引起的激動和貝關烏的躺倒等死,使我們更爲喪氣。

可是,鐵鎬的響聲變得更清晰了。

“可以肯定,人們在接近我們,也許很快就可以到達我們這裡了。”老夫子對我們說,看得出來,他是爲了給我們一點可以支持下去的力量才這樣說的。

“他們果真離我們很近的話,那就應該聽得見他們的聲音,可我們聽不見,不用說他們也不會聽見我們的。”

“他們可能離我們只有幾米遠了,至於爲什麼還聽不見他們的聲音,這可能同他們所要穿過的礦層的傳音性能有一關。”

“也許是同距離有關吧!”

水一直在退,我們馬上就找到了證據,因爲水位再也夠不着巷道的頂板了。

我們還聽到有種什麼東西在工作面的煤壁上抓撓的聲音,水上也時而發出撲通撲通的響聲,好象有小煤塊掉進去一般。

燈點着了,我們看見老鼠在工作面下面亂竄。和我們一樣,它們在空氣鍾裡找到了避難所;當水勢退了之後,它們離開了躲藏的地方,出來尋找食物。它們能徑直竄到我們這裡來,說明巷道在它的高度上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了水面。

老鼠找到了我們這個水牢,就象鴿子找到了挪亞方舟;洪水結束了。

“貝關烏,”老夫子爬到平臺的上部去安慰他,“重新鼓起勇氣吧!”

他向貝關烏解釋,老鼠的出現是我們即將獲救的徵兆。但貝關烏不爲所動。

“如果還是從希望到失望,那我寧願不懷希望。我等待死亡!假如救星即將到來,那就感謝天主吧。”

我想下到工作面的底部去看看水退的速度,因爲水的退勢已經是很顯著的了,在巷道頂板和水面之間現在出現了一大塊空隙。

“給我們逮老鼠吧,”卡洛利向我喊道,“讓我們吃它幾隻。”

不過要逮住老鼠,就得有一個比我更敏捷的人。

希望在激勵着我,巷道頂板下的空間使我翻來覆去地琢磨着一個念頭,我又重新爬到了老夫子身邊。

“老夫子,我有個想法,既然老鼠能在巷道里竄來竄,那麼人也能穿行。我想游過去,一直游到梯子那裡去喊叫,這樣人們就會來找我們;這可能比從挖的通道下來更快點。”

“我不許你這麼幹!”

“老夫子,我游泳就象您走路一樣,我在水裡遊動簡直象條鰻魚。”

“要是空氣有毒呢?”

“既然老鼠都過來了,空氣對我和對它們是一樣的,不會有毒。”

“去吧,雷米。”巴契喊道,“我要把我的表送給你。”

“加斯巴爾,您的意見呢?”老夫子嚴肅地問,他的嘴裡用了“您”的稱呼。

“沒有意見。如果他認爲能游到梯子那裡去,就讓他去吧。我沒有權利阻止他。”

“他要是淹死了呢?”

“他要是因此而得救,豈不比在這裡等死強嗎?”

老夫子沉思片刻以後,拉着我的手說:

“你的心腸真好,孩子,照你想的去做吧,我相信你的嘗試是不會成功的。但是,不可能的事有時也會得到成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擁抱我們吧!”

我擁抱了他,又擁抱了加斯巴爾大叔,然後脫掉衣服下水。

“請你們一直喊着,”我在下水以前說,“你們的聲音可以使我知道方向。”

我對水面以上、巷道頂板以下的這塊空隙的情況,全然無知;巷道壁的凸凹情況怎樣;在我前進的水面上,有沒有危險的障礙;水面哪裡寬哪裡狹,它大得夠我在裡面自由遊動嗎?這些疑團是我已經下了水纔想起來的。

我划動了幾臂之後,發現必須提防的是千萬不要把頭碰在什麼東西上,但是隻要小心點兒慢慢向前游去,這場冒險是可以幹到底的。不過到頭來,等着我們的究竟是得救還是死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黑暗的水中映照出一團暗淡發黃的燈光。啊,我有着一座燈塔!

