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茗煙站起身來,輕輕的推開厲風,她的臉上瀰漫着輕柔的笑意,宛若三月的春風,輕柔卻又帶着一絲寒涼。
被推開的厲風往後踉蹌了兩步,他依然不敢確信剛剛發生的事情,一口烏黑的血自他的嘴角瀰漫而下,那簪子上抹了毒。
他那張泛着黑氣的臉此時看起來萬分的可怖:“爲什麼,爲什麼?我哪裡對不起你?”
他都想要迎娶她做新娘了啊……
崔茗煙的表情卻是驟然的一冷,就彷彿綿綿的春雨,細碎,卻又帶着滲骨的寒涼:“陵川廖家一百零八口,是你殺的,對嗎?”
厲風的眼睛瞬間瞪大:“陵川廖家?你是廖家的遺孤?”
看着眼眸中蓄滿了寒意的崔茗煙,恍然明白了過來,他大笑道:“沒錯,是我殺的又如何?廖家那老兒拼死不肯交出元吉令,還道哪怕家族覆滅也不願讓我得逞,既然如此,我只好成全他了,讓廖家一百零八口人去地底下重逢。”
崔茗煙眼中瀰漫的怒火,她輕輕地嗤笑了一聲:“果真是你呀,也不枉我費了這麼大一通心思。”
她蓮步輕移,往厲風的方向靠近了幾分:“你覺得我是誰?我自然是崔茗煙。只不過在七年前,我是另一個名字,廖燕鳴。”
厲風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他彎下腰,手中的刀插在青石之上,以刀爲支撐:“我一直惦記着要將廖家唯一的後人送去與他們團聚,沒想到,這個後人卻一直在我的身邊,還給了我一刀。”他低頭狂笑,笑聲中有說不出來的憤怒與悲哀。
他早該想到的,他早該想到的。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死死的注視着崔茗煙:“所以,你今日的婚事,就是特地針對我做的一個局。”
崔茗煙點了點頭,她道:“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查證到底是誰殺了廖家人,又花了四年的時間來接近你,直到今日,才找到機會送你歸西,你覺得榮幸嗎?”榮幸讓她耗費了這麼多的功夫。
厲風嘴邊露出譏諷的笑容:“你犧牲了自己清白的名聲,犧牲了自己的前途,還犧牲了薛奇峰的名聲,就是爲了要我的命?”
今日薛奇峰輸在他的手下,在江湖上的名聲必然大降,再加上崔茗煙鬧出來的事,名劍山莊的威望必然大跌,這與崔茗煙可是大大的不利,若她還想要嫁入名劍山莊的話。
崔茗煙:“不如此,又怎能要你的命?”她語氣幽幽,眼神也深不可測。
她站在原地,就如同一個綻放在枝頭的,嫣紅似血的桃花,帶着決絕的美。
從她以身作局開始,她就已經捨去了許多的東西,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了。
她往回走,赤紅的嫁衣在風中凜凜而舞,如同振翅的蝴蝶,厲風望着她決絕的背影,握着刀的手幾乎要磨出血來。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崔茗煙走到了薛奇峰的面前,撿起了他的劍,在對上薛奇峰眼神的一瞬,她驟然的笑了,笑容如同剛剛飄落枝頭的桃花,帶着宿命般的味道。
薛奇峰被她的笑容驚住,也不由愣了一瞬,他道:“茗煙,等此間事了,我們的婚禮繼續。”
這句話一出,頓時驚住了許多人,還真是情深意重啊……
崔茗煙又笑了,她語氣輕柔的說道:“你還想娶我?”
薛奇峰眼中閃現一抹癡迷:“你是我的未婚妻,你本就是我的。”
崔茗煙轉過頭去,沒有給出他答覆。
她握着那把被江湖人贊爲清冽如積雪的劍,一步步的往厲風走去。
在長劍架到脖子上的時候,身受重傷又中了劇毒的厲風連出刀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定定的看着崔茗煙,口中自嘲的說道:“你說,你我無緣,我便硬生生的尋了緣來。你說,縱有愛戀之心,也抵不過世間束縛,那我便硬生生的斬斷這束縛。你說,下輩子做夫妻,我卻偏要這輩子便結爲鴛侶,你說,你心慕於我,我便真的信了……”
他嘴角溢出一口烏黑的血,語氣嘶啞猶如斷裂的錦帛,他自顧自的說着,眉目間的黯然讓許多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都紅了眼眶。
可崔茗煙卻只是將劍又往前送了一分:“我騙你的。你還真以爲,我會心慕於我的滅族仇人?從你手上沾上廖家人的血開始,你便註定要死在我手上。”在說這句話,是她的神情染上了一絲睥睨。
她殷紅的嫁衣飛舞,眼底似有幽幽的火光燃起,讓她如同染上了鮮血的神像,墮落成魔。
厲風漆黑的瞳孔暗沉一片,他低低的說道:“是嗎……”
就在這一刻,他右手突然的握緊,不顧架在他脖子上的劍,就這麼擡刀向崔茗煙砍去。
崔茗煙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幕,她非但不擡劍格擋,長劍反而又往下壓了幾分,刺進了厲風的血肉,讓他勃頸間鮮血直流。
她腳步輕移,以一個極爲古怪的動作躲過了厲風的攻擊。可厲風非但不往後退,還往前進了一步,左手高高的揚起,兇狠的內力噴薄而出,就要打在崔茗煙身上。
崔茗煙閉着不及,清豔的眸中閃過一絲狠辣,就準備與厲風同歸於盡。
而在這時,一顆石子突然劃破風聲而來,打在了厲風的手腕上,直接將他的手打開,還讓他的身子偏移了兩分。
是長離出的手。
他臉上帶着笑意的說道:“崔小姐若是就這麼死了,那可真是大大的無趣。”
崔茗煙向他看了一眼,點頭以示謝意,此時這個一身嫁衣的女子已經脫去了僞裝,神情冷漠而又狠厲。
她的武功並不怎麼好,可她的心卻在這七年間被越來越深的仇恨所浸泡,她被逼着越來越虛僞,也被逼着越來越狠辣,她不得不如此,因爲她還想爲枉死的廖氏人報仇。
所以,哪怕武功不夠好,她依然做到了這一步。
從崔茗煙揭開身世開始,荀南就做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他眉眼間滿是無奈與嘆息:“崔姑娘,實在是不容易,這件事結束之後,她依然能與薛兄結爲夫妻,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託他調查廖家滅門一案的人,正是崔茗煙,可他沒想到,崔茗煙早就知道是誰屠戮了廖家。
或許她託他調查一事,只是爲了擾亂有些人的視線,讓一些人自以爲螳螂已經在到來的路上,自顧自的將自己當做獵食的黃雀。
這句話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可長離卻似笑非笑的說道:“這可不一定。”
荀南心裡頓時一咯噔。
崔茗煙手中的劍往下壓,她低低的笑道:“你也有這一日。”
她等今日,不知道等了有多久。
爲此,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仇恨,也忘了自己曾經作廖燕鳴,就只將自己當做一個普通的江湖世家閨秀,去接近戒備甚嚴的厲風。
爲此,她放下了自尊,放下了羞恥,也放下了自我,哪怕是在拜天地之時,她那猶豫而悲切的心情,也全然不做僞。
若非如此,又哪能騙得過厲風,若非如此,又哪能騙得過自己?
她日日夜夜忍受着噁心,思慕着自己的滅族仇人,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手刃於他。
她將自己當做一個戲子,唱了一出連自己都騙進去的大戲,只爲在戲終之時,親手斬殺讓她變得面目全非的那人,也親手,爲自己求一個解脫。
厲風擡起頭來,用一種譏諷的表情說道:“早知有今日,我就該屠盡與廖家有姻親的落月山莊,早知有今日,我就該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將你千刀萬剮,早知有今日,我就該,送你上黃泉路!”他一字一頓的說道,眼中是化不開的戾氣與暴虐。
可崔茗煙只是冷冷的一笑:“若非是算準了你不曉得我的身份,你以爲我會出現在你面前?我就是料中了你一直如此囂張而愚蠢,纔敢這麼講你耍的團團轉。如何,你可開懷?可比得過你屠盡廖家人時暢快?”
她語氣萬分的輕鄙:“你以爲,爲什麼你已經落到了這一地步,卻還沒有人來救你,金雀樓的人是真的不知道你的行蹤?”
厲風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覺,這時就聽到崔茗煙繼續說道:“自然是因爲,金雀樓也自身難保了!”
“若非是我想要親手報仇,你就可你看到你仗之爲惡的金雀樓一日日的瓦解,你卻始終得不到原因,最後被他人殺死,而非在今日死在我手中。”
她溫柔的笑:“今日你死這裡,那些爲虎作倀的人也會與你同去,你又開不開懷?”
厲風被氣的氣血又是一陣上涌,他也笑了,這笑聲卻帶着一絲曖昧:“你這般的惦記我,你敢說,你從來沒有心慕於我?”