“你感覺好嗎了?”老夫子在喊。

“好!”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遊動着。

要從我們的工作面游到梯子那邊去,最叫我爲難的是不知道該朝什麼方向游去。但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不太遠,那是一個幾條巷道的交叉點。問題是不能在黑暗中弄錯了方向,不然就會迷路。要想朝我所想的那個地方游去,單靠摸着巷道壁和它的頂板是不行的。不過,我知道地上肯定有着一個指路的標記,那就是鐵軌。只要順着鐵軌往前遊,我就肯定能找到梯子。

我不時地用腳去探底,碰到鐵軌以後,我慢慢地浮上來。鐵軌就在我的底下,同伴們的喊聲在我後面,我沒有迷路。

從一邊傳來的喊聲在漸漸變弱,從另一邊傳來的吊桶排水的聲音在漸漸增強,這說明我是在前進。我終於要重見天日了,我的同伴們會因我而得救!想到這裡,我又有了力氣。

我在巷道的中央筆直地向前游去,只要路線是筆直的,就能碰到鐵軌。我經常用腳去碰碰它。有一次,我的腳沒有碰到鐵軌,我就潛到水裡用手去摸,但也沒有摸到,我從一個巷道口遊進了另一條巷道中間,還是什麼也沒找到。

我弄錯了。

我停下來,定了定神,思索了片刻。從同伴們那裡傳來的聲音已十分微弱,象是一陣陣喃喃的細語,幾乎難以覺察。我喘息一陣後,又猛吸一口氣,重新鑽進水裡.可是和第一次同樣令人失望,還是找不到鐵軌。

我走錯了巷道而沒有覺察,應該退回去纔對。

該怎麼辦呢?我的夥伴們不再呼喊了,也許他們還在呼喊,只是我聽不見罷了。

我在水中停了一段時間,一動也不動,我的四肢象癱瘓了一樣,我被一種極端的恐懼感一下子攫住了,嚇得軟癱在冰冷的水裡。我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游去,在這夜一般的漆黑中,在這沉重的頂板下和冰涼的水裡,我真的迷了方向。

但是喊聲又突然響了起來,於是我明白了該朝着那裡游回去。

用手臂往後劃了十幾下之後,我潛入水裡又摸到了鐵軌,這正好是鐵軌的分岔處。我尋找轉盤,可是沒有找到;我本想尋找轉盤上的那些出口,因爲從這些出口就可以找到去梯子那邊的巷道了,可是不管我從右邊找還是從左邊找,碰到的總是巷道的井壁,鐵軌在哪兒呢。

我又回到鐵軌的分岔處,沿着它一直游到鐵軌突然中斷的地方。我終於弄明白了,鐵軌已被洪水的漩渦掀起來沖走了,給我指向梯子的路標沒有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計劃已沒有實現的可能,只好再往回游去。

我已經遊過一趟,知道沿路沒有危險,我只想盡可能快地回到工作面,好在有喊聲在給我指引方向,我迅速地遊者。

隨着我漸漸地遊近工作面,我感覺到在我的夥伴們喊叫的聲音裡有着一種興奮有力的聲調,我似乎察覺出在夥伴們的身上有了新的力量。

我遊近工作面,向夥伴們喊話。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老夫子回答說。

“我沒有找到巷道的出口。”

“沒關係,通道正在向我們這邊掘進,他們已經聽到我們的喊聲,我們也已聽見他們的聲音,一會兒我們就可以通話了。”

我迅速地爬上了工作面,也馬上過去聽着。

確實,手鎬的聲音響得多了,營救我們的人的喊聲傳到我們這裡時仍然很弱,不過已經清晰可辨了。

最初的興奮過了之後,我發覺自己凍僵了。因爲沒有乾衣服給我更換,他們就把我埋在碎煤堆裡,一直埋到我的脖子,煤堆始終是保存着一定的熱量的,加斯巴爾大叔和老夫子還從兩邊擠着我。於是我就向他們講述我的探險和找不到鐵軌的經過。

“你敢潛水?”

“爲什麼不敢?不幸的是我什麼也沒找到。”

現在,正如老夫子說的,沒有找到巷道的出口已不甚緊要,因爲我們如果不可能從巷道脫險的活,我們可以從上面直接挖下來的這條新的通道得救。

喊聲變得相當清楚,可以相信很快就能聽到說話的聲音了。

的確,我們很快聽見了一句說得很慢的話:

“你們是多少人?”

在我們所有的人中間,要算加斯巴爾大叔的聲音最洪亮、最清晰,大家推他回答:

“六個!”

接着是一陣沉默。無疑,外面的人本希望我們這裡的人數要比這更多一些。

“你們快點吧!”加斯巴爾大叔喊道,“我們就剩一口氣了。”

“你們叫什麼名字?”

他報着我們的名字:

“貝關烏、巴契、老夫子、卡洛利、雷米和加斯巴爾。”

在營救我們的工作中,對外面的人來說,這時是最令人揪心的時刻。當知道馬上就可以和我們取得聯繫時,被淹礦工的親屬和朋友都蜂擁而來,士兵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們攔在巷道口。

當工程師宣佈我們只有六個人的時候,失望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每個人還懷着一線希望,希望在這六個人中,可能會找到他們所期待的人。

工程師重複了我們的名字。

天哪!在一百二十個母親和妻子裡面,僅僅只有四個人能看到她們的希望成爲現實。何等痛苦!何等悲慘!

在我們這一方面,我們也在想,哪些人已經被救出去了呢?

“已經救了多少人哪?”加斯巴爾大叔問道。

沒有回答的聲音。

“問問馬利尤斯在哪兒?”巴契說。

加斯巴爾大叔又問了一次,和第一次一樣,仍然沒有回答。

“他們沒有聽見。”

“還不如說他們不願意回答。”

我一直在琢磨着一個問題。

“問問他們,我們在地底下已經多長時間了。”

“已經十四天了。”

十四天!可我們中間把天數估計得最多的人,也只說是五至六天。

“你們現在不會待得太久了,鼓起勇氣吧!不要再說話了,不然會影響工作的進度。還有幾個鐘頭就行了。”

我認爲,這是我們遭難以來最漫長、最痛苦難熬的時候。每一下鐵鎬的聲音,都使我們覺得它應該是最後的一鎬。但是,一聲接着一聲,一聲又接着一聲,沒完沒了。

過了不久,又傳來了問話:

“你們餓嗎?”

“餓,餓極了。”

“你們能等嗎?如果你們太虛弱,可以先打個窟窿,給你們送點湯進去,不過這會延遲你們得救的時間。如果你們能夠堅持一會兒,你們很快就可以得救。”

“我們等,你們趕緊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水一直在有規律地退下去,這當然是因爲三個井口的吊桶一刻不停地在運轉的緣故。

“告訴外面,水在退。”老夫子對加斯巴爾大叔說。

“我們知道啦。也許從巷道,也許從通道,我們就要到你們那裡去了……很快。”

手鎬的聲音變弱了。這顯然是人們正在小心地估量着通道被打開時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危險,因爲我們已經向他們說明過我們所處的位置,他們怕引起塌坍,上面的東西會砸在我們頭上,碩傷或者砸死我們,甚至連同塌坍物把我們一股腦兒地衝到水裡去。

老夫子告訴我們,空氣的膨脹也是可怕的。洞一打通,膨脹的空氣就會象一發出膛的炮彈那樣向外射去,把一切都掀倒。我們應該小心提防,就象挖通道的工人正倍加小心提防塌坍一樣。

由於鎬頭的震動,一些小的煤塊從工作面的高處脫落了下來,順坡滾進了水裡。

說也奇怪,愈是快要得救,我們就愈衰弱。我再也支持不住了,躺在碎煤堆裡,連用胳膊把自己支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我不冷,但我在發抖。

終於有幾塊大的煤塊掉了下來,它們滾落在我們中間,工作面上部打開了一個口子,我們突然被礦燈的亮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但是,我們立刻又墮入黑暗中。一股氣流,一股可怕的氣流,猶如一陣龍捲風,它把煤塊和各種碎屑都捲了起來,也把我們的礦燈吹滅了。

“這是氣流,不用害怕。外面有人很快會把燈點上的,稍稍等一會兒。”

等!又是等!