崔茗煙心中彷彿覆蓋着一片寒冰,將她的整個心都凍結,你讓她整個人都變得麻木。
她感覺有一股鈍鈍的痛從她的心間浮起,卻也被那片寒冰所封鎖。
又怎麼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呢,畢竟,她早就全然入戲了……
厲風窺見了她的神色,表情似苦似笑:“你就真的對我下得了手?”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中也在凝聚着一股真氣,他看着這個全身上下滿是破綻的女人,驟然間跳起,一掌印過去。
可這時,本該沉浸在自己情緒裡,猶豫不決的崔茗煙眼中卻出現了一抹狠辣與決然。
她擡劍,又放下,一抹鮮血濺出,如同飛揚的血蝴蝶,妖豔,卻又帶着死亡的味道。
厲風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最終發出呵呵的聲音,最終,那道高大的身影,還是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他的手依然無力的伸出,那雙瞪大的眼睛,如死魚眼珠子一般,凸起而出,他到底,是死不瞑目的。
而崔茗煙手中的力道也驟然的一送,清冽地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鳴。猩紅的血自劍鋒上流淌,如同她飛揚的裙角。
她重有將劍撿起,然後身體僵硬的往薛奇峰走去,她的神情萬分的迷茫,好像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絲絲感嘆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她站在薛奇峰的面前,聞着空氣中飄蕩的血氣,薛奇峰勉強露出了一個安慰的笑容:“你終於爆了廖家的大仇了,茗煙,你終於解脫了。”
崔茗煙彷彿被這句話驚醒,她擡起頭,直直的看着薛奇峰:“是麼?我解脫了?”
薛奇峰看她好似清醒了過來,嘴角便露出一抹放鬆的笑容,他道:“是啊,茗煙,我們……”他正準備說,我們繼續舉辦婚禮吧。
可這時,崔茗煙冷笑一聲:“怎麼會呢,我怎麼可能得到解脫?”然後她的劍卻直直的朝他砍來。
他悚然一驚,匆忙的往旁邊一避,對着他勃頸的劍沒有砍中,落到了他的右肩之上,直直的將他的右臂砍了下來,他發出一聲驚天的慘嚎:“啊!”
這一幕驚呆了無數人,名劍山莊的莊主,也就是的薛奇峰的父親更是匆忙趕來,擋住了崔茗煙劈下來的第二劍,更是講她遠遠的打退。
崔茗煙被掌風打中,直接飛了出去,在半空中就嘔出了一口血。
名劍山莊的莊主看着兒子的慘狀,怒不可遏:“賤人!”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的薛奇峰也問出了與厲風一樣的話語:“爲什麼?”
他強忍着痛苦:“你覺得是因爲我,你纔不能與厲風廝守?你覺得是因爲我,你纔不得不親手殺了厲風?你覺得是因爲我,你纔要不得不走到今天這一步?”
崔茗煙恥笑,臉上滿是譏諷,她語氣輕薄的說道:“你們這些男人啊,總以爲女人會耽於情愛,有了情愛,便能將所有的一切都忘卻,可你忘了,女人,也是人哪,她也會有人所擁有的憤怒,恨意,狡詐,與虛與委蛇。你總以爲我是因愛生恨,卻不知,從頭到尾,我都只有恨!”
她慢慢的從地上站起來,殷紅的嫁衣如殘敗的花:“當年,厲風殺我廖家一百零八口,你不就站在一旁,看着我廖家的人被屠戮殆盡,看着我廖家化爲火海,卻連半句話都沒有說出?
厲風是爲了元吉令,而你名劍山莊又是爲了什麼,只怕是爲了我廖家的傳承吧!
所以,你可以看着我廖家人一個個的去死,可以在事後假惺惺的來安慰我,可以在今日用這個婚禮來安我的心。
可你們以爲,我真就那般蠢,我既然可以查出厲風是屠盡我廖家的罪魁禍首,自然也知道你薛奇峰的袖手旁觀!”
她頭髮散開如滅世的修羅:“薛奇峰,當日我父親將你視做半子,連廖家的傳承都要教授與你,你就是這麼對他的?你認我父爲師,卻看着他化作凌亂的血肉,你心可安?你還有臉說從未負我,你又何時對得起我!?”
又是一樁隱秘之事,身受重傷的崔茗煙臉上一臉譏誚的笑容所有人都只當她是一個閨閣女子,所有人都只當她什麼都不懂,所有人都只當她可以隨意糊弄,卻不知,她一直視他們如玩偶,隨意擺弄。
她冷笑,什麼愛慕,什麼心戀,都是假的!
什麼婚約,什麼伴侶,她全然不在意!
情愛又算得了什麼,她只要該死的人去死,她只要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
這世間無判官,她便甘願化爲修羅,讓那些早就該死的人墮入十八層地獄!
厲風是如此,薛奇峰,也是如此!