就在這時候,一個很大的聲音從巷道的水面傳來,我不由得轉過頭去,看見一道強光從汩汩作響的水面過來了。

“勇敢些!勇敢些!”有人在喊。

當有人從通道走下來把手伸向待在平臺上的人的時候,從巷道那邊來的人也與我們會合了。

走在前頭的是工程師,他是第一個爬進工作面的人。我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被他抱在懷裡了。

來得正是時候,我的心快停止跳動了。

不過,我還能意識到有人把我抱了起來,在我們走出第一水平的巷道之後,又有人用毯子把我包裹起來。

我閉上了雙眼,但是,我很快又感覺到一股強光迫使我睜開眼睛。

這是白晝。我們已經完全在井外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白色的軀體向我撲來,那是卡比。它一躍跳到工程師的胳膊上,舔我的面孔。同時,我也感覺到有人拿起了我的右手,親吻我。“雷米!”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我,這是馬西亞的聲音。我看了看周圍,發現一大羣人站成兩行,中間讓出了一條通路。這黑壓壓的人羣顯得異常安靜,因爲有人囑咐過,不要大喊大叫地騷擾我們,然而,他們的神態和目光正在代替他們的嘴說話。

在第一行,我彷彿看見短白衣①和金色的祭披②在太陽底下熠熠閃光,這是瓦爾斯城的神父們在礦井的入口處爲我們的脫險祈禱。

① 短白衣:宗教專用詞。指天主教神職人員在宗教儀式中所穿的、罩在他們黑色長袍外面的、用白色麻紗或細布做成的半長的寬大旱衣。

② 祭披:宗教專詞。天主教神父在宗教儀式中擔任主要職務時所穿的坎肩式無袖套頭繡花或繡金絲的法衣。

當我們出現的時候,教士們都雙膝跪在塵埃裡。

二十條手臂向我伸過來,可是工程師執意不讓人把我抱走,他神采飛揚,爲他的成功而感到自豪和幸福。他把我一直抱到辦公室,在那裡接待我們的牀鋪已經準備好了。

兩天以後,我已經跟馬西亞、亞歷克西和卡比一起,在瓦爾斯的街上散步了,所有的人在我經過的路上都停下來看我一眼。

有的人走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有的人見了我卻背過臉去,他們正穿着喪服呢!他們痛苦地想,爲什麼他們家裡的父親或兒子的慘不忍睹的屍體,還在礦裡一任洪水推涌和顛簸的時候,這個孤兒卻偏偏得救了呢?

但在招呼我的人中間,也有一些人使我感到很不自在,他們邀請我吃晚飯,或是上咖啡館去。

“給我們說說你在井下的體會吧。”他們說。

我覺得對那些無動於衷的人講我的故事是不值得的,他們滿以爲用一頓晚餐或一杯啤酒就可以作爲酬勞,讓我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我當然謝絕了。

再說,我更喜歡的是聽而不是講,聽亞歷克西,聽馬西亞對我講當時地面上發生的事情。

“當我想到你是爲我而死的時候,”亞歷克西說,“這簡直象砍了我的胳膊和腿,因爲我想你肯定是死了。”

“我呢,我絕對不相信你會死。”馬西亞說,“我不知你是否會自己活着出來,還是別人及時趕到救你出來,但我相信你不會讓水淹死,只要營救的工作進展迅速,人們就會在某個地方找到你。當亞歷克西傷心地爲你哭泣的時候,我焦急地對自己說:‘他還沒有死,不過也許會死去的。’我逢人就問:‘沒東西吃的時候,人可以活多久?水什麼時候才能排走?通道什麼時候能打穿?’可是沒有人回答我。當工程師問到你們的名字,他在叫了卡洛利之後,又大聲叫着雷米時,我倒在地上,哭起來了,有人從我身上走過去,踩了我幾下,我都沒有覺察到,我太高興了!”

馬西亞居然對我這樣地有信心,他不相信我會死,我感到非常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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